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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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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墨小芭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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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塔

橡塔试读:

推荐序

墨小芭,十八岁

文/绿亦歌

认识小芭,已经是她不怎么写书的时候了。

大概是从二十岁开始,越来越难和人建立长久的关系,“一见如故”听起来就像是个遥远的童话。但是我对小芭,却是真真切切的一见如故。

她恰巧具备了我喜欢的女孩子该有的全部优点:有趣,善良,一肚子的好意和能吃能喝能蹦跶的豁达。

我最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可以永远像个十八岁的小女孩,不屑于纠缠世俗亦不知道妥协为何物。

小芭的生活很简单,教书、写字、遛狗、做饭。也有时候画画、做果酱、写毛笔字、练跆拳道,她的生活很简单,却又很充实。

她教一群天真可爱的小孩子,和他们打闹成一片,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孩子们下课时会和她开玩笑:老师,您命苦了!

神奇的是,无论简单还是充实,她总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和我这种一到了写稿期就蓬头垢面,坐在外卖盒和蛋糕残渣里,昼夜颠倒的宅女不一样。小芭就算是写稿到深夜,第二天清晨也会神采奕奕地起床、遛狗、做早餐,让阳光洒满房间。

有时候她一点也不像个文艺少女,几乎不会把诗和远方挂在嘴边,很少跟我说好想去旅行一类的话,也许是因为她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感到知足,也因此她从不炫耀。

我们曾经相约要一起去戴牙套,我怕丑、怕痛,一直拖拖拉拉。小芭却和我截然相反,立即去医院做检查,探讨方案,很快就兴高采烈地给我发来她满口银光闪闪的钢牙——带了牙套后她几乎都是这样肆意大笑,从不遮掩。

她还颇有见地地解释说:“这么贵的牙套,遮遮掩掩对不起它的价值。”

我对她的行动力佩服到五体投地,想认真地告诉她,她真的很可爱,浑身都是灵气。

有一天晚上小芭苦恼地问我:“是不是我感知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是不同的?”

我想了想,回答她:“正确地来说,是你有自己的法则,不必与外人同流合污,这多幸运。”

这世上有很多的人,匆匆忙忙地

过时间的河水,不知为何地一路向前。可小芭不是,她坐在晒得到阳光的水边,晃着脚,哼着歌,享受着每一刻的波光粼粼。

我常想,也许小芭看到的世界,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我真心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骄傲,她充满好奇地睁大眼睛,总能寻觅到那些明亮夺目的色彩,于是世界便向她妥协,还她源源不断的善意和习习的清风。

有一次深夜,看到小芭在朋友圈里写道:“从前我对生活充满疑惑,于是总在喋喋不休,如今许多问题自己有了答案,说的话、写的字,便少之又少了。”

我不认识曾经的小芭,但是我很庆幸认识如今的她。

我知道小芭,比她知道我早很多很多,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还穿着洗得褪色的校服,她已经在写书。小芭的书,从书名就让我很喜欢——《软刺》《欢宴》《蜜罐》,到这一本《橡塔》。

干干净净,简单利落,所有的波涛汹涌和跌宕起伏,都被她掩藏在这样的轻描淡写中。

我很高兴,她又开始写故事了,她又有了新的想要说的话,是多是少都无所谓,我都会听她说。要是哪一天,她又任性不想写了,我也不会急,因为我知道,她总会回来的——那些温暖的文字和深情的故事,该有个好的去处。

很荣幸能够给小芭写这篇序,我自作多情地认为,她也像我很喜欢她一样,喜欢着我这个朋友。

欢迎和我一起来到小芭的世界。

楔子

我一直在想象你的样子。

你应该和我很像,笑起来鼻子上有小小的褶。也许会更像你的父亲,浓密的睫毛像一匹驯良的小马。

你会在清晨发出鸽哨般嘹亮的啼哭,光滑的牙床上隐隐约约有两粒萌生的小牙。

我俯下身子将你抱在怀里,耐心地轻抚你小小的脊背。你哭得疲了,渐渐在我的臂弯里昏昏欲睡,粉嫩的鼻尖上落着一颗透明的泪珠。

你的父亲就站在我们身边,和我相视而笑,温柔地在晨光下亲吻你小小的手足。

他曾经说过,你来了,我们就可以放心地老去,岁月再也不能给我们以伤害,它只会使我们越来越柔软,越来越宁静。

而你会很快长大,会开始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会用暖乎乎的小手牵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在我身边。

我们会并排站在有一盏路灯的那个路口,哼着儿歌等你父亲一起回家。如果你远远地看见他,会充满喜悦地喊着“爸爸,爸爸”,然后像一颗温柔的子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我想着这些,不知不觉间总会露出微笑。虽然我们认识了还不满四个月。

你在春天的夜晚来临,那个夜晚的月亮一定甜蜜得就像一块融化的奶糖,而你就像一颗闪闪发亮的星,猝不及防地来到我的世界里。

我猜你是个乖巧安静的小女孩,就像那只清明的细雨中出现在我梦里翱翔的小鸟,静静地盘旋在正午的阳光里。那些光芒被你小小的羽翅带动着,暖洋洋地聚集在你的轨迹上,明亮得让我感动。

我多想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午后把这个胎梦讲给你听。

那时候的你应该已经长大了一些,会抓着我的画笔在墙上胡乱地涂鸦。你父亲也许会故意板起脸来吓唬你,可我们都知道你不会怕,你只会尖叫着躲到我的身后,勇敢地冲他做鬼脸。

可是孩子,我亲爱的小孩,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见上一面,他们就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了你。

你走得那么快,那么突然,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老去。

失去你的那天早晨,雾霭漫漫,太阳犹如碾碎的橘肉悬浮在寡淡的云层里。

我坐在台上,闻到四周弥漫着丝丝缕缕的书墨味。

是七月,不需片刻,薄薄的一层阳光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照进来,落在我的额上。我顺着光线看过去,“《橡塔》新书发布会”几个大字使我产生轻微的眩晕。

身边的鹿嘉体贴地握住我冰冷的手,示意我回答记者的提问。“您作为新晋漫画家,出道两年就能与鲸鱼岛旗下王牌作者鹿嘉联手,并一举夺得上一届金龙奖最佳绘本漫画奖,这样的起点是否会给您以后的创作道路带来压力?”“我想这些馈赠给我带来的更多是动力。”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却在人群里焦虑地搜寻。然后,我看见他站在人群的末端,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在这。”他用夸张的口型安抚我,让我安心。

于是我重新调整了姿势坐下去,本能地将手掌搭在小腹上。自从你来到我的身体里,我总会不知不觉间做出这样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充满呵护。

我甚至会在潜意识里和你说说话,可以絮絮叨叨地说上很久,比如傍晚沙地旁的小木马,或者商场里绣着小雏菊的白衣裳。在聚满媒体和来宾的大厅里,我和你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下一个记者的提问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拉回现实。“程松萝小姐,听说您婚期将至,有知情人士爆料,您的未婚夫就是著名青年画家展烨先生,请问爆料是否属实?”

我一怔,胸口开始隐隐地作痛,像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在迟钝地切剐,绞断每一根神经,再徒手撕碎、捣烂,直到再无痛感。“程小姐,程小姐……?”“对不起。”鹿嘉变了脸色,对那记者严厉道,“我们拒绝回答与《橡塔》无关的任何问题。”“我在向程小姐提问。”年轻的记者执意将话筒对准我,“程小姐,请您回答一下,爆料是否属实?”

她固执的表情和钟辛很像,细细长长的眉毛底下有一双让人莫名惊恐伤心的眼睛。“不是展烨。”终于,我站起来,强忍着剧烈的眩晕轻声回答,“如果你看了四月份的报纸就会知道,不会是展烨。展烨……他已经……”

话音未落,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我的耳边鼓起嗡嗡的回音。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小腿上蔓延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它们像汩汩的溪流,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流出。

大厅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和扭曲,我蹲下去,在说不出的绝望中试图用掌心护住剧痛的腹部。孩子,你看,人群之外,那个发疯般向我们冲过来的男人,他的目光可真痛啊。

他明知道我阴险地欺骗了他,可眼底却始终还留有疼惜和爱护。

我曾经答应过他,会和他一起把你养大。

我总是这样,一次次无耻地给他希望,又亲手将这希望捣碎。可是孩子,我希望你知道,唯有这句,我想过用一生去遵守。

那天的最后,是我在沈江山的怀抱里茫然地看向窗外,太阳的光芒那么明亮,那是全世界的光,你就随着那些光芒流走了。第一章噩梦

在森林的尽头,有一片广阔的草原。

草原上长着一棵小橡树。

今年秋天,小橡树第一次结出了果实。“真希望有人来尝一尝我的橡果。”——《小橡树》

1

松萝睡在晏城的春日里,十点钟的阳光透过豆绿的窗帘爬进来,漫过她宿醉的脸。

虽然天气预报整日在说近期会升温,但晏城的春与冬始终都没有划出明显的界限。松萝觉得冷,收回露在外面的手和脚,把自己使劲地往被子里埋了埋。

展烨站在阳台边喝下早晨的最后一口咖啡,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放下杯子,走过去用脚戳了戳裹成一团的松萝。“别烦我。”被子里传来松萝沙哑的抗议。

展烨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不急不缓地说:“妈打电话过来,特地嘱咐我提醒你,相亲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半。”

松萝的脑袋嗡了一下,掀开被子弹起来,迷蒙的睡眼正对上展烨好看的笑脸。他穿一件纯白的套头毛衣俯身站在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含着笑意,像一只不怀好意的老狐狸。“现在几点?”“北京时间十点整,铛——!”“靠!”松萝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冲进洗手间,“早点叫我是会死吗?你这样很难让人不怀疑你对我还留有什么不正当的非分之想。”“怎么会?”展烨递过去一套干净的衣服,无辜地睁大眼睛,“六点半我就开始叫你,第一次你叫我滚,第二次叫我去死,第三次扬言要把我冲进马桶。我都忍着没往你脸上踩,就是怕你带伤相亲影响不好。”“那我真要跪谢你的体贴了!”松萝气急败坏地洗了把脸,披上展烨递过来的外套冲了出去。

没走两步,听见展烨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回过身,正接住他丢出窗外的化妆包,“路上化个妆,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你人真好!”松萝给他一个笑眯眯的白眼,拦了辆的士钻进去,“汇茂饭店。”

松萝喜欢晏城的春天,又高又远的天空,松散地投下清清淡淡的阳光,把这座热闹拥挤的城市粉饰得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几只灰白的飞鸟在空中胡乱地盘旋,随意落下几粒鸟粪,砸在车玻璃上,惹来一阵不大走心的咒骂。

晏城的人就和晏城的春天一样,在火急火燎的环境里发酵着自成一格的慵懒。

松萝从饭店的窗外收回目光,低头抿了一口橙汁,强逼自己压下一个巨大的哈欠。“对了程小姐,”坐在对面的男人吹了吹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挑眉看着松萝,“方便问一下在哪儿高就?”“算是老师吧。”松萝将垂在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尽可能温柔地说,“在儿童馆教小孩子画画。”“哦?和小孩子打交道,倒是很符合你活泼可爱的气质。”“是吗?谢谢。”松萝抬起手背挡住嘴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如果这样的画面被展烨瞧见,他一定会捂着胸口呕起来,顺便嘲笑她、讽刺她,把她的尊严捏在手心里玩儿个够。

在这之前,可以说松萝的每一个相亲对象都是展烨的笑料,他们就像一盆盆陈年洗脚水,任展烨随便端起一盆都能把松萝浇个透心凉。

可是这次的不一样。

松萝脑子里的小算盘迅速地对坐在对面的男人展开了测评,结实的身材,硬朗的眉宇,店外停着的宾利和金融界才俊的身份,按十分制计算,他怎么算都不会低于八分。

如果不是把咖啡喝得呼噜呼噜响,给个满分也不为过。

松萝心里牢记着妈妈说的话,人要追求完美,就会没完,见好就收才是人生真谛,因此这两分扣了也就扣了,丝毫不妨碍坐在对面的人已经超过及格线足足三分的事实。

松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面胜利的旗帜,白净的脸上展开无遮无拦的笑容。这笑容映在八分男热情的眼神里,像一团火,燃烧着窗外恹恹的春日。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傻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八分男把杯子里最后的咖啡渣也吞下去。

松萝心想,原以为妈妈在“夕阳红广场舞队”里认识的阿姨不会靠谱,没想到给她介绍的远房表妹家婶儿的干儿子倒是意外地让人欣慰。

和乐融融地结束了午餐,八分男主动开车将松萝送回“猫殿咖啡”,两人站在门外毫无悬念地交换了号码,彼此道别。

直到宾利的车尾消失在街角,松萝才转过身,看着站在院子里浇花的展烨灿烂一笑,“你可以马上向妈汇报,就说我非常满意。”

展烨咧嘴一笑,那个笑容在阳光里干净得有点孩子气。他放下花洒,一手为松萝打开栅栏门,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她的包,语气和笑容都没有丝毫不妥,“你就不问问人家满意不满意?”

松萝回身扬起尖尖的下巴,“您眼睛没问题吧?人脸上写着24号加粗宋体的‘超级满意’你看不见?”

展烨就只是笑,仿佛一切了然于胸,“我眼神不好,几乎瞎。”

见他这样说,松萝也没了斗嘴的欲望,一路穿过猫殿的大堂进了后院。

猫殿后面是个三房大院,一间作为展烨的画室,余下的松萝和展烨各占一间。

松萝原本不住这里,毕业后一回晏城,她就在城南租了一个小单间,可是三个月前,那幢房子着了火。

起火的时候松萝正睡在题海里,迷迷糊糊间被刺耳的报警声吵醒,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往下跑,因为没来得及穿鞋,脚背上渗着血,也不知被人踩了几次。

终于到了楼下,回头一看,滚滚浓烟从她隔壁的窗户冒出来,夹着乱蹿的火舌,映红了漆黑的夜。

等到消防官兵疏散了人群,她跟着大伙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寒冬腊月里冻得差点失去了知觉。

幸好有好心的邻居把电话借给她。她捏着手机想打给家里,又怕深更半夜吓着爸妈,犹豫了片刻,拨通了自己唯一可以背下来的手机号码。

二十分钟后,远远地看见展烨火急火燎的身影,他在人群里兜兜转转,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松萝想叫他,可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她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片失魂落魄的海洋。

直到他的目光穿过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落在她身上,慌乱里方才有了安稳。

松萝看着那样的展烨,看着他在人群中拼命地冲向自己,忽然间眼眶酸胀得厉害。

他站在她眼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只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又蹲下身,搓热了掌心为她焐脚、穿袜子。然后,非常自然、非常习惯地转过身,把她背起来,这才开口说了那晚的第一句话,他说:“没事了,跟我回家。”

松萝趴在他的背上,在彻骨的寒冷中轻轻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展烨的身上有很淡的大吉岭红茶的味道,幽幽的茶香让松萝有点糊涂,朦胧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活在此刻还是已经回到了过去。

小时候每次和人打了架,受了伤,展烨也是这样背着她,慢慢地走在月光下,把她带回家。

那时候他们还小呢,小到还没长出锋利的爪牙,柔软到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可现在,头顶的月亮还和从前一样又大又明亮,他们却都已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那之后松萝就住进了猫殿后院的空房。

五年了,他们又住到了一处,因为一场腊月里虚张声势的火灾。

而此刻,松萝坐在窗边的榻榻米上,用脑门轻轻地抵着窗。院子里晾晒着她的床单,刚洗过没多久的样子,往下落着剔透的水珠,起风了,柔软的边角在风中微微扬起。

床单是展烨洗的,在松萝正相亲的时候。

前一夜儿童馆教师聚餐,松萝酒量浅,回了猫殿就开始呕,从走廊一路吐到床上,吐得浑身无力,最后一头扎在吐脏的床褥上动弹不得。

她喝多了就爱喊展烨的名字,像喊自己家遗失的小狗,展烨啊,展烨——展烨!

等展烨真的气急败坏地走进来,她歪过沾满呕吐物的脸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心满意足地睡了。

展烨强忍着恶心把她拖到客厅,用热毛巾擦干净她惊世骇俗的脸,又找来自己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关了灯,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才回自己的房间。

松萝的脑海里闪过这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又想到自己方才小人得志的嘴脸,心里忽然莫名得很不是滋味。

脚边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两声,松萝划开屏幕,看到八分男发来的短信:周六可否赏脸一起吃个晚饭?

她想了想,收回神思,回了个“好”。

2

周五的傍晚,天还没有暗透。

松萝收拾好画具从儿童馆走出来,一出门就看见表妹左泥从地上一跃而起,灿烂的笑脸像一轮小太阳迎向她,“松萝姐姐,请吃饭!”

松萝忍不住笑,“你倒是机灵,知道来这堵我。”

左泥紧紧地搂住松萝的胳膊,忽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还不是因为想姐姐了嘛。”“是你肚子里的小蛔虫想我了吧?”松萝用手指戳戳左泥的肚子,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在大街上笑作一团。

松萝只有左泥一个表妹,小她一岁,从小就和她格外亲近。她喜欢左泥也不全为那层亲戚关系,更因为她活泼有趣,开朗纯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天使,有着到哪都惹人喜爱的本领。

两人找了家常去的小酒馆喝酒。这里的青果米酒最是好喝,酒香醇厚,口感酸甜,配几样美味小菜,简直是享受,所以虽然位置偏远却客源不断。

看左泥吃得两眼放光,松萝高兴之余又有点心疼,“你才当了几天的记者,怎么会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新人都是这样的。”左泥把头一偏,“没有经验就只能到处乱跑,屁股总粘在凳子上是要挨白眼的。对了姐姐,猫殿还没雇到店员吗?”

松萝摇摇头。

左泥说:“展烨哥哥最会挑刺了,给他一只刺猬,他能还你一只光秃秃的小老鼠,难怪总招不到店员。”

松萝被逗得“噗”一声笑出来,“被他听到,小心拧你的耳朵。”“才不怕呢。”左泥笑嘻嘻地望着她,“反正姐姐会护着我。”

正说笑着,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东西打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已有好事的顾客围拢到门口向外看。

松萝问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老板摇摇头,“就这鬼子进村的架势,不看都知道是道上的人替人收债来了。”“就没人管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能管?”

左泥一听就犯起了职业病,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直冲出去,松萝怕她出事,匆忙结了账,也跟着挤到店外。“姐你快看。”左泥回身扯住松萝的袖子,指向不远处乌烟瘴气的小巷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松萝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那个领头打砸店铺的不是别人,正是约好了明天和她一起共进晚餐的八分男。

她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张大嘴巴,半天冒出一个轻轻的“啊”。

什么叫欲哭无泪,大概就是金融界才俊摇身一变成了高利贷债主。也不知道现在提出反悔明天的约会,会不会就在这横尸街头。

身边的左泥看出她的异常,轻声问她:“姐,你怎么了?”

松萝苦笑着摇摇头,“快走吧,出了巷子报个警,既然被咱们遇见了,总不好看完了热闹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左泥点点头,收起电话,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巷子。

回到猫殿时夜已深了,展烨正在吧台为客人冲茶,棕色的半身围裙系在腰间,衬得两条腿格外修长。看见松萝,抬头问她:“没碰到?新来的店员刚走出去。”

松萝摇摇头,表情恹恹的。也许是受了打击,回来时都没发现门外“招聘员工”的牌子已被摘了去。“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

茶香袅袅间,松萝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事,我就是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妈亲生的……”

展烨笑起来。

松萝说:“你笑什么?”“没什么。”他匀出一杯茶递给她,“只是妈也经常这么说。从这点看,怎么样都该是亲生的了。”

松萝翻了个白眼,揉着太阳穴回到房间。

窗外传来依稀的虫鸣,松萝疲惫地想着,夏天又要来了,她那年复一年的噩梦也要近了。

第二天下午,八分男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二十分钟,进来时捧着一束玫瑰花大笑着解释:“路上堵车,久等了吧。”

松萝摇摇头,笑得像一只花栗鼠,“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才来没多久。”

实际上松萝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趁人没到,在洗手间给自己化了个堪比脸谱的大浓妆,又把饭店提供给客人的廉价香水往身上倒了大半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一只中毒的女王蜂。

等他们的菜陆续上了桌,松萝又起了歹念,徒手捏起一片菜叶送进嘴里,嚼得吧嗒吧嗒响,还不忘冲八分男笑得花枝乱颤,“真好吃!”

八分男笑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说:“你先吃,我去洗洗手。”

松萝摆摆手,拉他重新坐下,特地俯身附在他耳边说:“洗什么洗,我刚才上完厕所都没洗手呢。”说完舔了舔手指催促道,“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八分男的笑容彻底僵在嘴角。

果然,吃完了饭,八分男提也没提要送她回家的事,想必是铁了心从此相忘于江湖了。

松萝松了口气,低头看一眼自己荒唐无稽的打扮,“扑哧”一声笑出来。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华灯初上,北风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城市的楼宇之间。毕竟还未入夏,夜里总是掺着点寒气,这种带有温度的冷让松萝不自觉地想起很多久远的事。

小时候,她和展烨总是坐在这样的春风里等着各自的爸妈回家。等得无聊,展烨就拿出素描本架在膝盖上画画解闷。他从小就有画画的天赋,简单的几笔,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山脉,勾勒出倦鸟还巢的枝丫,还有一个爱笑的她。

小小的松萝在夕阳下举起他画的画,笑得漏风的门牙透着微微的凉。

那时候的他们总是在暗暗地比赛,看谁的爸妈会先回来。

展烨总是获胜的那一个,松萝喜欢看他赢,喜欢看他盛着满眼的星光笑着扑进展叔叔的怀里。

那时候的展烨多幸福啊,幸福得像一只尾巴乱晃的小松鼠。只是后来,那条蒙着昏黄灯光的巷子口,却再也不见了展叔和婶婶的身影。

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可是不行,五年了,每当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她就会不断地滑进回忆的泥沼里,深一脚浅一脚,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到家时夜已深了,松萝换上睡衣,戴上耳机,像埋下一粒种子那样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她告诉自己,程松萝,别担心,夏天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到来。

3

新店员到猫殿报到已有一段日子,可松萝却还一次都没有见过。听说是美术系大二的学生,上过展烨受邀回母校讲过的一节色彩课,知道猫殿缺人手,主动提出在松萝去儿童馆的时间来做兼职。

松萝打心里对这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充满感激。这段时间她一心扑在儿童馆举办画展的事情上,实在是没精力去兼顾猫殿的生意。

为期三天的画展,共需展出二百多幅儿童绘画作品,其中有八十几幅是来自松萝所带的班级,每一幅,都需要她全程跟进指导。

孩子们个个热情高涨,家长们也都是摩拳擦掌精益求精,几天下来,松萝早已累得不成人形。

连续几个加班的深夜,她去楼下面馆要一份汤面,囫囵吃完,又回到画室继续整理孩子们的作品。

就这样一直忙到最后一天的小型拍卖会。拍卖全程有其他老师跟进,松萝就一个人留在画室里整理善后。

整个画室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空气间弥漫着颜料的味道。松萝穿一件松垮的衬衫穿梭在画板之间,衣襟上沾满各种颜色的染料。等她忙完了,才发现少了一幅自己的画,打给同馆的老师孟初省,那边核对了下,回复说不小心混在了学生作品里,也不知道被谁给拍走了。“拍卖所得是要捐款的,很多人都没留下姓名,捐了款拿了作品就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孟初省有些自责,“都怪我,拍卖会忙昏了头。”“没事的。”松萝反倒安慰她,“不是什么要紧的画,只是还差几笔没有画完,有点可惜。”

关了画室的灯下楼的时候,松萝才发现自己是疲惫不堪的,紧绷的神经一松懈,脑子里立即起了一层雾似的眩晕。

正是下班高峰,好不容易拦到的士,却被堵在路上半天。松萝有气无力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恶寒。

当的士再次缓缓向前移动的时候,天上落起了雨点,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砸在车玻璃上,一道闪电过后,雨帘开了闸似的轰然落下。

升腾的雨幕间,撑伞的行人像海浪快速而有秩序地向前翻滚,松萝望着人群,忽然瞥见一个女孩。

她穿一件红色的连帽雨衣,一双红色的雨靴在雨中倒退般缓慢地交替,像一团盛开在雨中的火焰,让人很难不去注意。松萝害怕这样的红色,让人感到不祥,正要移开眼睛,那女孩忽然转过头来,朝松萝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却闪着匕首般的冷光。

只一瞬间的对视,松萝像被子弹击中,整个人动弹不得。晏城在瞬息之间变成了一个荆棘密布的暗黑世界。

匆忙付了钱,松萝义无反顾地跳下车,穿过堵塞的车流,朝着暗流中唯一的红色发疯一样地追上去。

夜幕吞噬了城市上空残余的微光,冷风引来隆隆的春雷,雨水变得飞速而剧烈,毫不留情地敲打着城市的每一寸角落。

是她……

松萝的脑海里翻滚着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名字,双脚在积水中飞速地替换,刺骨的冷风灌满衣衫,在她的胸腔里撞出无数个瘀青。

不会是她的,绝不会。

豆大的雨点像无数个强迫她清醒一点的巴掌呼在她就快麻木的脸上。

松萝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但她的脚步就是停不下来,它们不受意志的控制,着了魔似的拖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奔跑在大雨中。

直到左耳边响起急促的车鸣,她才如梦初醒般停下脚步。扭头的同时,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过于明亮的车前灯,几乎是同一时间,天边滚过一个闷雷,松萝在刺耳的刹车声里重重地倒下去。

4

又是那个年复一年的梦。

松萝看见自己悬在半截的梯子上,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知道那是地狱的淬火。

火舌像被施了魔法般越蹿越高,带着噼噼啪啪的撕裂声舔着她的裙摆,她只能拼命地往上爬,梯子上的倒刺划破她的手和脚,那些伤痕疼得那么真实,真实得根本就不像一个梦。

她拼命地爬啊、爬啊,这半截的梯子像是永无止境般向上延展着,这使她想起故事里的西西弗斯。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隐约看见一块模糊的光斑。

松萝抬头看着那块白光,觉得它像一个漏光的井口,正在踌躇着要不要靠近的时候,一张笑脸从光的尽头探下来。“程松萝。”

是个女孩的声音,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发出古怪的笑声。

松萝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她,终于在嘻嘻嘶嘶的笑声里看清了女孩的面孔。“程松萝,”女孩垂下的发丝凉丝丝地扫过松萝的脸,探下来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可怖,她说,“下去吧,到我在的地方去。”

说完,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松萝尖叫着跌入身后的烈烈火海。

梦醒了,满世界的白。

白色的墙,白衣的人,纯白的床单和窗帘。

松萝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恍惚地流眼泪,眼泪里混着她的恐惧和悲伤,让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体痛哭失声。“你怎么了?”

松萝的忽然失控吓坏了小护士,她按着松萝不停发抖的身体紧张地问询:“程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医生说过没有明显外伤,怎么会哭成这样?!”

松萝仍是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沙哑的声音像是承受着剧痛一样发出撕裂的叫声。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吓坏了,纷纷退出去,护士紧张地向后看去,“是不是和医生说一下,打一针镇定?”“等一下,我来试试吧。”一个温和的声音拦住了护士,让她先出去一下。

松萝听见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温暖的胸膛靠过来,将她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

她闻到很淡的檀木香味,又或者是阳光炙烤着烟草的味道,总之,那种若有似无的味道轻轻地笼罩着她的脸,意外地让她的哭号逐渐转化为呜咽。“别怕,已经没事了,不要怕。”那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慰着,“都是我不好,急刹车把你吓坏了,虽然没有撞到你,但你应该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现在没事了……”

男人的手掌轻轻拍打着松萝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柔而缓慢。

松萝渐渐平静下来,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那颗在梦中被大火烧毁的心脏,在这个陌生男人的安慰下又重新恢复了跳动。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到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你是谁?”

男人看着松萝,眉头上浅浅的“川”字渐渐淡去,一双白马似的眼睛被淋漓的晚霞浸出一层和善的笑意。

晏城的骤雨已过,迅急的黑暗吐出了滚烫的落日。

松萝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回答她:“我叫江山。沈江山。”第二章夏难

这时,恰好一只松鼠跳了过来。“松鼠,松鼠,快来尝尝我的橡果吧,肯定很好吃!”“真的吗?那我来尝一下。”

松鼠高兴地摘下一颗橡果,“咔嚓”咬了一口。——《小橡树》

1

春天的气息被一场阵雨冲淡了许多,院子里朝西南的一角,已有成片的薮春悄然绽放。

展烨和松萝站在花丛边,各自捏住床单的一角,用力一抖,把褶皱在阳光下扯平,再合力挂到晾晒杆上。“也就是说……”

展烨弯腰捞起枕套用力一甩,递给松萝,“那个差点撞了你,又把你送回来的人,是你学生的叔叔。”“是啊,你说巧不巧?”说着松萝接过枕套挂在衣架上,“是沈佑佑的叔叔,来过馆里几次,早就认识我,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总之,多亏没有撞到你。”展烨挂上最后一件衣服,不忘提醒她,“明天去馆里记得把衣服还给人家。”“知道了。”松萝眼睛一转,扑过去抓展烨的胳膊,“多亏没撞到,看来你很担心啊。”

展烨咧嘴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在阳光底下闪着光似的,“麻烦您去看看人家开的什么车,真要撞坏了,把你卖到山沟里也赔不起。”“去死吧你!”松萝狠狠地踹他一脚,听见“嗷”的一声惨叫才算解了气。

展烨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笑着去揉被狠踹了一脚的屁股。

晾晒杆上不断有水珠滴落在石子铺平的院子里,又瞬时在阳光下消失了痕迹。

那天松萝回到家,肩上披着件宽大的外套,外套的主人跟在身后,是张温文尔雅的陌生面孔。展烨见两人都淋了雨,松萝又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想问又忍住了,不发一语地将她扯进院子。

男人识趣地立在门外,并不介意展烨的敌意,只彬彬有礼地递过来一张名片,并解释了缘由:“虽然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请随时联系我。”

展烨接过名片,扫一眼上面“栗园宠物医院”的冬青黑体,语气并不友好,“她有不适,找你不大合适吧?”

对方会心一笑,没做多余的解释,礼貌地道别后才驱车离开。

展烨把名片随手丢进垃圾桶,去浴室拿了条宽宽大大的浴巾蒙在松萝头上轻轻地揉,那句“发生什么事了”终究是忍住没有问出口。

翌日,他把晾好的衣服收进来,挑出沈江山的那件外套仔细地熨平,叠好装进牛皮纸袋里,又从垃圾桶里翻出昨天丢掉的名片一并交给了松萝,“记得谢谢人家。”“知道了,你可真啰唆。”松萝拿过纸袋,嘴里叼着半个面包片,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天气还没有完全炎热起来,早晨的空气里夹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寒气,远处有几个孩子提着豆浆油条呼啦啦地跑过来,经过松萝时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笑闹声。

松萝放慢了脚步,忽然觉得那群孩子的背影很熟悉,有的像小时候的展烨,有的又像小时候的自己。

2

刚进画室,松萝就被隔壁班的孟初省扯到角落,“松萝,早上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找我的?”松萝狐疑,“怎么打到这来?”“我也不知道。”孟初省压低了声音,“总之好像不是什么正常人,听声音就怪吓人的,说是让我转告你,他马上就要出去了,要和谁报仇之类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松萝的心脏重重地沉了一下,急忙问:“他还说什么?”“没什么了。”孟初省说,“我叫他过会儿再打给你,那边就挂了电话。”

松萝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孟初省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没事吧?”“没事……”松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我一个同学,说话是有点怪里怪气的,我一会儿就给他打过去。”

孟初省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接到什么恐怖电话,我最近小说看得有点多,经不起吓。”

松萝彻底回过神来安慰她:“光天化日的哪来的恐怖电话嘛,中午请你吃饭压压惊。”

见孟初省高高兴兴地走了,松萝才跑到座机上查了一下来电记录,早上一共就来了三通电话,松萝把号码全记下来,一个一个地打过去。

前两通电话都来自学生家长,松萝咽了下口水,战战兢兢地拨出第三个号码。

四声漫长的等待音之后,那边终于接起了电话。“喂?”“喂,你好,晏城监狱,请问找谁?”

松萝“啪”地挂断了电话,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挨着墙壁茫茫然地蹲下去,却怎么也阻挡不了记忆里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慢慢地浮上来。

那样的笑脸,带着结痂的伤疤,鲜明得仿佛从来也没有被遗忘过。

他还站在十多年前的冬天里,大雪中装腔作势地点燃一支香烟,笑眯眯地嘲笑她,“程松萝,你可真是个大娃娃。”

他还说:“程松萝,你要好好长大啊,可别像我和班枝,我俩下流肮脏,天生一对。”

那是刚满十六周岁的许强。

他被警车拉走的时候也才十六岁,还是一个小少年的模样,看起来还有很长的未来。

可如今,一晃已是十年,男孩的少年时光从开始到结束,只被简单的“十年后”三个字匆忙地代替了。

松萝不知道许强找她做什么,只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像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却再没有找她的电话响起来过。

松萝反反复复地想着孟初省转达的那些字眼,出去了、报仇。出去了自然是指服刑期满,那么报仇呢?他要找谁报仇,又要给谁报仇,正想得头痛欲裂的时候,有家长陆陆续续地进来打招呼,接走了下课的孩子们。

等松萝收拾好画具准备下班,发现整个画室里就只剩下沈佑佑一个,他一个人坐在画板前,小小的一团被夕阳的余晖笼罩得格外孤独。

松萝走过去,见他正在修改蜡笔画“太空飞船”的舱门部分,杜若和绀蓝相间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架郁金色的飞船,白色的舱门正由正方形慢慢变成椭圆,松萝问他:“沈佑佑,今天谁来接你?”“原本是叔叔要来。”小男孩扬起苹果似的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和他说不用麻烦,程老师会送我到他店里去。”“程老师?”松萝指了指自己,“不会是我吧?”“您真聪明。”沈佑佑咧嘴一笑,“我有学生卡,我们可以坐公交车过去。”“等等,沈佑佑……”松萝揉了揉太阳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送你回去?”“那不是我叔叔的外套吗?”沈佑佑眨着他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松萝手里的牛皮纸袋,“我以为你是要拿去还给他。”“是要还给他没错,可是我完全可以在他来接你的时候还给他啊。”“一个是下班后就无所事事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一个是经常忙到饭都吃不饱的宠物医生,你觉得麻烦谁比较好?”

松萝呆了一会儿,在沈佑佑严谨的逻辑面前败下阵来,半晌才说:“你才五岁,词汇量还真是丰富啊……”“一般一般,老师过奖了。”沈佑佑羞涩地放下蜡笔,从椅子上跳下来,“我们走吧。”

松萝认命地牵住他脏兮兮的小手一起去搭公交车。“其实……我也很忙的。”快到站的时候,松萝试图挽回之前的局面,“而且我虽然未婚,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不能算是大龄未婚女青年。”

沈佑佑抬眼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大人不记小人过地笑了一下,“哦。”

松萝说:“沈佑佑,凭良心讲,我简直想把你从车里丢出去。”

沈佑佑回道:“淡定,别做犯法的事。”

松萝:“……”

3

松萝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在记忆里一遍一遍地修正自己,并不厌其烦地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第一次遇见沈江山,是在他的宠物医院。“是四月里的星期三,我牵着沈佑佑脏兮兮的小手,在一大片黄昏底下推开栗园宠物医院的大门,门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的声音,然后,我看见沈江山……”“嗯……”她的回忆被打断,“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去那里做什么?”“送我的学生,沈佑佑,那天没有人来接他。”“为什么?”“不知道。”松萝轻轻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回答,“也许是因为那天他很忙吧?”

那天的沈江山的确很忙。

一下午的工夫,他为一只早产的虎斑猫接生了四只小猫崽,又为一只患了指间炎的马尔济斯做了创口处理,紧接着,又来了两只当街斗殴身负重伤的松狮,在为它们清理伤口的同时还要安抚两边数次差点打起来的狗主人。

当松萝牵着沈佑佑走进栗园宠物医院的时候,沈江山才刚刚有了空闲,用一只简易的法压壶冲了一杯咖啡。

与此同时,玻璃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他握着咖啡杯,直起身看向了披着黄昏走进来的松萝和沈佑佑。

松萝记得他的微笑像水波那样在她的视线里温柔地蔓延开来。

记得他用开水烫过的骨瓷杯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她。

记得他接过牛皮纸袋,礼貌地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

记得沈佑佑说:“程老师没时间,她是很忙的未婚女青年。”顿了顿,补充道,“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不是大龄的那种。”

那是一个温柔的黄昏,夕阳浩浩荡荡从他们身后涌进来,松萝还记得每一缕光线的样子。

所以,才会在不久的将来信誓旦旦地对身边的每个人重复——“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她的声音平和而笃定,“对了,他还给了我一张栗园宠物医院的宣传单,因为我告诉他,我父母家里有一只五岁的萨摩耶,而宣传单上写着每年为五岁以上的宠物免费体检。”

说完,她冲坐在一旁的沈江山笑了一下。

4

那天之后,沈佑佑请了长假,栗园宠物医院也贴上了暂时休业的告示。松萝妈打来视讯时掩饰不住的失望,“你爸看了宣传单特地把豆包送过去,怎么说休业就休业了?”“也许人家有事嘛。”松萝说,“爸爸已经回家去了,豆包就先放在猫殿几天,体检完让展烨给你们送回去。”“这个老程,怎么把豆包放那儿去了,这不耽误生意吗,客人会不会怕啊?”

展烨的脸凑过来,笑眯眯地对屏幕那头的松萝妈说:“不会的,妈,现在的咖啡馆啊,客栈啊,都喜欢养个小动物招揽客人。豆包在这就是个吉祥物,多住几天没事的。”“真的啊?”松萝妈一见到展烨,瞬时笑得眉眼弯弯,“好儿子,妈都想你了,回来那天妈给你做好吃的。”“好的,妈,记得做红烧肉和菠萝饭。”“知道知道,你最爱吃的嘛。”

松萝见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其乐融融,忍不住翻了一记白眼,干脆把电话塞进展烨手里,展烨拿住手机扫了她一眼,扭头对屏幕挤眉弄眼地说:“松萝吃咱们醋呢,要不也给她做个鱼吧。”“让她吃醋去,吃饱了没肚子吃鱼。”

松萝听惯了两人母子情深,也实在懒得争风吃醋,干脆跑到一旁冲洗茶具。

一直趴在院子里的豆包挨过来,用它蓬松的背毛蹭了蹭松萝的腿,松萝觉得痒痒的、暖暖的,忍不住笑起来。

她还记得,豆包刚来家里的那一天,展烨第一次对松萝的妈妈喊了一声妈。

那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秋天,松萝和展烨都在收拾各自的行李,再过两天他们就要离开晏城,开始全新的大学生活。那段时间妈妈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怨他们双双报考了外省的大学,怨着怨着就会掉眼泪,“你们都走了,这么大的房子,就剩我和老程还有什么意思……”爸爸被她哭得实在没办法,去乡下抱来了一只小狗崽。

刚断奶的小狗到了陌生的环境,拖着胖滚滚的身体到处嗅来嗅去,一家人都被它毛茸茸的模样暖住了,争着抢着又抱又喂,正热闹着,一旁的展烨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妈,叫它豆包好不好?”

妈妈愣了一下,垂头掩住湿润的眼眶,只是温柔地说:“好,好,就叫豆包。”

过了片刻,她又急忙说:“小烨,去和你爸爸打瓶酱油,晚上妈给你们做红烧肉吃。”听似平常实则小心翼翼的声音,仿佛生怕展烨反悔一般。

松萝看向展烨,看见他脸上粲然的微笑。他说:“妈,我还想吃菠萝饭。”

那是展烨住进程家的第七年。

七年,对于从前的松萝来说,并非一个漫长到具备震慑力的词。她和展烨在十岁那年,就已经度过了彼此生命中相互陪伴的第一个十年。可是现在,松萝忽然意识到,对他们两个来说,每一个“年”,每一个“月”,每一个“昨天”,都是他们曾经共度过的一生,而一生是何其漫长。

展烨打完了电话走过来,站在发呆的松萝身边,揉了揉豆包的脑袋,又摸了摸松萝的头,“想什么呢?”

松萝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奇妙感觉从头顶蔓延至全身,于是赶紧正襟危坐,摇了摇头企图驱赶这种令人心悸的感觉,“没什么……”

她斟酌了一下情绪,却还是没忍住猛地扯住展烨的头发发飙,“我是狗吗?干吗摸我的头?谁允许你摸我的头?!”“你现在不就像个疯狗!”展烨被扯得缩起脖子大喊,“是你说我可以随时摸你的头,程松萝,快松手!”

是的,她说过这样的话。

松萝慢慢松下手上的力气,呆缓地想起自己曾经像一只小狗那样把脑袋揉进展烨的胸膛里,腻腻歪歪地说了很多的肉麻话,也定了很多的恋爱规矩。“不可以对我发脾气,不可以在电影院睡大觉,不可以因为打游戏让我等太久。”“还有,不准碰任何女生的头发,班枝的也不可以,左泥的也不可以,只有我的才可以。”“虽然只准摸我的头发,但是可以随时摸,是不是很划算?”

公园里的长椅上,松萝狡黠地笑弯了眉眼,展烨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头一低,温柔地吻住她。

只是……

恋爱时说过的话,分手以后还应该继续算数吗?……

松萝压下忽然涌出来的那股哀愁,倔强地甩了甩脑袋,大声地冲他嚷:“我的意思是,我的脑袋只有男朋友可以随时摸,我们已经分手了,所以展烨,以后不要再随便碰我的头!”

展烨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好,我知道了。”

那一刻,松萝再次真切地意识到,那些过去的事情,都是注定无法改变的事情。她看着展烨沉默离开的背影,胸口翻腾着呜咽,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5

在一个有薄雾的清晨,沈江山牵着沈佑佑的小手出现在儿童馆。几天没见,两人似乎都清瘦了一些。

孟初省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小家伙,好久不见跑哪去了?”“去英国看我爸爸。”沈佑佑掠过她,看了一眼后面的松萝,故意提高了嗓门嚷,“我们还带了好多礼物送给你们!”

说着让沈江山拎出一个巨大的条纹纸袋,两人从里面拿出细心包装过的小礼物,按照上面贴好的名字一一送给儿童馆的老师和孩子。

到了松萝跟前,沈江山递给她一个四四方方扎着缎带的小礼盒,“这是佑佑特地为你挑选的小礼物。”

松萝大方地接过并道谢:“谢谢佑佑,也谢谢你。”

午休时拆开礼物,是一枚精巧的树形胸针,树枝镶嵌着几颗圆润的珍珠,像洁白的果实。

松萝感到欣喜,自己常戴的胸针在上次的意外中断成两截,这一枚简洁的款式正合心意。才要把它别在胸前,一旁的孟初省就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这个沈医生真是偏心眼,送给你这么漂亮的礼物,却拿点心对付我!”

松萝说:“礼物是佑佑选的,是谁上次嚷着想尝尝马卡龙,难为他那么小的孩子还给你记在心里。”

孟初省想了想,才点点头,说:“佑佑贴心倒是真的,不过,这胸针怎么也不像小孩子的眼光,你说会不会是沈医生特地为你选的?”

松萝无奈一笑,“瞎猜什么呢,你这看完小说就胡思乱想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孟初省撇撇嘴,“你们两个男未婚女未嫁的,总可以给读者留点想象空间嘛,更何况生活可比小说精彩多了呢。”

松萝竟被孟初省说得有点动摇,回去就陷在猫殿的沙发里和展烨探讨,“毕竟我的人格魅力非同小可,很可能,沈医生就是为我精心挑选的呢!”

展烨“扑哧”笑出声来,想伸手揉她的脑袋,快到头顶又把手收回,“你们就这么污蔑学生家长,不怕被投诉啊?”“这怎么能叫污蔑?”松萝直起身盯着他,“这叫符合大众逻辑的合理猜想。”

展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起身去吧台放了一张唱片。

松萝见唱片机边上放着两个粉色小礼盒,就问展烨:“那是什么?”“小夏送来的,上次和你说过,新来的兼职。”他给松萝递了一份,“小姑娘来了好几次都没碰上你,嘱咐我把这一份转交给你。”

松萝拆开,是一盒手工巧克力饼干,做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呆萌的鸭子,憨憨的熊,系着蝴蝶结的小兔子……

展烨尝了一块,不住地赞叹道:“手艺不错,下次让她在店里做,可以当猫殿的招牌贩售。”

松萝也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厚密的口感里夹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苦,于是忍不住又拿起一块。

展烨见了又惹她,“这才叫符合大众逻辑的猜想。”

松萝突然没了胃口,把吃了一半的饼干掷向他,他也不恼,接过来就吃进嘴里。

再见到沈江山,松萝忍不住问:“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擅长厨艺的女人?”

沈江山正为豆包检查耳螨,听她这样说不禁微微一笑,“应该说是都喜欢漂亮又擅长厨艺的女人。”“那不漂亮又不会做饭的女人呢?”松萝极为忧心,“都该孤独地老死吗?”“也不全会这样。”沈江山并没停下手里的工作,只以温厚好听的声音回应她,“也可能她们遇到一个眼神不好却会做饭的男人就此逃过一劫。”

松萝被他认真胡说八道的模样逗得发笑,以前觉得他该是不懂玩笑的无聊绅士,没想到默默之间也别有一番风趣。

她是真的不会下厨,从小到大做过的吃食里,唯一能吃的就只有蛋炒饭。

初二那年暑假正赶上爸妈在校值班,展烨却突然发起了高烧,松萝要带他去医院打针,展烨不肯,只哼哼着喝点热粥就好了。松萝只好逼他吃下退烧药,跑进厨房试着煮粥。

淘洗了米,按记忆里的步骤将米投进料理机打碎,只是还没盖好盖子就按下了启动键,嗡的一声,硬碎的米粒噼啪炸出,天女散花般打在脸上。

展烨被松萝的尖叫吓醒,冲到厨房就看见她捂着头到处乱窜,急忙拔下电线才令厨房恢复了安静。

松萝嘴硬地把他推回到卧室,“万事开头难嘛,这次是大意了,接下来肯定没问题,你就老老实实躺在被窝里等着喝粥吧!”

这一折腾让展烨比方才更虚弱了几分,他撕了一片退热贴贴在脑门上重躺下去,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才刚入睡,又被厨房传来的一阵尖叫惊醒。

这次是切菜丁时割到了手,近一厘米长的刀口不断地往外涌着鲜血。

展烨拖着烧得滚烫的身体给她包好了伤口,虚弱地说:“别做了,我不饿,睡一会就好。”“那怎么行!”松萝举着包得胖滚滚的左手坚持道,“差不多要做好了,我还有右手呢。”

她给展烨重新盖好棉被,抱歉地叮嘱他:“无论厨房发出什么动静,你都不要再出来了。”

二十分钟后,厨房再次传来尖叫,展烨刚想起身就听到松萝在厨房喊:“没事没事,你不要起来,只是粥扑锅而已!”

展烨再躺下去,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知又过了多久,展烨睁开眼睛,看见松萝泪汪汪地守在床边,“粥都煳了,没办法吃,我做了蛋炒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展烨已经端过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是不是特别难吃……”松萝说,“要不别吃了,我去外面打包一碗粥吧。”“不用,挺好。”展烨叼着勺子,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埋头把剩下的蛋炒饭一口一口全部吃掉了。

后来他们在猫殿闲聊时又说起儿时的那碗蛋炒饭,松萝问展烨:“真的那么好吃吗?”

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如实相告:“饭太软,蛋太干,盐巴撒得不匀,这一口咸那一口淡,还有两片鸡蛋壳。”“那你还不是吃得狼吞虎咽?”松萝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不由得气道。“不吃快一点,万一被你吃一口可不得了。”“我吃了又怎么样,总不会被毒死。”“你吃了就知道多难吃,知道了就又要哭鼻子,你那时候正值青春期,动不动就要哭。”

展烨说得没错,那时候的松萝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世间所有的事都能简单地用哭和笑来分辨和解决。后来她长大了,哭和笑的界限越来越模糊,笑未必是因为高兴,哭也未必是因为难过。

松萝想着这些,刚才还在笑着的眼睛里竟然瞬时间满是黯然。“在想什么?”沈江山把豆包从消毒台抱下来,系好链子交到她手上。“没什么。”她收起沉沉的心绪,又大又亮的眼睛笑得像两轮弯月,“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松萝一直没褪净婴儿肥,一张白净饱满的脸还很孩子气,加上无辜的下垂眼和一对小酒窝,笑起来时总让沈江山想到刚断奶的小狗狗,怪怜人的。“既然是不值一提的,就再也不要去想了,就像这样。”他说着,脱下医用手套,将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温温热热地贴在她的耳边,“叮咚叮咚,记忆消除完毕。”

他的声音带着温润的磁性,让松萝的心跳一下子快了两拍,直到他的手收回去,连带收回了短暂的空白,让喧嚣再次回到松萝的耳朵里。“是佑佑教我的魔法,很灵的。”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倒是松萝的声音听着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音,“沈先生真信这个?”“我叫沈江山,我们总会见面,叫我沈先生也太生分。”他看向她的眼睛里全是善意,“信则有不信则无,过不久你就会发现,刚才那些不值一提的事很快就会被忘光了。”

她愣了一下,大方一笑,“好吧,沈江山,那我就信这一回。”

6

晏城的气温一日更比一日地热起来,松萝怎么也睡不安稳,时常在夜里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爬起来。窗外是一片青蓝的夜,院子里的夜灯微弱地亮着,她就盯着那片模糊的光长久地无法入睡。

有时候就这样熬到天亮,没有吃早饭,就往儿童馆去了。

她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处,听他们叽叽喳喳地笑闹,会忍不住无所顾忌地和他们玩成一片,这时候她的笑就是笑,又真又痛快,一点也不掺假。孩子们自然也喜欢她,时常下课了还要在她身边腻一会儿,久久舍不得回去。

平日里安静少话的沈佑佑也对她格外多话些,有事相求时还会一本正经地夸她两句:“温柔善良活泼美丽的程老师,借我手机用一下行吗?我想打给爸爸。”

松萝已经习惯了他每个周五跟她借手机,松萝把手机借给他,他就到楼梯间去给爸爸打电话,通话时间并不长,大多数时候两三分钟就结束了通话。上一次倒是久了些,松萝怕他出事,往楼梯间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他稚嫩的声音对着手机央求道:“爸爸,你不要忘了我的生日,一定要来看我啊。”

她便折回脚步没去打扰。

孟初省就笑话她,“你混在他们中间就像个大娃娃。”

这话又让她想起许强,心里难免有些戚戚,午饭也吃得没什么味道,早早地回到馆里准备下午要用的材料。

孟初省就在她对面的办公桌上看视频,看到紧张处不住地赞叹道:“唉,上帝真是不公平,给了凯瑟琳这么漂亮的脸蛋和身材,还让她能文能武,一会儿是出了散文集,一会儿又是武打戏亲自上场大受好评,真是让她处处出尽了风头。”

说着把笔记本推向松萝,“你看。”

是一部古装戏,竖起高发的红衣女子手持短剑,背对镜头轻闪对手的长刀,待对方长刀再刺,灵巧身姿后仰以避,像舞姿曼妙。与此同时一手托出长剑,随着剑尖刺向天际,脚腕向内旋转,避过刀肩翻身跃起,又在空中将剑稳稳接住。

松萝没想到再见班枝竟然是在电脑屏幕里,这出打戏打得漂亮,让她看得胆战心惊,又忍不住骄傲,痴痴地为她辩解:“这才不是凯瑟琳。”“不是她是谁?”孟初省吞下嘴里的杏仁好奇地看着她。“是我的好朋友陆班枝。”她的眼睛还盯着屏幕舍不得移开,“她是替身演员。”“真的假的?”孟初省瞪大眼睛,“这你都能看得出来?”“当然能。”松萝的语气自信而肯定,她们自小的交情,即使她装成个驼背老男人,她也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哎呀!”孟初省惊呼,“那这个凯瑟琳可真够不要脸的,成天发通稿宣传自己不用替身,张无忌她妈说得真对,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爱撒谎!”

顿了顿又气愤地说:“如果你朋友也长一张漂亮脸蛋,哪还轮得到她在这装腔作势呢。”

松萝笑道:“班枝可不止比她漂亮。”

她把电脑推还给一脸狐疑的孟初省,几日阴霾的心情转好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心胸开阔,下午她回复沈江山时,竟然连说了三个好啊。

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沈江山来接沈佑佑,她送他们到门口时,沈江山不经意地对她说:“这周六有空吗,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松萝想也没想地答应了,“好啊好啊好啊。”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也太不矜持了,倒像是早在等着他约她似的。

她甚至忘了问他要去哪里。

7

周六一早,松萝在院子里打完一套太极,又哼着歌把所有的花草都浇了一遍水。

展烨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刷牙,挑眉看她,“昨夜院子里刮了什么妖风?”

松萝笑眯眯地放下花洒,掸了掸裙摆上的落叶,“沈江山盛情邀我一起共度这难能可贵的周末,我只好屈尊去了,如果店里太忙,你就喊那个兼职妹妹来帮忙吧。”

说完丢下正在漱口的展烨翩翩然飘进了房间。

虽然前一夜沈江山发来短信,嘱咐过要穿得休闲一些,但松萝还是硬生生把自己打扮了四十分钟,半长的头发微微卷过了发梢,极淡的妆容配以干净的嫣粉色唇膏,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地白净可爱。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俏皮的娃娃领雪纺短袖上衣,搭配一条简洁印花的短款小黑裙,脚上原本是一双6cm黑白撞色蛇皮高跟鞋,想了想太过隆重,又换了一双黑色蝴蝶结平底单鞋。“完美。”

出门时展烨正烤着吐司,见她头顶竖起一缕头发便喊住她,走过去帮她把头发捋顺,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的树形胸针上,“很适合你。”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才说,“好了,去吧。”

直到坐在沈江山的车里上了天桥,松萝心里仍是悻悻的。她羞愧又明白,这样过度的打扮为的不是身边的沈江山,而是展烨。

她原本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夸奖也好,嘲讽也罢,就像高一那会儿她第一次穿上漆皮超短裙,他紧张地挡在她面前,面红耳赤地训斥她:你这穿的是什么鬼东西!

可是现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像把石子满怀希望地掷进湖水里,却连一丝波纹都没能激起。

正发着呆,沈江山单手递给她一瓶热奶茶,说:“早晚气候还是有点凉,喝点热的免得着凉。”“谢谢。”松萝发现是她喜欢的牌子,有点意外,“我最爱喝这个,不过不大好买,要到城北那家玉林超市才有的卖。”“顾客送的两箱还在后备厢里,我喝不惯,正好你爱喝就都拿去吧。”“好啊,可是我不能白拿。”

沈江山笑道:“不算白拿,正抵你今天来帮的忙。”

松萝原以为帮忙只是约会的借口,下了车才发现自己真是想太多,想太广。

她呆呆地站在尘土飞扬的城郊小镇,看见眼前是两间红砖盖的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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