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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13:3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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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天作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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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归处

人生归处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人生归处》作者:魏天作排版:skip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8-01ISBN:9787201139715本书由安徽新儒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深院有佳人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

村街上很静,水塘前那片苇地也很静,静得仿佛连一丝风儿都没有。牛三牛走到水塘边,随便地把目光 越过如镜的水面,搭到葱茏苇地上。恰在这时,心里忽然莫名地悸动了一下,紧接着小腹鼓胀起来,一股热尿刻不容缓地就要排泄。他慌忙放下担子,匆匆走进苇地,大约也就走进去五六步远,前边不远处突然“呼呼啦啦”如飓风般席卷而过,苇丛动荡起伏中,两团耀眼的白光闪烁而去、眨眼而逝……

牛三牛不禁惊呆了,直直地站在那里,热尿顺着裤腿流到脚面全然不知。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也太不可思议了,一时间,真是怀疑遇上了鬼怪。从前曾不止一次地听人讲过鬼怪的故事,鬼怪常于暮色苍茫时分,出没于村头、树林、水塘、苇地,然而还从未听人说过像今天这样白得耀眼、逃遁如飞的鬼怪!

渐渐地,他醒悟了,当他意识到那两团白光很可能就是人的某一部位时,内心深处的震动犹如山崩地裂,令人头晕目眩,浑身仿佛抽去筋骨,抖得就要站不住了。然而那两团白光,却像浮雕一样悬挂在眼前了。

有一天,牛三牛经过小角门,忽然看见里边有个姑娘正在掐花儿。里边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儿,从前经常看到,却从未看见过这姑娘。姑娘长得细条条的,脸蛋儿很白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辫子黑又长……不知不觉中,牛三牛站住不动了,全然忘记了担水的事,心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儿,“扑棱扑棱”飞到姑娘身边,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

姑娘看见他这样,不禁一阵惊羞,慌忙躲藏在花丛中,又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放心,非要看仔细不可,轻轻拨开几蓬枝叶向外张望,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活像一只觅食的麻雀。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暖和了,何况又是中午,何况肩上还担着一担水?牛三牛渐渐出了许多汗,起初全然不知,后来觉得脸上、身上有许多小虫子似的东西在爬,爬得很痒很难受,伸手抓一把,竟然抓出许多汗。同时也恍然了,自己站在一个不该站的地方,幸好是中午,大家都在休息,不然给人看见了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呢?

他不敢久留,慌忙往前走,发誓再不往里看了。水从筲里洒出来,一路种下许多转瞬即逝的花儿。可是再经过小角门时,还是禁不住往里看,想看看姑娘是否还在里边,现在正在干什么?谁知刚一扭头,姑娘就在小角门下边呢!手里捏着一朵花儿,不经意地摆弄着,待牛三牛走近了,轻轻一掸,正好落在他脚下,拦住去路。牛三牛“咯噔”站在那里!

姑娘气呼呼地问:“刚才,你为啥看我?”样子虽然认真,却也没有多少恼意,牛三牛放下心来。况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滑稽:我看你,你不是也在看我吗,有啥好说的?他想,这一定是哪个屋里的丫头,闲极无聊出来找话说。于是鼓起勇气,挑衅地说:“我看你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姑娘却当真了,矢口否认:“你见过我?不可能,你一定认错人了!”牛三牛想笑,却忍着没有笑出来。这姑娘未免太实在,看没看见过又有啥呢,不就是随便说话儿吗?他大胆走近了一些,像煞有介事地说:“告诉我,你叫啥名字?”

姑娘不回答,只是发急地问:“你说实话,到底看没看见过我?”牛三牛故意卖关子说:“你不告诉我名字,我就不说!”姑娘无奈,只好以商量的口吻说:“我说了,你就说?”牛三牛狡黠地笑一下,怂恿道:“你说吧!”姑娘如实相告:“我叫叶儿。”“叶儿?”牛三牛嘴上重复着,心里却想,“她怎么叫叶儿呢?她应该叫花儿,你看她长得多像花儿!”不禁好奇地问:“你在这里是掐花儿吗?掐花儿就是你的活吗?”叶儿提醒道:“你还没有说呢?”牛三牛故意装糊涂:“说啥?”叶儿恍然上当了,急得差点哭起来:“你……你骗人!”

牛三牛一惊,后悔不该这样逗她,才想说些安慰的话,瘸腿老五从后边跑过来,大声呵斥道:“三牛,你变成木桩了吗?我还等着你担水淘草呢!”牛三牛答应一声:“知道了!”回头再看叶儿,已经没有影儿了。四周一片寂静,日光流金般铺洒下来,人在其间,恍若做梦,唯脚下一朵鲜花,似乎还在讲述曾经的往事……

现在,牛三牛眼前不仅有了两团晃动的白光,而且心里还有了一个谜样的叶儿。他两眼望着白光,一心想着叶儿,犹如掉进无边的泥潭不能自拔了。只几天工夫,整个人就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丢了魂儿。

有一天,再经过小角门时,忽听一个声音喊:“三牛!”尽管很轻微,轻微得如琴瑟随风飘过,却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而且立即辨别出那就是叶儿的声音,是叶儿在叫他!牛三牛一阵惊喜,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叶儿出来,心里一急,捏着嗓子喊:“叶儿,你在哪里,快出来啊!”

瘸腿老五怕牛三牛再次变成木桩,悄悄跟在后边!听见这样的喊声,顿时吓得魂都飞了,慌忙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跑上来,冲着牛三牛就是一耳光,压低声音吼:“傻小子,找死啊!”

牛三牛觉得很委屈,面子都给丢尽了。担水回来,看见瘸腿老五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扶着门框,金鸡独立又虎视眈眈的熊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也不倒水,“咣当”一声把担子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走上去,大声质问:“你为啥打我?”

看他牛犊子似的,天不怕地不怕,瘸腿老五不敢正面交锋,只好把叉在腰间的手换个位置,端在胸前,像招魂儿似的一招一招,压低声音说:“傻小子,你不会小声点?快过来,五叔有话问你。”牛三牛不管不顾,越发提高声音喊:“你为啥打我?”

瘸腿老五生怕给人听见,向四周张望着,几近哀求地说:“我的小祖宗哎,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活腻歪了找死?叶儿能是你随便喊的吗?她是田家大小姐!”田家是这一带首富,其威势妇孺皆知。顿时,牛三牛像给寒风噎住了,大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话。

瘸腿老五轻轻缓出一口气,拉牛三牛坐在门槛上,像哄孩子似的哄着说:“快告诉五叔,你咋知道她的名字?”牛三牛眼睛直勾勾的,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良久缓过劲儿来,理直气壮地说:“是她自己告诉我的!”瘸腿老五迟疑一会儿,又问:“你都跟她说啥了?”牛三牛依然振振有词地说:“我啥都没说,是她问我!”瘸腿老五强忍怒火,再问:“她都问你啥了?”

牛三牛不耐烦了,梗着脖子说:“问的多了,不信找来当面对质!”看一眼对方的脸色,缓和些语气又说:“她先问我为啥看她,又问我从前看没看见过她……”瘸腿老五冷冷一笑,不无讥讽地说:“你编瞎话骗谁呢?这瞎话鬼都不相信!”牛三牛又气又委屈,大声反驳说:“我没有编瞎话!我为啥要编瞎话?”

看样子还真不像编瞎话,瘸腿老五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大小姐咋会跟一个穷帮工主动说话?若说是美女爱英才,牛三牛算啥英才呢?论模样没模样,论才能没才能,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只会呆头呆脑地往淘草缸里担水;若说是阴谋,人家一个大户人家小姐会对一个穷帮工耍啥阴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凭经验,这肯定不是好事情:穷人跟富人攀亲戚,就好比羊跟狼交朋友,羊迟早都会被狼吃掉的!于是提醒说:“赶快跟她断了,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的话记住了?”牛三牛迟疑一会儿,只好点头说:“记住了!”

然而没几天,就在一个彩霞满天、如梦如幻的傍晚,牛三牛竟然带回来一块绣花方巾。很显然,那是姑娘的心爱之物,上边不但绣着花,还熏着浓浓的香。瘸腿老五正在水缸前淘草,忽然看见有个生灵样的东西鲜鲜活活地从牛三牛怀里钻出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把将方巾抓在手里,犹如抓住一块炙手的炭火,抑或抓住一条咬人的毒蛇,悚然一抖,抛到牛三牛脸上,指住他大骂:“你……你真是作死啊!”

牛三牛反倒嬉皮笑脸地说:“五叔,我又没去扳石碑,咋是作死呢?这块方巾是叶儿小姐送的,叫我干活时擦汗,不要就往手里塞,我总不能给扔到地上吧?”瘸腿老五给人揭了短,顿时恼羞成怒,斗架公鸡似的冲着对方,想破口大骂,结果却又忍住了,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不管了,跟我见你爹去吧,把话给他说清楚,免得日后有个好歹叫我跟着背黑锅!”

牛三牛支吾一会儿,突然往地上一蹲,双手抱头“呜呜”哭起来。瘸腿老五冷笑着说:“咋,害怕了,不敢去了?”牛三牛申辩说:“五叔,我不是害怕,我是不知道啊,不知道我为啥要那样,也不知道她为啥要那样。本来,我听了您的话,发誓不再见她了,谁知一经过小角门就管不住自己,就想往里看。还有叶儿,在小角门等我,一回一回的,都等了好几回了。五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见她!”

瘸腿老五看见这样心就软了,同时也为难了。他拉牛三牛坐下来,像哄一个迷路的孩子,极有耐心地说:“孩子,你别急,跟五叔慢慢说,到底是咋回事儿?”牛三牛不答瘸腿老五的话,急切而无奈地问:“五叔你说,平白无故的,这都是为啥啊?”不待对方回答,自己断言说:“她这是对我好,一定是对我好!五叔,我千遍万遍地想过了,穷人也不一定都是羊,富人也不一定都是狼,天上的七仙女还下凡嫁给一个砍柴郎呢!”瘸腿老五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末了只好叹息道:“唉,我也糊涂了,没有主意了,还是跟我见你爹去吧,看他有啥好主意?”牛三牛担心地说:“我爹不会相信!”瘸腿老五鼓励地说:“我帮你说!”

果然,三牛爹不相信。不等儿子把话说完,就给打断了,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别大白天说梦话了!”牛三牛拿出绣花方巾做证,三牛爹一把夺过去,看也不看扔进灶中烧了,然后指着儿子大骂:“没有出息的东西,不好好做帮工,还敢偷人家东西,看我不打扁你!”

瘸腿老五插话说:“三牛没有撒谎……”不等瘸腿老五说完,三牛爹反问:“人家跟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给他汗巾时你也看到了?”瘸腿老五摇头说:“这倒没有,不过三牛在小角门喊叶儿,我是听得真真切切的!”三牛爹不无讥讽地说:“我看你也糊涂得差不多了,他那是发烧说胡话你也信?”

从此,三牛爹不叫儿子去做帮工了,叫他下地锄草。田间风吹日晒,比做帮工辛苦许多,这倒没有什么,只是不去田家做帮工,就进不去田家的门,就见不到叶儿了。叶儿长得实在太好看了,看一眼就记在心里忘不了。

几天不见叶儿,牛三牛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魂儿。他在地里锄草,常是盯住一棵高粱愣半天,细长的高粱秆幻化出叶儿窈窕的身影,牛三牛便对着那身影自言自语,说些没头没脑谁都听不懂的话,倘若真有人要跟他说话时,却又缄口不语了。眼看着一天天消瘦,身上的肉仿佛风一吹就化去一层,雨一淋就散掉一块。

三牛娘心疼儿子,暗里不知哭过多少回,也曾多次冒着炎炎烈日,走十几里泥泞土路托大姨给儿子说媳妇,可是去了七八趟,说了四五家,连一个沾边的姑娘都没有。说媳妇不比赶集买小羊,只要舍得花钱就成。说媳妇不但要讲究门当户对、属相相合,还要讲究郎才女貌,难哪!

然而,牛三牛的心思却不在说媳妇,而是会叶儿。有几次,他试图混进田家,结果都失败了。守门人老吕把守得特别严,还离几步远就给拦住了,喝问找谁?牛三牛不敢说找叶儿,支吾半天只好扫兴而归。后来想起瘸腿老五,谎称找五叔。守门人老吕还是不许进,叫在门外等。他哪里敢等?守门人老吕往里走,他就往外跑。

翻墙更是不可能,田家的院墙不但高,而且四周围着一条又深又陡的护院壕,根本翻过不去……思来想去,最后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不怕神灵的惩罚,不怕千刀万剐,冒着滔天大罪去扳倒村前那座神秘的石碑!

关于石碑的传说很多很多。

瘸腿老五即是其中一个。

这念头刚在牛三牛脑海中一闪现,心里就“咚咚”跳个不停,后悔不该生出如此邪念。周围有那么多人,万一给人看破还了得?现在的人都特别精,能从一个细微眼神就看出人的内心。他觉得远远近近散散落落的人,已不似先前那样专心劳作了,甚至有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了……

收工的时候,牛三牛不敢走大道回家,专行偏僻无人的坎坷小路,生怕给人问长问短。小路上长满杂草藤蔓,偶有蟒蛇、蛤蟆踩在脚下,吓得他浑身颤抖。好在小路不长,翻过一道壕沟就是杏林,越过杏林就到家了。

眼下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香。他不敢多看,只顾低头走路。正行走间,突然一个声音喊:“三牛,看你慌的,躲谁呀?”三牛定眼一看,原来是白羊。白羊和牛三牛差不多大小,他正在城里读书,今天怎么回来了?三牛这么想着,便试探地问:“你,咋回来了?”对方傲慢地说:“过礼拜!”

牛三牛忽然想起来,白羊经常回家过礼拜,而且每一次过礼拜都往田家跑。叶儿娘是白羊二姑母。他心里一动,于是脱口问:“你见过叶儿了?”本想从侧面打听点情况,谁知白羊却恼了,咬牙切齿地说:“叶儿是我表妹,你敢胡说八道,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护林人当是出了什么事,一边往这边跑,一边虚张声势地喊:“咋了?咋了?”白羊挥一挥手,没好气地说:“没有你们的事!”待护林人退走后,白羊接着问:“我的话,你听清楚了?”牛三牛回答:“听清楚了。”再问:“都记住了?”回答:“都记住了。”

牛三牛回到家,一头钻进屋里,躺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娘叫他吃饭不吃,说头疼。也不下地锄草了,气得爹大骂,说他偷懒!其实,牛三牛也不想这样,他知道父母疼爱他,对他寄予了深厚的期望,自己也不想叫他们失望,更不想惹他们生气,可是身不由己,自己管不住自己,要与叶儿完成那段情缘的念头如饥似渴、如癫似狂!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黑暗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牛三牛偷偷离开热鏊子似的床铺和牢笼般的茅屋,走到村街上,融入黑暗中,径直向水塘边走去。脚下软绵绵的,仿佛步入云端,这是几天没有吃饭的缘故,幸好临出门时把母亲昨晚放在桌上的一碗饭吃了,不然哪有力气去扳倒石碑呢?

田家大院黑压压的,犹如一尊卧兽。牛三牛敛住脚步,面对叶儿居住的方向,“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默默念叨说:“叶儿,我为了你,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啥都不怕了!假如还没有见到你,我就给五雷轰顶了,给天火焚烧了,给千刀万剐了,你可要知道啊,我这都是为了你,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这时候,上空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传来如辎重辗轧硬物的声音:“格隆!格隆!格隆!”不知是叶儿做出的回答,还是神灵发出的怒吼。牛三牛正自纳闷,水塘边响起一个声音:“天就要亮了!”

牛三牛抬头看时,东方果然露出一线鱼肚白。他不敢停留,匆匆向水塘走去。水塘一面临村,三面长苇。苇与夜色交融在一起,黑森森一片,望不到边际。中间一方水塘,笼罩一层薄纱,充满神秘与诱惑。传说中的石碑,就在对面水与苇相交之处。牛三牛小时候捉蚂蚱,曾经去过那里,看见过石碑。石碑不高,圆溜溜地兀立着,像是一个橛子。如果没有神灵的保佑,扳倒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脚下有往年刈剩的苇茬和流水冲刷的沟壑,坑坑洼洼很不好走,牛三牛几次差点摔倒,还不敢弄出响声,生怕给人听见。他一颗心提了又提,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都提得生疼了。嗓子里像起了火,一喘气就有呛人的焦煳味,却不敢停歇一会儿,只要一停歇,那个声音就喊:“天就要亮了!”

终于,牛三牛走到了记忆中的石碑那里,却找不到石碑的影子。沿着水与苇相交之处,仔细地寻找,一遍又一遍,甚至把每一棵苇茬、每一道沟壑摸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找到石碑。顿时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不管泥里水里,跪着爬着,一会儿扑向东,一会儿扑向西。手被苇茬划破了,也顾不得停下来包扎一下……

那个声音又喊:“傻瓜,走偏了!”

牛三牛一阵惊喜,知道是神灵点化来了。匆匆回到岸边,目光越过茫茫水面,瞄准对岸一点,径直走过去。水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胸口,眼看就要没过头了,他目标始终如一,两眼一眨不眨。那水似乎很好,人在其间,犹如漫步在云端,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就要羽化了。如梦的感觉突然袭来,很想随着那样的感觉睡去。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似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似曾到过一个去处。那地方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那个声音又喊:“天就要亮了!”

牛三牛赶紧振作起来,奋力向对岸游过去。无数苇根像小手一样伸过来,紧紧抓住他,把他拉上岸。果然,石碑就在那里,圆溜溜的,湿漉漉的,半隐半现在水陆之间。他按捺着内心的狂喜,屏息盯住石碑,小心而急促地伸出双手,像捕捉一只珍贵的灵鸟,慢慢靠近它,紧接着奋力一扑,将整个身子压上去!

他把石碑扳倒了!

他真的把石碑扳倒了!

刹那间,满地的芦苇动荡起来、喧嚣起来!满塘的大水沸腾起来、咆哮起来!天公闪动着不安的目光,疯狂地吼叫着,从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有力的大手,撕扯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从四面八方挥舞起无数条凶猛的鞭棒,抽打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牛三牛觉得天就要塌了,地就要陷了,天地都没有了……

这就是神灵的惩罚吗?

一定是!

只可惜惩罚来得太早了!

他还没有见到心爱的叶儿,就完了!

他认定他完了!

狂风暴雨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停,牛三牛昏睡到第三天下午才醒。父亲在苇地边找到他时,他就极度困乏地昏睡着,是他自己逃到苇地边上的,还是给大水冲到苇地边上的?至 今仍然是一个谜,所有细节他都忘记了,都记不起来了。

其时,外面的阳光很好,金灿灿的,从窗棂透进来,给房间染上一层奇异的色彩。牛三牛第一眼看到这情景,不禁惊恐万状,疑是身处十八层地狱!传说阴曹地府十三站,在土地庙报了到,踏上黄泉路,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一生行善的人进入天堂,等待六道轮回,作恶多端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遭受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样想着,果然就有两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扑上来,抓住他直往磨人台上拖,吓得他不禁失声呼喊:“爹、娘,快来救我!”“孩子别怕,我们都在呢!”谁的声音,听上去这么耳熟?青面獠牙的厉鬼变成两张熟悉的面孔,浮雕般悬挂在上空——原来是父母!天啊,难道惩罚我一个人还不够,还要殃及父母吗?牛三牛吃惊地问:“你们……你们咋在这里?”父亲轻轻舒出一口气,笑着说:“傻小子,这是咱家,我们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母亲惊喜地喊道:“我儿可醒了,可把娘吓死了!”

原来没有死?这就是说,又有机会与叶儿相会了!牛三牛暗自庆幸,同时又担心扳倒石碑的事败露。田家庄的人对这种事向来深恶痛绝,不仅复仇的方法特别多,而且手段极其残忍。最常见的方法是乱棍打死,装进麻袋里沉潭喂王八。有时候怒极了,还会像过年时杀猪一样,请来快刀手放血挖心。如若那样,与叶儿相会的心愿即成泡影,活过来也是白活了!

事到如今,生与死对牛三牛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关键是能否见到叶儿,完成那段注定刻骨铭心的情缘!当然,这就害苦了父母,他还没有孝敬过父母,甚至长这么大还没有替父母做过任何事情,就这样连带着父母被众人的怒火烧成灰烬遗臭万年了,然而也只有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想回头都来不及了!

其实,牛三牛根本不想回头。在做这些之前,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不做,二不休!人生只有一个高峰,与叶儿相会就是他人生的高峰,命运的辉煌,只要登上这个高峰,别无他求!

眼下,牛三牛心里想的,就是如何实现这个心愿,登上这个高峰。可是力不从心,身体虚弱得别说去攀登高峰了,即便下床小便都要由父亲搀扶着。况且,父母看守得特别严,根本无法脱身。这可如何是好呢?如果叶儿已经被神灵感召,已经去苇地等他,岂不是白等了吗?

傍晚,瘸腿老五又来了,送来七个红皮鸡蛋和一包黑乎乎的东西,给三牛娘交代说:“加鸡蛋煮熟,趁热连吃带喝,出一身汗就好了!”然后坐在外间,与三牛爹说话、吸烟。三牛爹说:“白先生交代,只要看他一年半载,兴许就没事了。”瘸腿老五说:“那就看他一年半载!”

须臾,三牛娘煮熟了鸡蛋,剥得光溜溜的泡在一碗稠糊糊的汤水里,端到床前,把儿子扶起来靠床头坐住。那碗乍到唇边,一股很浓的腥臊气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牛三牛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后来经不住母亲苦劝,还是皱着眉吞吃了几口。吃到肚里倒也没有感觉不好,干脆把心一横,索性将一碗都吃了。或许真是那七个鸡蛋和那包东西起了作用,不几天,牛三牛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能自己在院里走动了……

一天夜里,牛三牛等父母睡熟之后,轻轻走下床,溜出家门,向水塘边走去。月光如纱似水,大地一片朦胧。脚下的街道,近处的房舍,远处的树木,如梦如幻,缥若仙境。他心里不由一动,恍若在哪里睡着了,现在正在做一个离奇的梦,或者压根儿就没有睡,正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远远地,牛三牛看见田家的小角门裂开一道缝儿,门扇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吱呀吱呀”如虫鸣般的声音。他的心仿佛给谁撞动了一下,陡然狂跳起来!“小角门一定是叶儿打开的,她已经去苇地里了!她是哪天去的呢?是从扳倒石碑那天开始的吗?都这么多天了,叫她一个人在苇地里……真是难为她了!”牛三牛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恨不能两步并作一步,一下走进苇地,见到叶儿。果然,刚刚走到苇地边上,就听到叶儿的声音:“我在这儿呢!”

雨水浸过的苇地又湿又黏,黏得拔不动腿。茂密的苇丛阻拦着去路,令人寸步难行。牛三牛急得就要疯了,老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将苇丛一把一把按倒在地,再用力一踩,让它永世不再起来。这办法倒也很好,很快开辟出一条道路。只是太费力气,病弱的身子只坚持十几步远,就像沙袋一样瘫倒了。一边吁吁直喘,一边喃喃自语:“叶儿,你知道吗?这些天见不到你,我都要急死了!”

叶儿“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却在苇地边上了。怎么在苇地边上了?她要回家了吗?牛三牛赶紧爬起来,一边喊着“叶儿等我!”一边追到苇地边。笑声却在小角门那里了。寻声追过去,哪里还有叶儿的影子?门板紧紧关闭着,一丝缝隙都没有。用手一推,纹丝不动。

牛三牛不敢敲门,也不敢叫喊,屏息静听一会儿,不见有动静,只好怏怏而归。发誓第二天早去,不叫叶儿一个人在那里等了。第二天吃过晚饭,牛三牛借故困乏,早早地上床睡了。父母劳累了一天,正巴不得早点休息,看见儿子睡下,也上床睡了。牛三牛等那边鼾声一起,这边便悄悄溜出家门。

他沿着上次踩出的小路,很快走进苇地。小路十几步远,还不够深入,不够隐秘,于是再像上次那样,将芦苇一把一把按倒,再用脚踩实,继续往里开辟。直到累得支持不住了,才停下来,仰躺在厚厚的苇丛上……天空有鳞片儿似的云轻轻飘动,有大大小小的星匆匆运行。老人们常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丁。牛三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仔细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还有属于叶儿的那颗星。忽然,有两颗不大但十分明亮的星走到一起了,渐渐重叠了。“那两颗星就是我和叶儿吗?”这样想时,叶儿果然出现了。她和从前一样,含羞带笑的,叫人看了怦然心动。牛三牛不禁飘然起来,身子轻得如一块云片儿。他赶紧迎上去,才想拉一下叶儿的手,谁知竟然拉进怀里了。叶儿轻轻推一下,“咯咯”笑起来。那笑声仿佛一种暗示、一种召唤,令人忘却了胆怯,没有了羞涩,上前抱起温暖的一团,轻轻放倒在厚厚的苇丛上……

此时,狭窄而清明的天空已经变得十分遥远,星星寥落了许多。那两颗重叠在一起的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苇地里一片漆黑,露水滴落在身上,一片浸冷。村中隐约传来雄鸡的啼鸣。

牛三牛回忆刚才的经过,却不知何时睡着了。倘若是梦,与叶儿缠绵的情景尚历历在目,身体的余热触手可及;倘若非梦,那么正在“咯咯”而笑的叶儿呢,怎么忽然不见了?他疑疑惑惑的,匆匆离开苇地,逃也似跑回家。刚进家门,恰巧遇到早起的父亲,吓得转身钻进茅房。

父亲纳闷地问:“咋了?”牛三牛灵机一动,撒谎说:“肚子疼。”父亲打个哈欠,嘀咕说:“又没吃生冷东西,咋会肚子疼?”他护着肚子在床上躺了一天,养足精神准备故技重演。三牛爹劳动回来,关心地问:“咋,还疼?”看儿子点头,跟三牛娘商量说:“要不,再请白先生把个脉吧?”三牛娘答应了,赶紧去箱子里拿钱。

牛三牛知道家里的钱本来就不多,上次请白先生把脉已经花去不少,不忍心装肚子疼再花钱。况且,他也害怕那个枯瘦如柴的白胡子白先生。当白先生抓住他的手腕把脉时,就像抓住一截竹筒子,只需轻轻一倒,所有隐私都会被倒出来。还有那对又明又亮的小眼睛,能洞察一切,直看得人心里发慌。

上一次,白先生给牛三牛把完脉,微眯双眼沉吟片刻,十分严肃地跟三牛爹说:“此病,乃情欲攻心所致。情欲者,男女之欢爱也,沉迷而不能自拔遂攻心。此系心病,非一般药物能治。如若有缘,与心上人合欢最佳,此病不治自愈。次之,请人代为冲喜,或许有所好转,还要凭他的造化和悟性。否则就只有苦熬了,熬个一年半载,使他灰了心,方可保住性命,但看守一定要严,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如有一点疏漏,将前功尽弃,积重难返……”

毫无疑问,在父母看来,前二者都是高不可攀,只有采取下策,严加看守,让儿子苦熬了。殊不知,却给牛三牛钻了空子!因此,牛三牛不想再叫白先生把脉,生怕他识破了阴谋,使自己前功尽弃,于是赶紧阻拦说:“爹,娘。您劳累了一天,不要为我操心了,肚子疼点,睡一觉就好了!”

父母听信了儿子的话,回房间睡觉了。等那边鼾声一起,这边牛三牛又悄悄溜出家门,再次走进苇地。“这一次,不能再睡了!”牛三牛一边警告自己,一边盯住通往田家的路。月光清明如洗,田家偌大的宅院,仿佛缥缈于烟海之中。“叶儿住的如是仙境,她一定就是仙女了……”这样想着,身后响起簌簌的声音,回头看时,正是叶儿!

叶儿依然含羞带笑,近在咫尺,无限妩媚令人心醉。牛三牛怕是做梦,偷偷在大腿上拧一把,一丝疼痛袭上心头,不禁一阵欢喜,直在心里狂呼:“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扑上去抱住叶儿,急不可待地解衣宽带。他看见了那段雪白如玉的胴体,触到了那片润滑温热的肌肤,不禁激动得“啊啊”直叫,浑身颤抖,然而,当他平静下来再看时,叶儿已经不见了,只有下边一片冰凉!

牛三牛害怕至极,惊呼一声逃出苇地,发誓再不去了。

然而第二天,还是禁不住要去…… 第二章度尔相思引

自从上次从苇地回来,叶儿就觉得身上有些异常。先是慵懒困顿,筋骨酸软,再就是不想吃饭,一吃就吐。

赵婶是过来人了,看见叶儿这样,心里便明白了八九,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此事一旦败露,别说叶儿小姐性命难保,她当佣人的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因为教唆给打得皮开肉绽拖出去喂狗,就是因为失职给关进土牢活活饿死!不能这样白白死了,前不久,她请人算过命,还有一番富贵没有享受,享受完这番富贵再死,也不枉来世一趟。自古富贵险中求,她的富贵,或许就在这场凶险之中!

待大家吃过晚饭,估计叶儿娘喝茶休息的时候,赵婶悄悄走过去,像没事儿似的,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正好好儿的,不知小姐咋了,才吃一口饭就吐了。”叶儿娘只有叶儿一个女儿,心肝宝贝似的,梳头发都怕梳疼了,吃不下饭还了得?赶紧把茶碗推到一边,直奔叶儿闺房来了。当娘的看见女儿病恹恹的,慌忙扑上去,一迭声地问:“孩子咋了?这是咋了?”叶儿摇头说:“谁知呢?正好好儿的……”

回头再看赵婶,像没事人儿似的,微笑着站在一边,便没好气地说:“你就是这样服侍我女儿的吗?又吃饭又拿工钱,就不觉得心里有愧吗?”然后提高声音吼道:“还愣着干啥?还不快去请先生!”赵婶就等着这句话了,赶紧答应一声,飞一般跑出家门,请来了白先生。

白先生是这一带颇负盛名的老中医,号脉人称“一把抓”,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一把就能抓出来,药到病除。白先生与叶儿舅白大胖子是本家,论辈分该叫姥爷,就免了进客厅喝茶叙话的俗礼,跟赵婶直奔叶儿闺房里来了。

赵婶搬来凳子,放在叶儿小姐床前,请白先生就座。白先生微眯双眼,调匀气息,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搭在叶儿小姐圆润白皙的手腕上。须臾,手指微微一抖,像触电般闪开,不开药方,也不说话,一双秃鹫般犀利的目光在叶儿娘脸上狠狠一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婶心里明白,好戏就要开场了。叶儿娘还当女儿得了不治之症,一颗心立即提到嗓子眼,顾不得田家大太太的身份,像个线蛋似的叽里咕噜地吊在白先生后襟上,紧追着问:“大爷您说,叶儿咋了,她到底咋了?”白先生本来不想说,想回去告诉白大胖子,问他这舅是咋当的,经不住叶儿娘再三追问,结果还是说了:“还有脸问我?回去问你闺女干的啥事吧!”

叶儿娘高高提起的一颗心,仿佛给人一棍子打落了,落进无边的冰窟,被寒冷和恐惧紧紧地包围着。其实,在白先生说出这句话之前,叶儿娘就已经意识到女儿出啥事了,只是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而已!

赵婶把叶儿娘扶进屋里,轻声问:“大太太,您看咋办啊?”叶儿娘如梦方醒,看着赵婶吃惊地问:“你早就知道了是吗?”赵婶说:“我也是刚知道!”叶儿娘怔愣良久,不禁气恼地喊:“知道了还去请先生?这不是成心要毁我们田家的名声吗?”赵婶分辩说:“我也是没有主意,大太太叫去请先生就去了!”

叶儿娘追问:“从前你就没有看出来,也不管不问?”赵婶赶紧摇头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叶儿娘扬起手,在赵婶脸上狠狠打了两耳光,咬牙切齿地骂:“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呢!”

赵婶摸一把红肿的脸,反而笑着说:“大太太,您要是打我能打得没事了,骂我能骂得没事了,就是把我打死骂死也心甘情愿!不行啊大太太,小姐出了这样的事,我承认做下人的脱不了干系,您当娘的就能脱得了干系吗?小姐就能脱得了干系吗?还有和小姐好的那个人就能脱得了干系吗?这种事向来都是一窝端的,凡是有点牵连的人,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也跑不了!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苦命人怕啥呢?早晚都是死,说不定将来冻死饿死还不如这会给打死痛快呢!只可惜了大太太您,还有金枝玉叶般的大小姐,和那个风流倜傥的大公子——你们可都是生在福窝里的金贵人啊!”

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说这些就够了,再说就是多余!赵婶稍稍退开一些,用要挟的目光看着叶儿娘,等待发话。叶儿娘的承受能力已到极限,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犹如一个濒死的人,正在竭尽全力地挣扎,忽然看见一根稻草,慌忙扑上去,将赵婶紧紧抱住,几近哀求地说:“赵婶,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救救我的孩子吧!”

赵婶拂开叶儿娘的手,冷笑着说:“我连一条狗都不如,还能帮您想出啥办法?”叶儿娘心里虽恨,却也不敢发作,只好觍着脸说:“赵婶,刚才是我急糊涂了,不该打您骂您,请您别往心里去。要不,您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只要您老能解气就行?”赵婶依然不冷不热地说:“瞧大太太您说的,谁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打您啊!您是主我是仆,死一百回都不忘不了!”

叶儿娘苦笑着说:“啥主啥仆的?一个锅里抹勺子这么多年,早成一家人了。您老见多识广,帮我想办法脱过这一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赵婶摇头说:“忘不忘的,都在您心里,谁知道呢?常言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叶儿娘听见这样说,便明白了八九,以商量的口吻说:“要不,我把老黄河那二亩体己地给你,虽然瘠薄,也够你吃喝一辈子了。”

赵婶知道那二亩地的分量,心里满意,嘴上却说:“老黄河的地,不是流沙就是飞碱,兔子去了都不拉屎,别说够吃够喝了,种子都收不回来!”看叶儿娘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急得快要哭了,只好退一步说:“算了,事到如今,也别计较流沙、飞碱的了,谁叫我跟您这么些年呢?看在平日待我不薄的情分上,这忙我帮了!”然后伸出手:“拿来吧!”

叶儿娘一时没有转过弯子来,不解地问:“拿啥?”赵婶提醒说:“还能有啥,我的大太太,地文书啊!”叶儿娘忽然恍然,赶紧从箱底翻出地文书,双手捧着交给赵婶。赵婶虽然不识字,却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待看清无一字破损后,才小心地收起来,压低声音说:“明日俺娘家老奶奶庙会,唱三天三夜大戏。我带小姐赶会听戏去,住上三天两天,在那边请个熟人,给小姐打了。大太太多花点钱,再把那人的嘴堵一堵,这件事就一阵风吹走了,跟没有过一样了!”

叶儿娘担心地说:“打胎可是很危险的事……”赵婶挥手打断她,大包大揽地说:“只要大太太肯花钱,请个高手不就没事了?”叶儿娘只好答应说:“只要不出事,多花点钱也行!”

谁知,将此事说给叶儿时,叶儿坚决不同意!她茫然地看着母亲,不解地说:“正好好的,我打啥胎呀?”母亲急赤白脸地说:“我的傻孩子,你惹下大祸了还不知道吗?”叶儿纳闷地问:“我惹下大祸了?我惹下啥大祸了?”母亲叹口气,正色说:“你跟人家男人睡觉,怀上孩子了。一旦传扬出去,凡是有牵连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叶儿反倒舒口气,释然地说:“我当出了啥大事?原来是怀上孩子了。娘,您放心,我没有跟人家男人睡觉,我跟的是表哥。我喜欢表哥,就是要跟他在一起生孩子,一起过日子!”

顿时,叶儿娘像被强劲的寒风噎住了,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在此之前,虽然已经意识到使叶儿怀上孩子的男人是谁了,可是此时一经叶儿亲口说出来,却还是感到那样突然,那样意外,那样不可思议!

记得那是一个元宵之夜,田家庄满街灯火,游人如织。叶儿娘带领叶儿观灯,行至娘家门口时,忽然发现 叶儿不见了,当时就想,叶儿、白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一个在城里读书,一个在家做女红,白羊一个礼拜回家一次,二人相见越发亲密,犹如时隔三秋,虽然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年龄,再卿卿我我未免有些不雅,但他们是姑表兄妹,是至亲,也没有多想,更没有往心里去。

那天晚上,叶儿一走,叶儿娘立即失去游兴。其实,起初也是勉强带叶儿出游。自去年冬天,叶儿爹在城里认识了一个描眉涂脂、打扮得如小妖精般的野女人之后,叶儿娘心里就添上一块病,再也快乐不起来了。过春节时,叶儿爹竟然把野女人带回家来了,还放出口风要纳她为妾。“我的天哪,这日子没法过了!”叶儿娘像所有女人一样,面对丈夫的不忠,先是哭闹再是寻死觅活,施尽浑身解数令其回心转意,结果无济于事。叶儿爹仿佛看穿了女人的心思,根本不把这点小伎俩看在眼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你越是哭闹,他越是兴奋,越是故意拉着野女人在人前显摆。

那天回到家,正好赶上两个人在上房鬼混!“这还了得,野女人竟然跑到上房来了?不是明摆着公开叫板、鸠占鹊巢吗?”叶儿娘不敢跟叶儿爹正面交锋,却敢和野女人当场动手。她咬牙扑上去,揪住野女人的头发一边往外拖,一边大声喊:“都来看哪,野女人脸皮多厚啊,找男人找到我床上来了!”自此,叶儿爹纳妾引起的风波就停不下来了。叶儿娘作为交战一方,自然全身心地投入,叶儿的事情就给抛到九霄云外而无暇顾及了。

野女人叫幽兰。此名不知是出自陶渊明的“幽兰生前庭”,还是出自朱熹的“护得幽兰到晚清”,总之很典雅。人也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袅袅婷婷,跟名字一样典雅。叶儿爹为了息事宁人,另外收拾出一间房子,和幽兰住在一起。男欢女爱,倒也过起如夫妻般的生活来。

叶儿爹是田家长子,父亲死得早,母亲一心吃斋念佛不问尘事,他一个人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大白天不关门敢在屋里与幽兰搂搂抱抱,去花园里赏花或到野外踏青,敢当着众人的面与幽兰手挽手旁若无人地款款而行,谈笑风生。幽兰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嗲声嗲气地直呼其名——子鹏!

眼看处境日趋不妙,叶儿娘搜索枯肠,想出一个避实击虚的办法:表面对丈夫纳妾表示宽容大度,暗里却专与幽兰作对。幽兰自幼在城里长大,又是读书人出身,喜欢干净,经常叫茶水房烧水洗澡。吃饭也讲究少而精。岂知越是日常琐事,越是最难做好。水烧得不热即凉,菜做得不咸即淡,总是没有合适的时候。幽兰不直接责备佣人,却说给叶儿爹听:“你家的佣人就这么笨吗?连一盆洗澡水都烧不好?连一顿可口菜都做不来?”殊不知,说给叶儿爹比当面指责佣人还厉害。叶儿爹为了讨好幽兰,就去责骂佣人,要求他们这样做那样做。久而久之,佣人们都知道幽兰爱在暗中使坏,是个阴险毒辣的女人,于是背后便叫她“笑面狐狸”。

叶儿娘正好抓住这些大做文章。烧水的伙夫妻子有病,有一堆孩子穿不上衣裳,她就将一些穿剩的裤褂和小块布料送他。做饭的厨子有个喝酒的嗜好,手头时常拮据,她就拿一些零钱给他。一来二去,伙夫、厨子得到好处,知恩必报,况且又都恨着“笑面狐狸”,想报复无从下手。现在有了叶儿娘做靠山,自然都投奔到她的麾下,效犬马之劳。

先是伙夫烧穿了炉底,需要大修,一拆一装就是十天半月,用壶烧一点水,勉强可供饮用,洗澡根本不可能了。脏得幽兰天天用凉水擦身子,擦得皮肤像木锉一样粗糙,失去了光泽。再就是厨子经常喝醉酒,菜本来炒得好好的,可是给幽兰送时非说味不够,再加一把盐。盐是百味之首,盐少了怎么行?咸得幽兰无法下咽,直伸舌头。

旗开得胜后,叶儿娘越发知道了笼络人心的重要性,于是把全家老少,甚至包括上下佣人,都按归类法归了类。凡是有用的一类,自然重金收买,令其铁了心紧紧团结在她周围,听从调遣。无用或者用处不大的一类,则施以小恩小惠,使其能在关键时刻捧场或不站在反面即可。

在有用的一类当中,叶儿娘首选柱子媳妇和两个妯娌。柱子是叶儿爹前妻的遗子。媳妇过门来,一直受到冷落,甚是孤单。叶儿娘经常过去嘘寒问暖,以婆母娘的身份予以关照,使得小媳妇受宠若惊,差一点不叫亲娘。两个妯娌 都爱打扮,可惜一个比一个笨,拿着上好的布料剪裁不出可心的衣裳。叶儿娘自小受大姐熏陶,剪裁插花是把好手,就经常过去帮助她们,喜得两个妯娌合不拢嘴,天天嫂子长嫂子短地巴结。

有一次,幽兰在花园里散步,叶儿娘看见了,大声喊:“都来看呀,花园里长出一只毛毛虫!”一群人呼啦拥进花园,堵住幽兰的去路。幽兰无奈,只好原路退回。人还都跟着起哄,有人喊:“毛毛虫呢?咋眨眼不见了?”有人说:“怕给踩死,吓跑了呗!”

渐渐地,幽兰以女人对女人之心悟出了其中的奥妙,然后说给叶儿爹听。叶儿爹也感觉到了一些蹊跷,一怒之下叫来柱子媳妇和两个弟妹,但也不好发作,只是字斟句酌地劝导她们不要轻信谗言,要与人为善,互相尊敬。谁知她们根本不听这一套,也不承认有欺负幽兰的行为,都说俺在花园里看毛毛虫,又没招惹谁?叶儿爹无奈,只好摆手作罢,心里虽恨叶儿娘,却也奈何不得。

面对如此巨大的成功,叶儿娘有些沾沾自喜。相信自己有能力抵制叶儿爹纳妾,把幽兰赶走,甚至赶走幽兰的方案业已成熟,只待时机一到付诸实施了。当然她心里也明白,对方不会坐以待毙,任其宰割。尤其叶儿爹,不会心甘情愿地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说不定就在她思谋这些方案的同时,对方已经有了置她于死地的办法呢!

因此,叶儿娘依然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一脚踩空。谁知就在此时,偏偏出了叶儿的事呢?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刚刚挣扎出水面,找到一线生还的希望,却被横空打来的一棒,又击沉下去。这一棒实在太沉重了,不但使人失去了挣扎的力量,也使人失去了呼救的勇气……

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是位极有心计的人。还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敢断言:“我将来一定嫁个阔人做太太!”到了十七八岁,身段儿已经长成,凸凸凹凹浑浑然然优美绝伦,走起路来轻轻一扭,引得一路人都看。她那脸蛋,犹如早晨初绽的花瓣儿,雾蒙蒙的,露滢滢的,鲜艳得简直分不清是红里透白,还是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如秋水、若寒星,又明又亮,左右一顾盼,令所有人怦然心动!这时候,她对父亲说:“准备几个钱,我进城读书去!”

其时,白家还不是太富裕,仅是自给自足,哪有闲钱供她读书?再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出门在外,万一闹出点啥事情,当爹的老脸往哪搁?大白鹅看父亲犹豫,便开门见山地说:“您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钱也算我借您的,到时候加倍偿还!”父亲见女儿去意已决,只好拿钱放行。

入学的第一天,大白鹅夜里失眠,起床晚了,去食堂吃饭时,已是座无虚席。按说,大家都在埋头吃饭,谁也不会注意到她,谁知一进食堂,突然有人惊呼:“啊呀!”引得吃饭的人都看。紧接着又是几声惊呼:“啊呀!啊呀!”整个食堂就乱了。有人把饭碗一推,有人把馍馍一扔,有人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呼呼啦啦涌上来,团团将美人围住,惊讶感叹之声响成一片,直闹得想进食堂的人进不来,想出食堂的人出不去。

那时候,学生经常上街游行,闹得政府惶惶不安,为了靖乱,当局在学校派驻了警察。这边食堂里一闹,警察当是学生集合游行队伍呢!全副武装包围上来。学生们正巴不得找个机会逗逗警察,此时机会来了,干脆关紧门窗,故意弄得桌凳叮当乱响,神神秘秘。警察像热锅上蚂蚁一般,急得团团乱转,只好打电话报告警察局,请求局长出面。

局长武拯到任不久,正想抓几个肇事分子以报功绩,显示威风。听说学校食堂聚集了几百人,就带领一个连的武力赶来,把食堂包围得水泄不通。令人把门砸开,将学生赶到操场上。

学生们都单单薄薄的,站在偌大一片操场上,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房顶上架着两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人群。叶儿娘的大姐大白鹅,被几个自愿舍身救美的同学包围着,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全然不顾眼前的处境,还当在花园里被一群白马王子众星捧月般捧着赏花呢!

有人提醒说:“请安静,局长开始训话了!”大白鹅好奇地问:“局长是个多大的官儿?”有人揶揄地说:“局长跟局长不一样,就像一群驴,有大有小,不过这个局长可大了,他手里掌管着全县人的生杀大权……”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大白鹅越过黑压压的人头,看见掌管着全县人生杀大权的局长,果然非同一般!他伟岸雄劲,仪表堂堂,一套制服穿在身上,是那样合体;一副武装带和一支手枪挎在腰间,是那样英武;一顶大盖帽戴在头上,是那样威严;尤其一双白手套,白得耀眼,令人心悸。他的帽檐不高不低,恰恰齐眉,浓眉下一对大眼睛乌亮如电;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须着一个小胡子;白净的脸上汪着油光……

天哪,这个局长原来如此年轻!一个有着如此大权力的局长,原来还是这样年轻、这样英俊、这样成熟……武拯局长的训话内容,大白鹅一句也没有听清,直到操场上像打翻的鹊巢叽叽喳喳地乱起来,才如梦方醒般回过神:原来警察开始抓人了,有几个学生给拖出人群,像扔面袋子一样扔在武拯局长脚下,看上去十分可怜。

大白鹅觉得这样不好,一切都因自己而起,怎么能让他人代为受过呢?再说了,她还要接触这个局长。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个局长就是自己要找的阔人了!于是她赶紧丢下身边的护花使者,径直走向武拯局长,近在咫尺,含羞带笑地说:“局长,这不关他们的事,要抓您就抓我吧!”

听的人不禁一惊,警惕地将手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眼看就要掏枪对敌了,及至看清站在面前的人,却又疑惑地愣住了,浑然莫辨此是公干还是梦境。大白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事实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正确,不由得信心更足了,于是提高些声音又说:“局长,这不关他们的事,要抓您就抓我吧!”走近一步,微微仰起脸,那样子分明不是等待抓,而是等待吻。

武拯局长退开一些,审慎地盯视着对方。她皮肤白皙细腻,容貌姣好精致,眉宇间氤氲一缕超乎寻常的惊人之美,柳叶眉,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犹如两把小刷子,轻轻一忽闪,令人的心头直发痒……看的人突然惊醒,仿佛意识到危险将至,“哗啦”一声拔出手枪,指住对方大声喝问:“快说,你是什么人?”

大白鹅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是新来的学生。”武拯局长咬咬牙,强自镇定下来,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是来组织学生闹事的吧?”大白鹅依然含笑地说:“不,我是来读书的!”武拯局长接着问:“你从哪里来?”大白鹅回答:“乡下。”又问:“什么地方?”又答:“田家庄。”再问:“姓什么?”再答:“姓白。”

问的人收起枪,饶有兴趣地说:“白小姐,我想委屈你走一趟,等调查清楚了再送你回来读书,你看怎么样?”大白鹅微微一笑,爽快地说:“请便!”毋庸赘言,此一去再也没回来!

起初,大白鹅就料定武拯局长是个有妻室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妻室呢?然而还是认真地问:“武局长结婚了没有?”这是“调查清楚”之后,武拯局长请白小姐喝茶请罪,说到动情处,抱住她开始脱衣裳,刚脱到一半,大白鹅双手护住,没头没脑地问:“武局长结婚了没有?”武拯局长迟疑片刻,模棱两可地说:“你问这些干什么?”

大白鹅认真地说:“武局长要是真心喜欢我,就娶我做太太,做姨太太我不干!”武拯局长解释说:“其实做姨太太跟做太太差不多,如果姨太太得宠了,比太太还吃香呢!”大白鹅固执地说:“我就是要做太太,做姨太太我不干!”武拯局长只好搪塞地说:“行,我答应你!”

这显然是缓兵之计,大白鹅却佯装不识,半推半就地依从了对方。武拯局长沾沾自喜,心想生米做成了熟饭,再摊牌不迟。谁知真要摊牌时,美人儿突然抓起一把水果刀,喊一声:“娘啊!”直往心口扎去。武拯局长行伍出身,眼明手快,一把夺下水果刀。美人儿再喊一声:“娘啊!”直往墙上撞去。

武拯局长将美人儿抱住,捆绑在床上,派人轮流看守,生怕闹出人命。自此,大白鹅食水不进,宁肯饿死也不做姨太太。这位掌管着全县人生杀大权的局长只好败下阵来,答应与前妻离婚,娶她做太太。并且说办就办,待到第七天美人儿饿得奄奄一息时,大局长已把离婚证和新结婚证都拿到手里了。

做了武拯局长的太太,大白鹅很快发现,原来城里与乡间有着天壤之别!在乡间做姑娘时,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城里会是这样子:大街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华,商场店铺鳞次栉比,尤其到了晚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而荒野茫茫风沙弥漫的乡村,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做官更是好处多多,乍看一个局长的薪水并不高,可是薪水之外的好处就多了。出门坐车前呼后拥,那份荣耀自不必说,单是求情办事送礼的人就天天不断。她结婚时,人家送的金银首饰、绸缎匹布,别说一辈子,就是两辈子、三辈子都戴不完穿不尽!

后来,大白鹅发现,有一些送礼的人,武拯局长不但不认识,而且根本顾不上,把东西往那一放,跟扔水塘里差不多,一点响声都没有。于是便多出一个心眼,凡是武拯局长不在家或者在家不往心上放的,就收拾收拾送到娘家去。娘家眼看就发了,又盖房子又置地,还顾了长工和佣人。老爹由一个土里刨食的自给自足户,一转眼变成了穿长袍马褂的阔地主。哥哥白大胖子起初寻媳妇还困难,现在十里八乡的姑娘任他挑……

有一次,田家三少爷即现在叶儿爹他三弟,因欺负邻村一个姑娘闹出人命官司,叶儿爹就托大白鹅的哥哥白大胖子带他来说情。一进门,“妹妹”“妹夫”的喊干口,说田家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村前十亩杏林春暖花开时能够看风景,杏子成熟了能够尝新鲜,就送给白家老爷了,算是做晚辈的对老人家尽一份孝心吧!

那十亩杏林栽种没几年,正值挂果旺季,其收成和分量可想而知。武拯局长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份情迟早都得还,既然还就宜早不宜迟。于是,不但当场答应了放人,还留来人在家吃饭。

叶儿爹自然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原以为,十亩杏林不能换回三弟一条命,就再搭几亩良田,反正一母同胞的兄弟不能见死不救。谁知十亩杏林不但把人换回来了,而且还吃了局长一顿饭,这是何等的荣耀啊?多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给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于是由衷地感谢武拯局长,感谢白家。此事要是换在别人身上,这竹杠算是敲定了,而且无

论怎么敲都是白敲!

叶儿娘渐渐长到大姐大白鹅的年龄,也想出人头地进城去,可是她什么都具备了,就是缺少姐姐那份胆识和勇气。走到城里一头钻进姐姐家,一个人出门都不敢。和武拯局长同桌吃饭,羞得不敢抬头,把饭菜夹到碗里还不敢吃。大姐大白鹅生气地说:“你呀,将来做太太,也只能做个乡下土包子太太!”

武拯局长倒是喜欢这样的性格,不禁称赞说:“女人就得温柔似水,看见男人就脸红……”不等武拯局长把话说完,大白鹅反驳说:“这是说我不好了?”武拯局长笑着说:“我没有那意思!不过,你面对枪口却能含情脉脉,也真够勇敢的……”本来,这是他们常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此时大白鹅听来,却觉得那么刺耳,气得把饭碗一推就走了,堵得武拯局长半天没有说出话。

转眼到了夏天,叶儿娘在大姐家渐渐习惯,一个人敢到附近的商场走动了,吃饭的时候也敢当着武拯局长的面说话了。大姐大白鹅看见妹妹已经成熟,就带她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结识名流。不久认识了县商业局长的外甥,两个人一见钟情。

一天中午,大姐大白鹅给人请去打牌,武拯局长开会没回来,只有叶儿娘一个人在家。她脱下外衣,穿短裤背心用凉水擦洗身子,擦洗完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朦胧之中,看见商业局长的外甥来了,笑眯眯的。大概喝了酒,有一股很浓的酒味扑面而来,紧接着人也扑上来了。

叶儿娘推一下没推动,想喊又怕人听见,于是把心一横随他去吧,反正迟早都是他的人!待清醒之后,睁开眼睛,方才看清压在身上的人不是商业局长的外甥,而是姐夫武拯局长,不禁大吃一惊,可是一切都晚了!

大姐大白鹅打牌回来,叶儿娘还躺在床上哭,无声的泪水洇湿半边枕头。武拯局长则坐在一边吸闷烟,吸得满屋里浓烟呛人。大白鹅一看完全明白了,于是冷笑着说:“都停下来吧,做样子给谁看呢?要是男的知道后悔,当初就不会动心了;要是女的死活不从,现在也不用哭成泪人儿了;要是我不把妹妹从乡下接来,事情也不会在这里发生了!”

休息一会儿,她吩咐保姆说:“上饭吧。”她不管别人,自己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完喝完又赶牌局去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家里剩下的两个人,觉得再哭再吸烟也没有意思了,便都停下来。女的洗脸施脂粉,试图将泪痕掩住。男的倒一杯浓茶,想把口中的烟酒之气冲淡。当两个人再次碰面时,女的羞得两腮绯红,男的张口而嗫嚅。可是小家小院,又免不了碰面。

到底还是武拯局长先开口了,支吾着说:“那事都怪我……”顿一顿又补一句:“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她不搭他的话,轻声说:“明天,俺回乡下去。”武拯局长开导说:“这样走了,你姐会记恨我一辈子!再说,你也不能丢下商业局长的外甥……”说到商业局长的外甥,叶儿娘眼圈立即红了,哽咽着说:“俺这样,还能见他吗,还有脸见他吗?”

第二天,她回乡下去了。几天之后,田子鹏即现在的叶儿爹突然来访。武拯局长迎上去,没话找话儿说,想从侧面打探一下小姨子的情况,结果都给大白鹅拿话岔开了。大白鹅坐在叶儿爹对面、丈夫右边,一边为二人续水,一边看着叶儿爹说:“你家太太年纪轻轻的,咋就得了不治之症呢?”

叶儿爹感激地看一眼大白鹅,回答说:“谁知呢,凡能请到的先生都请了,凡能吃到的草药都吃了,就是不对症……”大白鹅说:“都说你给太太治病舍得花钱,也操尽心了。上次回娘家,都夸你呢!”顿一顿又说:“捎信叫你来,没有别的事,一是想叫你出来散散心,免得在一个地方憋出病来,二是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叶儿爹仿佛没听清,不解地说:“有件事情……跟我商量?”

大白鹅微微一笑,轻声问:“你看我妹妹长得怎么样?”叶儿爹不知何意,只顾称赞说:“论人品论模样,二小姐十里八乡没有比的!”大白鹅认真地问:“此话当真?”叶儿爹信誓旦旦地说:“句句都是真心话!”大白鹅便笑了,提高些声音说:“既然如此,我做媒把妹妹许配给你做太太了!”

叶儿爹怔愣良久,如梦方醒般摇摆着两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配,我可配不上二小姐!”大白鹅沉下脸,不高兴地说:“你的意思,田家是大户,我妹妹配不上你?”叶儿爹慌忙起身,向大白鹅抱拳施礼说:“我的妹妹哎,这话可把我冤枉了!白家有妹妹、妹夫这样的大靠山,田家那几亩薄地算得了啥?我的意思是……”

不待对方说完,大白鹅大包大揽地说:“不用说了,如若不嫌弃,这件事就定了!”叶儿爹不禁在心里狂呼:“我的天哪!这是烧了哪门子高香啊?十亩杏林不但救下三弟一条命,还傍上武拯局长。如今刚死了前妻,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又给送来了,不要都不行!”

武拯局长却是看得傻眼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实,不相信一母同胞的姐姐会对妹妹如此狠心,不但把她嫁给一个几近大了一倍而且死了妻子的男人,还使其失去了在城里相爱的机会永远葬身于乡间的黄土之中。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惩罚妹妹,还是为了报复丈夫?“都不是!”待叶儿爹走后,大白鹅坦率地说,“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患!”武拯局长不解地问:“什么祸患?”大白鹅解释说:“你们这些男人,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恨不能将天下好东西据为己有。你和我妹妹有过一回,就一定还想再有第二回、第三回……如若不把她打发得远远的,而嫁给商业局长的外甥,你就会不断地去找她,甚至为了达到目的采取一些极端手段,长此以往还能不出事吗?你是警察局长,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因女人发生过多少争端?再说了,我把妹妹嫁到田家,做了田家大太太,不但能掌管田家的大半个家业,还能一早一晚地照顾娘家,她应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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