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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2 12: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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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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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彦作品集(1)

鲁彦作品集(1)试读:

李妈

她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已经坐了十四天了。这十四天来,从早到晚,很少离开那里。起先五六天,她还走开几次,例如早上须到斜对面的小菜场买菜,中午和晚间到灶披间去煮饭。但五六天以后,她不再自己煮饭吃了。她起了恐慌。她借来的钱已经不多了,而工作还没有到手。她只得每餐买几个烧饼,就坐在那里咬着。因为除了省钱以外,她还不愿意离开那里。她要在那里等待她的工作。

丁老荐头行开设在爱斯远路的东段。这一带除了几家小小的煤炭店和老虎灶之外,几乎全是姑苏和淮扬的荐头行。每一家的店堂里和门口,都坐满了等待工作的女人:姑娘,妇人,老太婆;高的矮的,瘦的肥的,大脚的小脚的,烂眼的和麻脸的……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有,等待着不识的客人的选择。凡在这里缓慢地走过,一面左右观望的行人,十之八九便是来选择女工的。有些人要年轻的,有些人要中年的,也有些人要拣年老的。有的请去梳头抱小图,有的请去煮饭洗衣服,也有的请去专门喂奶或打杂。

她时时望着街上的行人,希望从他们的面上找到工作的消息。但十四天过去了,没有人请她去。荐头行里常常有人来请女工,客人没有指她,丁老荐头也没有提到她;有时她站了起来,说:“我去吧!”但是客人摇一摇头。每天上下午,她看见对面几家和自己邻近几家的女人在换班,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就是自己的荐头行里的女人也进进出出了许多次。有些运气好的,还没有坐定,便被人家请去了。只有她永久坐在那里等着,没有谁理她。

街上的汽车,脚踏车,人力车,不时在她的眼前轧轧地滚了过去,来往的人如穿梭似的忙碌。她的眼睛和心没有一刻不跟着这些景物移动。坐得久了,她的脑子就昏晕起来,像轮子似的旋转着旋转着,把眼前的世界移开,显出了故乡的景色……

她看见了高大的山,山上满是松柏和柴草,有很多男人女人在那里砍树割柴,发出了丁的斧声,和他们的笑声,歌声,说话声,叫喊声打成了一片混杂的喧哗。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已经砍好了一担柴,挑着从斜坡上走了下来。他的左边是一个可怕的深壑,她看见他的高大的担子在左右晃摇,他的脚在战栗着。“啊呀!……”她恐怖地叫了起来。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对面的不是山,是高耸的红色的三层楼洋房。忙碌地来去的全是她不相识的男女。晃摇着的不是她丈夫的柴担,是一些人力车,脚踏车,她的丈夫并没有在那里。她永不会再看见他。他已经死了。“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正如她刚才所看见的景象一般,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在山上砍柴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些兵士。他们握着枪,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把山上的樵夫们围住了。男的跟我们去搬东西!女的给我们送饭来!”一个背斜皮带的官长喊着说。大家都恐怖地跟着走了,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她只走动一步,便被一个士兵用枪杆逼住胸膛,喊着说,“不许跑!跑的,要你狗命!你妈的!”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就在这时跟着那些兵走了。从此没有消息。有些人逃回来了。有些人写了信回来,当了兵。有些做苦工死了。也有些被枪炮打成了粉碎。但她的丈夫,没有人知道。因为在本地一起出发的,一到军队里便被四处分开。“不会活着了!”她时常哭号着。有些人劝慰着她,以为虽然没有生的消息,可也没有死的消息,希望还很大的。但正因为这样,更使她悲痛。要是活着,他所受的苦恐怕更其说不出的悲惨的。

他并没有什么财产留给她。他们这一家和附近的人家一样,都是世代砍柴种田。山是公的,田是人家的。每天劳碌着,都只够吃过用过。她丈夫留给她的财产,只有两间屋子和两堆柴蓬。但屋子并不是瓦造的,用一半泥土,一半茅草盖成,一年须得修理好几回,所谓两间,实际上也只和人家的一间一样大。两堆柴蓬并不值多少钱,不到一年,已经吃完了。幸亏她自己还有一点力,平常跟着丈夫做惯了,每天也还能够砍一点柴,帮人家做一点田工。然而她丈夫留给她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债。那便是他们的九岁的儿子。他不像别的小孩似的,能够帮助大人,到山上去拾柴火或到田里去割草。他生得非常瘦小赢弱,一向咳呛着,看上去只有五岁模样。

这已经够苦了。但几个月前却又遭了更大的灾祸。那便是飓风的来到,不,倘若单是飓风,倒还不至弄到后来那样,那一次和飓风一起来的还有那可怕的大水。飓风从山顶上旋转下来,她的屋子已经倒了一大半,不料半夜里山上又出蛟了。山洪像倾山倒海似的滚下来,仿佛连她脚下的土地也被卷着走了。她把她的儿子系在几根木头上,自己攀着一根大树,漂着走。幸亏是在山岙里,不久就被树木和岩石挡住。但是他们所有衣服用具全给水氽走了,连一根草也不曾留下。她的邻近的人家都和她差不多,没有谁可以帮助他们母子。她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儿子,在别一个村庄上的姑母家里住了几个月。但是她的姑母也只比她好一点,附近的地方也都受过兵灾水灾,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轮到她,前思后想,只得听着人家的话,把儿子暂时寄养在姑母家里,答应以后每个月寄三元钱给他,她自己跟着信客往上海来了。上海有一个远亲在做木匠,她找到了他,请他给她寻一个娘姨的东家。于是她的远亲费尽了心血,给她找到一家铺保,才进了丁老荐头行的门。

但是十四天过去了,丁老荐头还没有把她介绍出去。有些东家面前,丁老荐头不敢提起,有些东家看了她几眼,便摇了摇头。荐头行里的女人虽然各县各省的都有,都很客气的互相招呼着,谈笑着,但对她却显得特别的冷淡,不大理睬她。有时来了什么东家,一提到她,或者她自己站了起来说,“我去,”大家就嘻嘻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耻辱!她通红着脸低下头去,几乎要哭了出来。就是丁老荐头对她也没有好面色,常常一个人喃喃的说:“白坐在这里!白坐在这里!”

她的眼前没有一条路。她立刻就要冻饿死了。冬天已将来到,西风飒飒地刮着,她还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她借来的两元钱,现在只剩了几个银角了。每天吃两顿,一顿三个烧饼,一天也要十八个铜板,这几个银角能够再维持几天呢?她自己冻死饿死,倒还不要紧,活在这世上既没有心灵上的安慰,也没有生活的出路,做人没有一点意味,倒不如早点死了。然而她的阿宝又怎么办呢?她的唯一的儿子,她的丈夫留下来的只有这一根骨肉,她可不能使他绝了烟火。她现在虽然委托了姑母,她可必须按月寄钱去,姑母自己也有许多孩子,也一样地过不得日子。她要是死了,姑母又怎能长久抚养下去?

现在,阿宝在姑母家里已经穿了夹衣吗?每餐吃的什么呢,她不能够知道。她只相信他已经在那里一样地受着冻挨着饿了。她仿佛还听见他的哭泣声,他的喊“妈妈”声,他的可怕的连续的咳呛声……“我们笑的并不是你!你却掉下眼泪来了!”坐在她左边的朱大姐突然叫着说。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眼泪流了一脸。“我在想别的事情!”她说着,赶忙用手帕揩着面孔和眼睛。

她的模糊的含泪的眼睛,这时看见一辆新式的发光的汽车在她脚边驰了过去。那里面坐着一对阔绰的夫妇,正偏着头微笑地向她这边望着。他们的中间还坐着正和阿空那样大小的孩子,穿着红绿的绒衣,朝着她这边伸着手指……

她觉得她脚下的地在动了,在旋转了,将要翻过来了……二“李妈!现在轮到你啦!”丁老荐头从外面走了回来,叫着说。

她突然从昏晕中惊醒过来,站起在丁老荐头面前。她看见他的后面还立着一个男工。“东家派人来,要一个刚从乡里来的娘姨,再合适没有啦。你看,阿三哥,”他回头对着那个站在背后的人说,“这个李妈刚从乡下出来,再老实没有啦!又能吃苦,挑得起百把斤的担子哩!”“好吧,”阿三哥打量了她一下,说,“就带她去试试看。”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脸全红了。她是多么喜欢,她现在得到了工作。她有了命了!连她的阿宝也有了命了!“哈哈哈!‘老上海’不要,要乡下人!上头土脑的,请去做菩萨!”陈妈笑着说,故意做着丑脸。

大家都笑了。有几个人还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的头上仿佛泼了一桶水似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像被石头压着似的,透不出气。“妈的!尖刻鬼!”丁老荐头睁着眼睛,骂着说,“谁要你们这些‘老上海’,刁精古怪的!今天揩油,明天躲懒!还要搬嘴吵架!东家要不恨死你们这班‘老上海’!今天就不会要乡下人啦!”“一点不错!丁老荐头是个明白人!你快点陪她去吧!我到别处去啦!”阿三哥说着走了。

李妈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下去了。她到底还有日子可以活下去。现在她的工作终于到手了。而且被别人嘲笑的气也出了一大半了。

丁老荐头亲自陪了她去。他的脸色显得很高兴,对她客气了许多,时时关照着她:“靠边一点,汽车来啦!但也不要慌!慌了反容易给它撞倒!……站着不要动!到了十字路口,先要看红绿灯。红灯亮啦,就不要跑过去。……走吧!绿灯亮啦!不要慌!汽车都停啦!……靠这边走,靠这边走!在那里好好试做三天再说,后天我会来看你,把事情弄好的。……这里是啦,一点点路。吉祥里。”“吉祥里!”李妈低低的学着说。她觉得这预兆很好。她正在想,好好的给这个东家做下去,薪工慢慢加起来,把儿子好好的养大。十年之后,他便是一个大人,可以给她翻身了。“弄内八号,跟我来。”

李妈的心又突突的跳了。再过几分钟,她将走进一座庄严辉煌的人家,她将在那里住下,一天一天做着工。她将卑下地尊称一些不相识的人做“老爷”,“太太”,“小姐”,“大少爷”,她将一切听他们的命令和指挥,她从今将为人家辛苦着,不能再像从前似的要怎样就怎样,现在她自己的手脚和气力不再受她自己的支配了……

丁老荐头已经敲着八号的后门,已经走进去了。

她惧怯地站住在门外,红了脸。这是东家的门了,没有命令,她不敢贸然走进去。“太太!娘姨来啦!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刚从乡里来的,”丁老荐头在里面说着。“来了吗?在哪里?”年轻太太的声音。“在门外等着呢——李妈!进来!”

她吃惊地提起脚来。她现在踏着东家的地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地方,它是她的东家所有的。她小心地轻轻的走了进去,像怕踏碎脚下的地一样。“就是她吗?”“是的,太太!”丁老荐头回答着。

她看见太太的眼光对她射了过来,立刻恐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的头颈也红了。

什么样的太太,她没有看清楚。她只在门边瞥见她穿着一身发光的衣服,连面上也闪烁地射出光来。她恐惧得两腿颤抖着。“什么地方人?”“苏州那边!”丁老荐头给她回答着。“是在朱东桥,太太,”李妈纠正丁老荐头的话。“几时到的上海?”“二十几天啦,”她回答说。“给人家做过吗?”“还没有。”“这个人非常老实,太太!”丁老荐头插入说,“‘老上海’都习不过。太太用惯了娘姨的,自然晓得。”“家里有什么人?”“只有一个九岁的儿子,没有别的人……他……”“带来了吗?”太太愕然的问。“没有,太太,寄养在姑母家里。”“那还好!否则常常来来去去,会麻烦死啦!……好,就试做三天。”“好好做下去,李妈,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说着又转过去对太太说,“人很老实的,太太,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吗,太太?”“试三天再说!”“不会错的,太太!你一定合意!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吧,免得我多跑一趟!……不写吗?不写也可以,试三天再说!那末我回去啦,好好的做吧,李妈!我过两天再来。东家再好没有啦。太太,车钱给我带了去吧!”“这一点路要什么车钱!”“这是规矩,太太,不论远近都要的。”“难道在一条马路上也要?”“都是一样,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你自己带来的也要。这是规矩。我不会骗你!”“你们这些荐头行真没有道理!哪里有这种规矩!就拿十个铜板去买香烟吃吧!”“起码两角,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我拿保单给你看,太太!”“好啦好啦!就拿一角去吧!真没有道理!”“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不会错的,太太!后天我来写保单,不合意可以换!再会再会!李妈,好好做下去!我后天会来的。”“真会敲竹杠!”太太看他走了,喃喃的说,随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李妈说,“我们这里第一要干净,地板要天天拖洗。事情和别人家的一样,不算忙。大小六个人吃饭。早上总是煮稀饭,买菜,洗地板,洗衣服,煮中饭。吃过饭再洗一点衣服,或者烫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煮晚饭——你会煮菜吗?”“煮得不好,太太!”“试试看吧!你晚上就睡在楼梯底下。早上要起得早哩!懂得吗?”“懂得啦,太太!”“到楼上去见见老太爷和老太太,顺便带一点衣服来洗吧!”

李妈跟着太太上去了。她现在才敢大胆地去望太太的后身。她的衣服是全丝的,沙沙地微响着,一会儿发着白光,一会儿发着绿光。她的裤子短得看不见,一种黄色的丝袜一直盖到她的大腿上。她穿着高跟的皮鞋,在楼梯上得得的响着。李妈觉得非常奇怪,这样鞋子也能上楼梯。“娘姨来啦,”太太说:

李妈一进门,只略略望了一望,又低下头来。她看见两个很老的人坐在桌子边,不敢仔细去看他们的面孔。“叫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说。“是!老大爷,老太太!”“才从乡里出来哩!”太太和他们说着,又转过身来说,“到我的房间来吧!”

李妈现在跟着走到三层楼上了。房间里陈列些什么样的东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来!一切发着光!黄铜的床,大镜子的衣橱,梳妆台,写字台……这房间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呢?她不知道。单是那个衣橱,她想,也许尽够她母子两人几年的吃用了。“衣橱下面的屉子里有几套里衣,你拿去洗吧!娘姨!”

李妈连忙应声蹲了下去。现在她的手指触到了那宝贵的衣橱的底下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的手指在战栗着。像怕触下橱屉的漆来。她轻轻地把它抽出来了。那里紧紧的塞满了衣服。“数一数!一共几件?”

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四双袜子,五条裤子,三件汗衫,三件绒衣。“一共十五件。太太!”“快一点拿到底下去洗!肥皂,脚盆,就在楼梯下!”“是,太太!”她拿着衣服下去了。

洗衣服是李妈最拿手的事情。她从小就给自己家里人洗衣服,一直洗到她有了丈夫,有了儿子,来到上海的荐头行。这十五件衣服,在她看来是不用多少时候的。她有的是气力。

她开始工作了。这是她第一次给人家做娘姨,也就是做娘姨的第一次工作。一个脚盆,一个板刷,一块肥皂,水和两只手,不到半点钟,已经有一半洗完了。“娘姨!”太太忽然在三层楼的亭子间叫了起来。

李妈抬起头来,看见她伸着一个头在窗外。“汗衫怎么用板刷刷?那是丝的!晓得吗?还有那丝袜!”

李妈的脸突然红了。她没有想到丝的东西比棉纱的不耐洗。她向来用板刷洗惯了衣服的。“晓得啦!太太!”她在底下回答着。“晓得啦!两三元钱一双丝袜哩!弄破了可要赔的!”

她的脸上的红色突然消散了。她想不到一双丝袜会值两三元钱,真要洗出破洞来,她怎么赔得起?据丁老荐头行里的人说,娘姨薪工最大的是六元,她新来,当然不会赚得那么多,要是弄破一双丝袜,不就是白做大半个月的苦工吗?她想着禁不住心慌起来。她现在连绒布的里衣也不敢用板刷去刷了,只是用手轻轻的挂着,擦着。绒布的衣服虽然便宜,她可也赔不起。何况这绒布又显然是特别漂亮,有颜色有花纹的。

但是过了一会,太太又在楼窗上叫了:“娘姨!快一点洗!快要煮饭啦!这样轻轻的搓着,搓到什么时候!洗衣服不用气力,洗得干净吗?”

李妈慌了。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又要快,又要洗得白,又要当心损伤。她不是没有气力,也不是不肯用出来,是有气力无处用。气力用得太大了,比板刷还利害,会把衣服扯破的。这不像走路,可以快就快,慢就慢;也不像挑柴割稻,可以把整个气力全用出来。这样的衣服,只有慢慢地轻轻地搓着擦着的。然而怎么办呢?她一点也想不出来。

时候果然不早了。少爷和小姐已经从学校里回来。他们望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便一直往楼上走去,小姐大约有十岁了,少爷的身材正像她的阿宝那样高矮。然而都长得红红的,胖胖的,一点不像阿宝那么青白,瘦削。阿宝全是因为在肚子里没有好好调养,出胎后忍饥受冻的缘故。

想到阿宝,她禁不住心酸起来,连眼泪也流出来了。现在天气已经冷了,谁知道他现在穿着什么衣服?又谁晓得他病倒了没有?姑母怎样在那里过活?她的孩子们有没有和阿宝吵架呢?……“娘姨!”太太的叫声又响了,同时还伴着脚步声,她下楼来了。“不必洗啦!等你慢慢的洗完,大家要饿肚啦!不看见少爷小姐回来了吗?快到厨房去煮饭吧!”

李妈慌忙站了起来,向厨房里去,预备听太太的吩咐。“慢点慢点!把脚盆推边一点,不要碍着路!吃过晚饭再洗!”“是,太太!”李妈又走了转来。“好啦!到楼上去量两升米来!——喂!空手怎么拿!真蠢!淘米的箕子挂在厨房里!”

李妈愈加慌了。她拿着淘米的箕子,两手战栗着,再向楼上走了去。“娘姨!米放在二层楼亭子间里!——亭子间呀!喂!那是前楼!不是亭子间!——就是那间小房间呀!——门并没有锁!把那把子转动一下就开了!——喂!怎么门也不晓得开!真是蠢极啦!怎么转了又松啦!推开去再松手呀!——对啦!进去吧!麻布袋里就是米!”

李妈汗都出来了,当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太太心里急得生了气,她也急得快要哭出来。一切的事情,在她都是这样的生疏,太太一急,她愈加弄不清楚了。她并不生得蠢。她现在是含着满腹的恐慌。她怕太太不要她在这里,又怕弄坏了东西赔不起。

这一餐晚饭是怎样弄好的,她忙到什么样子,只有天晓得。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催着催着,连连的骂了。老爷回来的时候,甚至还拍着桌子。太太时时刻刻在厨房里蹬着脚。“这样教不会!这样教不会!真蠢呀!怎么乡下人比猪还不如!”

李妈可不能忍耐。她想不到头一天就会挨骂。她也是一个人,怎么说她比猪还不如!倘不是为的要活着,她可忍受不了,立刻走了。她的眼泪时时涌上了眼眶。但是在太太的面前,她不敢让它流出来。她知道,倘若哭了出来,太太会愈加不喜欢她的。

这一天的晚饭,她没有吃。她的心里充满了忧虑,苦痛和恐怖。三

第三天下午,李妈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白做了三天苦工,没有拿到一个钱,饿了两餐饭,受了许多惊恐,听了许多难受的辱骂。只有丁老荐头却赚到了四角车钱。荐头行里的人还都嘲笑着她。她从前只想出来给人家做娘姨,以为比在乡里受苦好些,现在全明白了:娘姨是最下贱的,比猪还不如!

然而她现在不做娘姨,还有别的出路吗?没有!她只能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来。她不相信她自己真是一个比猪还不如的蠢东西。她在乡下也算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做过和男人一样的事情,生过小孩,把他养大到九岁。娘姨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煮饭,洗衣,倒茶,听使唤的那些事情。三天的试工,虽然因为初做不熟识,她可也全做了。为什么东家还要骂她比猪还不如呢?她可也是一个人!倘有别的路好走,她决不愿意再给人家做娘姨。倘没有阿宝,她也尽可在乡里随便的混着过日子。然而阿宝,他现在是在病着,是在饿着。她现在怎样好呢?一到上海,比不得在那乡里,连穷邻居也没有了。一个女人,孤零零的,现在连吃烧饼的钱也没有了哩!

她想着想着,不觉又暗暗的流下泪来。

然而希望也并不是没有的。她还有一个阿宝。他现在已经九岁了。一到二十岁,便是一个大人。她和她的丈夫命运坏,阿宝的命运也许要好些。谁能说他不会翻身呢?十年光阴不算长,眨一眨眼,就过了。现在只要她能够忍耐。那一个东家固然凶恶,什么话都会骂,别的东家也许有好的。况且那三天,本来也该怪自己,初做娘姨,不懂规矩,又胆小。现在不同些了,她已经不是乡下人,她曾经在上海做过三天工。她算是一个“新上海”了。“在上海做过吗?”新的东家又派人来,指着她问了。“做过啦!很能干,洗得很白的衣服,煮的菜也还吃得!人又老实!”丁老荐头代她回答说。

于是李妈有运气,又有了工作了。丁老荐头仍然亲自陪她去。

新的东家的屋子也在巷堂里,也是三层楼,只是墙壁的颜色红了一些,巷堂里清静了一些。李妈走到那里,觉得有点熟识似的,没有从前那样生疏而且害怕了。

太太和老爷的样子都还和气,没有从前那个东家的可怕。人也少,他们只有三个孩子,大的还住在学校里。“事情很少,李妈,好好做下去吧!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又照样说着,拿了车钱走了。

李妈自己也觉得,东家比较的好了。事情呢,却没有比从前那一家少。这里虽然没有老太爷和老太太,却多了一个五六个月的孩子,要给他洗屎布尿布,要抱着他玩。但这在李妈倒不觉得难。她有的是气力,她自己也生过孩子,弄惯了的。她现在很愿意小心地,吃苦地做下去。

新的东家也觉得李妈还不错,第三天丁老荐头来时,决计把她留下了。“每个月四元工钱!”太太说。“多出一元吧,太太!”丁老荐头代李妈要求说。“做得好,以后再加!”

李妈听着这话非常高兴。她想,单是四元工钱,她每月寄三元给姑妈作阿宝的伙食费外,还有一元可以储蓄,几年以后就成百数了。做得好不好,全在她自己,她哪里会不好好的做下去,那末,加起薪工来。她的钱愈可积得多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喜欢起来,做事愈加用力,愈加快了。天还没有亮,她便起来,生着了炉子,把稀饭煮在那里,一面去倒马桶,扫地,抹桌子,洗茶杯,泡开水。随后三少爷醒来了,她去给他换衣服,洗脸,喂稀饭,抱着他玩。太太和二少爷起来后,她倒好脸水,搬出稀饭来给他们吃,自己就空着肚子,背着三少爷到小菜场买菜去。回来后报了账,给太太过了眼,收拾起碗筷,把冷的稀饭煮热,侍候老爷吃了,才将剩下来的自己吃,有时剩的不多,也就半饿着开始去洗衣服,一直到煮中饭。预备好中饭,到学校里去接十岁的二少爷。吃了饭又送他去。下半天,抱孩子,洗地板。晚饭后还给三少爷做衣服,或给二少爷补破洞。她忙碌得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晚上总在十一二点才睡觉,可是天没亮又起来了。

这样的不到半个月,她不但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自己越做越有精神了。她的每一个筋骨像愈加有力起来,肚子也容易饿了。“做人只要吃得下饭,便什么都不怕啦!”她常常自己安慰自己说。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一件不高兴的事。以前饭剩得少,也吃一个空,现在饭剩得多,也吃一个空。肚子总是只有那么大,怎么会越吃越多呢?每次量米的时候,太太都看着,现在她明明多量了半升了。“娘姨!米多了,怎么没有剩饭呀?”太太露着严厉的颜色问了。她的心里在怀疑着李妈偷了米去。“不晓得怎的,这一晌吃得多了。”李妈回答着,她还不曾猜想到太太心里什么样的想法。“是你量的米,煮的饭!不晓得!这一晌并没有什么客人!哼!”“想是我这几天胃口好,多吃了一些。”“谅你吃得来多少!除非你还有一个吃生米的肚子!”

李妈的面色转青了。她懂得这话的意义。她想辩白几句,但是一想到吃东家的饭,便默着了。没有办法,只好忍耐,她想。

然而这在东家,却是等于默认了。太太在时时刻刻注意她,二少爷仿佛也在常常暗中跟着她的样子。她清早开开后门去倒马桶,好几次发现太太露出半个头在亭子间的窗口。早晨买菜去,太太一样一样叮嘱了去:“白菜半角,牛肉一角半,豆腐六个铜板,洋蕃薯半角……”她说着就数出刚刚不多也不少的钱来。“牛肉越买越少啦!只值得一角铜钱!白菜又坏!哪里要十二个铜板一斤!”当李妈回来的时候,太太这样气愤地说。

有几次,太太还故意叫她在家多洗一点东西,自己却提着篮子,亲自买菜去了。

李妈渐渐不安了。她每次买菜,没有一次不拣了又拣,这里还价,那里还价,跑了半天才把最上算的买了来。她自己没有赚过一个铜板。她不是不晓得赚钱,是她不愿意。她亲眼看见许多娘姨在小菜场买的一角钱菜,回来报一角半的账。有时隔壁的林妈还教她也学着做:东家叫你买一斤白菜,你只买十二两;十二铜板一斤的,告诉她十六个铜板!但是李妈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很卑贱。做得规矩,东家喜欢,自然会加薪工的。然而像她这样诚实,东家却把她和别的娘姨一样看待了。虽然不像以前那个东家似的恶狠狠地骂她,说的话可更叫她受不住,面色也非常难看。“揩油吃油!吃油揩油!”这已经不止一次了,二少爷在她的面前故意这样似唱非唱的说着走了过去,有时还假装不经意的踢她一脚。

有一次,当她要洗衣服,向太太去要肥皂的时候,太太几乎骂了:“前天才交给你,今天又来拿!难道这东西不值钱,还是我们偷来的?前天的哪里去啦?狗拖去了吗?……”

她并不计算一下,这两天来,李妈洗了多少衣服,也不想一想,二少爷在学校里做点什么,一套一套的衣服全弄得墨迹,泥迹,而三少爷的衣服是满了奶迹屎迹尿迹的;也不曾仔细看一看,给他们洗得多么白。

东家完全把她当做一个什么都要揩油的人了。他们随便什么都收藏了起来,要用的时候,让李妈自己去讨,又用眼睛盯着她。他们有什么寻不着,也来问李妈,仿佛她不仅会揩油,而且还会挖开他们的箱子偷东西似的。

李妈现在只有一肚子的闷气,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对谁可以说。她本来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一到上海连半个也没有了。有一次隔壁的林妈在后门口找着她说几句闲话,立刻被太太责备了一场,像怕她们在串通着做什么勾当似的。她想到从前丈夫在的时候,有说有笑,自由自在,用自己的气力,吃自己的饭,禁不住眼泪籁籁滚了下来。她现在过着什么样子的日子!她日夜劳苦着,仅仅为了四元钱的代价,诚实得和对自己一样,东家却还不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她怎能吃得下饭,安心做下去呢?“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啦!”太太又埋怨了。“只看见你一个人坐着胡思乱想,事情也不做!要享福,到家里去!躲什么懒!”

太太给她的工作愈加多了,她想:你越躲懒,我越叫你多做一点!一天到晚不让她休息。扫了地不久,又叫她去扫了。才洗过地板,又在催着去洗了。刚刚买了香烟来,又叫她去买花生米,买了花生米回来,又叫她去买鸡蛋糕。不往街上跑,便在家里抱小孩,小孩睡了,便去补旧衣服。现在不要穿的东西也从箱底里翻出来了。“混帐!不愿意做,就滚蛋!”太太愈加凶了。她也和从前那一个东家似的骂了起来。

李妈怎能受得住?她至少也得还几句嘴的。然而吃她的饭又怎样做得?她能够不吃她的饭,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去吗?别人的讥笑,丁老荐头的难看的脸色,且不管它,只是她吃什么呢?她的阿宝怎样过日子呢?她不是每个月须寄钱给姑母吗?现在已经到上海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弄到一个钱!这一个月的薪工虽说是四元,已经给丁老荐头拿了八角荐头钱去了。如果再换东家,她又须坐在荐头行里等待着,谁能知道要等一个月还是半个月才再找到新的东家呢?即使一去就有了东家,四元钱一个月的薪工,可又得给丁老荐头扣去八角钱的荐头钱,一个月换一个东家,她只实得三元二角薪工,一个月换二次东家,她愈加吃亏,只实得二元四角,好处全给丁老荐头得了去,他两边拿荐头钱,连车钱倒有五六元。万一再是这里试三天,那里试三天,又怎么样呢?她一个人只要有饭吃还不要紧,她的阿宝又怎样活下去呢?

她这样一想,不觉愣住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忍辱挨骂的过下去,甚至连打,也得忍受着的。

但是东家看出她这种想头,愈加对她凶了。每一分钟,都给她派定了工作,不让她休息。而且骂的话比从前的东家还利害了。老爷也骂,二少爷也骂,偶然回来一次的大少爷也骂了。一天到晚,谁也没有对她好面色,好听的话。

李妈终于忍耐不住了。不到一个月,只好走了。“人总是人!不是石头,也不是畜生!”她说。四

季妈现在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要找一个好的东家。她想,所有做东家的人决不会和从前两个东家一般恶。

但是在最近的半个月中,她又一连的试做了三次,把她从前的念头打消了。“天下老鸦一般黑!”这是她所得到的结论。这个刻薄,那个凶,全没有把娘姨当做人看待。没有一个东家不怕娘姨偷东西,时时刻刻在留心着。也没有一个东家不骂娘姨躲懒的。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扣工钱,还要挨打挨骂。“到底也是人!到底也是爹娘养的!”李妈想。她渐渐发气了。“没有一家会做得长久!”这不仅她一个人是这样,所有的娘姨全是这样的。丁老荐头行里的娘姨没有一个不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亲眼看见隔壁的,对面的荐头行里的娘姨也全是如此。

然而这些人可并没有像她那样的苦恼,她们都比她穿得好些,吃得好些。她们并没有从家里寄钱来,反而她们是有钱寄到家里去的。她们一样有家眷。有些人甚至还有三四个孩子,也有些人有公婆,也有些人有吃鸦片的丈夫。

李妈起初没注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首先看出来的是,那些“老上海”决不做满三天便被人家辞退。李妈见着荐头行把保单写定以后,以为她们一定会在那里长做下去,但不到一个月,她们却又回来坐在荐头行的门口了。“试做三天,不是人家就留了你吗?怎么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呢?”“你想在哪了个东家过老吗?不要妄想!”“老上海”的娘姨回答她说。“那末你不是吃了亏?白付了荐头钱,现在又丢了事?”“还不是东家的钱!傻瓜!”

李妈不明白。她想:东家自己付的荐头钱更多,哪里还会再给娘姨付荐头钱?但是她随后明白了:那是揩了油。她已经亲眼看见过别的娘姨是怎样揩油的。她觉得这很不正当。做娘姨的好好做下去,薪工自然会——

她突然想到那些东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以后又怎么样呢?不加薪工,还要骂,还要打!不揩油,也当做揩油!不躲懒,也是躲懒!谁能做得长久呢?

李妈现在懂得了。她可也并不生来是傻瓜!

新的东家又有了。她不再看做可以长久做下去。三天一过,她准备着随时给东家辞退了。“娘姨!这东西哪里这样贵呀?”“你自己去买吧!看看别的娘姨怎样买的!”她先睁起眼睛来,比东家还恶。“咳!难道问你不得!”“早就告诉过你,几个铜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请过一个,我也做不下去!”她拿起包袱要走了。“走就走!”太太说着。但是她心里一想,丁老荐头来一次要车钱,换娘姨又得换保单,换保单又得出荐头钱,也划不来,只好转弯了。“我随便问问你,你就生气啦!我并没有赶你走!”

李妈又留下了。她可并不愿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随时准备着走。“上午煮了这许多菜,怎么就没有啦,娘姨。”“剩下的菜谁要吃!倒给叫化子的去啦!”“什么话!这样好的菜也倒掉了!”太太发气了。“你要吃,明天给你留着!我可不高兴吃!”

第二天她把剩菜全搬出来了,连剩下的菜汤也在内。

太太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话来。她要退了她,又觉得花不来,而且荐头行里的娘姨全是一个样:天下老鸦一般黑!反而吃亏荐头钱,车钱!她又只得忍住了。“衣服洗得快一点,不好吗?娘姨!老是这样慢!”“你只晓得洗得慢!不晓得脏得什么样!”她站了起来,把衣服丢开了。“我不会做,让我回去!”但是太太不说要她走,她也不走了。她索性每天上午不洗衣服了,留到下午去洗。每天晚上,吃完饭,她便倒在床上,想她自己的事情,或者和别的娘姨闲谈去了。“晚上是我自己的工夫!”她说。“管不得我!”

老爷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不高兴时,就睡在床上不起来,让太太自己去开门。“门也不开吗?”“我睡熟了,哪里听见!比不得你们白天好睡午觉!”

有时李妈揩了油,终于给太太查出来了。但是她毫不怕,也不红脸,她泰然的说:“哪一个娘姨不揩油!不揩油的事情谁高兴做!一个月只拿你这一点工钱,我们可也有子女!”

她的脾气越变越坏了。东家的小孩,也都怕了她,她现在不肯再被他们踢打,她睁着凶恶的眼睛走了近去,打他们了。

然而东家有的是钱,终于不得不多花一点荐头钱和车钱,又把她辞退了。

李妈可并不惋惜,她只要在那里做上一个礼拜,她就已经赚上了个把月的工钱哩!五

她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上海”。那里的娘姨不再讥笑她,谁都同她要好了。“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伙啦!”别的人拍拍她的腿子说。

丁老荐头也对她特别看重起来。每次的事情,就叫她去挡头阵。

她现在不愁没有饭吃了。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那家出来,这家进去。丁老荐头行成了她的家,一个月里总要在那里住上几天。

每次当汽车在她的面前呜呜地飞似的驰过去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宝坐在那车里。“现在我们也翻身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

毒药

一天下午,光荣而伟大的作家冯介先生正在写一篇故事的时候,门忽然开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他的哥哥的儿子。问了几句关于学校生活的话,他就拿了一本才出版的书给他的侄儿看。书名叫做《天鹅》,是他最得意的一部杰作。冯介先生的文章,在十年以前,已哄动全国。读了他的文章,没有一个不感动,惊异,赞叹,认为是中国最近的唯一的作家。代他发行著作的书店,只要在报纸上登一个预告,说冯介先生有一本书在印刷,预约的人便纷至沓来,到出书的那一天,拿了现钱来购买的人往往已买不到了。即如《天鹅》这本书,初版印了五千部,第三天就必须赶紧再版五千。许多杂志的编辑先生时常到他家里来谈天,若是发见了他在写小说,无论只写了一半或才开始,便先恳求他在那一个杂志上发表,并且先付了很多的稿费,免得后来的人把他的稿子拿到别的地方去发表。酷爱他的作品的读者屡次写信给他,恳求见他一面,从他那里出去便如受了神圣的洗礼,换了一个灵魂似的愉快。如其得到冯介先生的一封短短的信,便如得到了宝一般,觉得无上的光荣。“小说应怎样着手写呢?叔叔?”沉没在惊羡里的他的侄儿敬谨而欢乐地接受了《天鹅》,这样的问。

这在冯介先生,已经听得多了。凡一般憧憬于著作的青年或初进的作家,常对他发这样的问话,希冀在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启发和指示。他的侄儿也已不止一次的这样问他。

听了这话,冯介先生常感觉一种苦恼,皱着眉头,冷冷的回答说,“随你自己的意思,喜欢怎样,就怎样着手。”

但这话显然是空泛的,不能满足问者的希冀。于是这一天他的侄儿又问了:“先想好了写,还是随写随想呢,叔叔?”“整个的意思自然要先想好了才写。”“我有时愈写愈多,结果不能一贯,非常的散漫,这是什么原因呢?”“啊,作文法书上不是常常说,搜集材料之后,要整理,要删削,要像裁缝拿着剪刀似的,把无用的零碎边角剪去吗?”

于是他的年青的侄儿像有所醒悟似的,喜悦而且感激的走了出去。

但冯介先生烦恼了。他感觉到一种不堪言说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这个青年拖到深黑的陷阱中,离开了美丽的安乐的世界;他觉得自己既用毒药戕害了自己的生命和无数的青年,而今天又戕害了自己年青的可爱的侄儿,且把这毒药授给了他,教唆他去戕害其他的青年的生命。

这时,一幅险恶的悲哀的图画便突然高高地挂在光荣的作家的面前,箭似的刺他的眼,刺他的心,刺他的灵魂……

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校里读书。那时显现在他眼前的正是美丽的将来,绕围着的是愉快的世界。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对于二切都模糊,朦胧。烦恼如浮云一般,即使有时他偶然的遇着,不久也就不留痕迹的散去了。他自己也有一种梦想,正如其他的青年一般,但那梦想在他是非常的甜蜜的。

因为爱好文艺,多读了一点文学书,他有一天忽然兴致来了,提起笔写了一篇短短的故事。朋友们看了都说是很好的作品,可以发表出去,于是他便高兴地寄给了一家报馆。三天后,这篇故事发表了。相熟的人都对他说,他如果努力的写下去是极有希望的。过了不久,上海的某一种报纸而且将他的故事转载了出来。这使他非常的高兴,又信笔作了一篇寄去发表。这样的接连发表了四五篇,他得了许多朋友的惊异,赞赏。从此他相信在著作界中确有成就的希望,便愈加努力了。

然而美丽的花草有萎谢的时候,光辉的太阳有阴暗的时候,他的命运不能无外来的打击:为了不愿回家和一个不相爱不相熟的女子结婚,激起了父母极大的愤怒,立刻把他的经济的供给停止了。这使他不能再继续地安心读书,不得不跑到一个远的地方去教书。工作和烦恼占据着他,他便有整整的一年多不曾创作。

生活逼迫着他,常使他如游丝似的东飘西荡。一次,他穷得不堪时,忽然想起寄作品给某杂志是有稿费可得的,便写了几千字寄了去。不久,他果然收到了十几元钱。这样的三次五次,觉得也是一种于己于人两无损害的事情,又常常创作了。

有时,他觉得为了稿费而创作是不对的。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产物。为了稿费而创作,有点近于榨取。但有时他又觉得这话不完全合于事实。有好几篇小说,他在二三年前早想好了怎样的开始,怎样的描写,用什么格调,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样的人物,怎样的结束,以及其他等等。动笔写,本是要有一贯的精神,特别的兴致的。现在把这种精神和兴致统辖在稿费的希望之下,也不能说写出来的一定不如因别的动机写出来的那末好。或者,他常常这样想,榨出来的作品比别的更好一点也说不定,因为那时有一种特别的环境,特别的压迫,特别的刺激和感触,可以增加作品的色彩,使作品更其生动有力。

但这种解释在一般人看起来似乎是一种强辩。编辑先生自从知道他创作是因了稿费,便对他冷淡了。读者,不愿再看他的小说了。稿子寄出去,起初是压着压着迟缓的发表,随后便老实退还了给他。“这篇稿子太长了,我们登不下,”编辑先生常常这样的对他说,把稿子退还了给他。有时又这样说,“这篇太短了,过于简略。”

在读者的中间常常这样说,“冯介的小说受了S作者的影响,但又不是正统的传代者,所以不值得看。”

一次,一个朋友以玩笑而带讥刺的写信给他说,“你的作品好极了,但翻了一万八千里路的筋斗终于还跳不出作家X君的手心!”

一位公正的批评家在报纸上批评说,“冯介的小说是在模仿N君!”

这种种的刺激使他感觉到一种耻辱,于是他搁笔不写了,虽然他觉得编辑先生的可笑,读者的浅薄。

二年后的一天,他在街上走,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久不相见的朋友。那个朋友到这里还只两月。他问了问冯介近来的生活之后,便请冯介给他自己主编的将要出版的月刊做文章。冯介告诉他以前做文章所受的奚落,表示不肯再执笔。“读者的批评常是不对的,可以不必管它!至于文章的长短,我都发表,你尽管拿来。稿费从丰!”那个朋友说。

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激从他的心底里涌了出来,他觉得这个朋友对于读者有特殊的眼光,对于他有热心扶助的诚意。这时他的生活正艰苦得厉害,便决计又开始创作了。“别个的稿费须等登出来了以后才算给,但你,”那个朋友接到了他的稿子,说,“我知道你很穷,今天便先给你带了回去。”“多谢你的帮助!”他接了稿费,屡屡这样的说。

但是编辑先生照例是很忙的。他拿了稿子去,以遇不着人,把稿子交给门房,空手回来的次数较多。回来后,他常写这样的信去:“好友,送上的稿子想已收到。我日来窘迫万状,恳你先把我的稿费算给我,以救燃眉。拜托拜托!”

有几次,不知是邮差送错了,还是那里的门房没有交进去,他等了好久终于没有接到回信。连连去了感激而又拜托的信,都没有消息。“来信读悉,因忙,未能早复,请恕。弟与兄友谊至厚,今兄在患难中需弟帮助,弟安得不尽绵力。稿费容嘱会计课早日送奉可也。”有时编辑先生似乎特别闲空而且高兴,回信来了。

但会计课也是很忙的。接到通知后他们一时还无暇算他的稿费。稿费虽然只有十几元,然而除去标点符号和空,白一字一字的数字数,却是一件艰苦的工作,等待了几天,常使他又不得不亲自跑到会计课去查问。“昨日已经叫收发课送去了。”会计先生回答说。

收发课同样是忙碌得非常。他们不管他正饿着肚子望眼欲穿的在那里等候,仍须迟缓几天。

这种情形使他感觉得烦恼,羞耻,侮辱。费尽了自己的脑和力及时间,写出来的东西,得到一点酬资,原是分内的事。但他却须对人家表示感激,乞丐似的伸出手去恳求,显出自己是一个穷追可怜的动物。时时只听见人家恩惠的说,“你穷,你可怜,我救你!……”同时又仿佛听见人家威吓似的说,“你的生命就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活下去就活下去,要你死就死!……”即使是会计先生,收发课的人,或一个不重要的送信者,都可以昂然的对他表示这种骄傲,这种侮辱。他觉得卖稿子远不如在马路上的肩贩,客人要买什么货时,须得问问他的价钱,合便卖,不合便不卖,当场拿出现钱来,一面交出货去,各无恩怨的走散。只有稿子寄了去不能说一声要多少稿费,编辑先生收受了,还须对他表示感激。不收受,就把它捻做一团丢入字纸簏,不能说一句话,还须怪自己献丑。侥幸的给了稿费,无论一元钱一千字或五角钱一千字,随他们自己的意思,你都须感激。如果人家说,“你穷,我帮助你,收受你的稿子,给你槁费。”你就须感激,感激,而又感激!像被鞭鞑的牛马对于宽恕它的主人一般,像他救了你一条命,恩谊如山一般……

想着想着,他几乎又不愿再写小说了。然而,生活的压迫也正是一个重大的难题。如其他的平凡的人一般,他只得先来解决物质上的问题,忍垢含辱的依旧写些小说。

三年过去,他的小说集合起来竟有了厚厚的三本。他便决计去找书店印单行本。严密的重新检阅了几遍,他觉得也还不十分粗糙。在这些小说里面,他看见了自己的希望和失望,快乐和痛苦,泪和血,人格与灵魂。“无论人家怎样批评,只要我自己满意就是了。”他想着就开始去寻觅出版的书店。

S城的商业虽然繁盛,书店虽然多至数十家,但愿意给他印书的却不容易找到。书店的经理不是说资本缺乏,便是说经费支细。其实无非因为他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怕出版后销路不好罢了。

找了许多书店,稿子经过了许多商人的审查,搁了许多时日,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才被一家以提倡新文化为目的的书店留住。“这部书销路好坏尚难预测,我们且印六百本看看再说。”这家书店的经理这样说。于是他才欣喜地满足地走了。

六个月后,这部书出版了。他所听见的批评倒也还好,这一来他很喜欢。

三个月后,忽然想到这部小说集的销路,便写信去问书店的经理。“销路很坏,不知何日方能售完。……”回信这样说。

这使他非常的愤怒,对于读者,他眼看着一般研究性的或竟所谓淫书,或一些无聊的言情小说之类的书印了三千又三千,印了五千又五千,而对于他这部并不算过坏的文艺作品竟冷落到如此。“没有眼睛的读者!”他常常气愤地说。

年节将近的一天,他正为着节关经费的问题向一个朋友借钱去回来,顺路走过这一家书店,便信步走了进去。“啊,先生,你这部书销路非常之坏!”书店的经理先生劈头就是这一句话。

他阑珊地和经理先生谈了一些闲话,正想起身走时,忽然走进来一个提着黑色皮包的人。寒暄了几句,那个人便开开皮包,取出一大叠的揭单。一张一张的提给经理先生说,“这是《恋爱问题研究》的账,五干部,计……这是《性生活》的计,账……《恋爱信札》……《微风》……《萍踪》……《夜的》……”

正在呆坐着想些别的事情的他,忽然模糊地听见“夜的”两字,他知道是算到自己的《夜的悲鸣》了,便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同时,他看见经理先生伸出一只大的手,把账单很快的抢过去,匆促而不自然的截断印刷店里的收账员的话,说:“不必多说了!统统交给我罢!我明天仔细查对。”

在经理先生大的手指缝里,他明白地看见账单上这样的写着。“一千五百本……”“哦!”他几乎惊异地叫了出来。“年底各处的账款多吗?”经理先生一面问,一面很快的开开抽屉,把帐单往里面一塞,便得的又锁上了。

他回来后愤怒地想了又想,越想越气。这明明是书店作了弊,在那里哄骗他。本来印六百部就不近人情:排字好不容易,上版好不容易,印刷费愈印多愈上算,他印六百部价钱贵了许多,赚什么钱,开什么书店?

他气愤愤地在家里坐了一会,又走了出去,想去质问书店。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回了。他觉得商人是不易慧的。他存心偷印,你怎样也弄不过他。他可以把账单改换,可以另造一本假的账簿给你看,可以买通印刷所。你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钱!著作家,是一个穷光蛋!

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委屈地把这怒气按捺下去,转一个方向,向他要版税。于是他就很和气地写了一封信去。“《夜的悲鸣》销路不好,到现在只卖去了一百多本,还都不是现款。年内和各店结清了账目,收到书款后,照本店的定例,明年正月才能付先生的版税。……”回信这样说。“照本店的定例!”他觉得捧出这种法律似的定例来又是没有办法的了,虽然在事实或理论上讲不通,著作家也要过年节,也要付欠账,也要吃饭!于是他又只好转一个方向,写一封信向经理先生讲人情了:“年关紧迫,我穷得不得了,务请特别帮我一个忙,把已售出去的一百多本书的版税算给我,作为借款,年外揭账时扣下,拜恳拜恳!……”

这样的信写了去,等了四五天终于没有回信。于是他觉得只有亲自去找经理先生。但年关在即,经理先生显然是很忙的。他去了几次,店里的伙计都回说不在家。最后,他便留了一个条子:“前信想已收到……好在数目不大……如蒙帮忙,真比什么还感激!……”

又等了三四天,回信来了。那是别一个人所写的,经理先生只亲笔签了一个名字。然而他说得比谁还慷慨,比谁还穷:“可以帮忙的时候,我没有不尽力帮忙。如在平时,即使先生要再多借一点也可以。但现在过年节的时候,我们各处的账款都收不拢来,各处的欠款又必须去付清。照现在的预算,我们年内还缺少约一万元之语。先生之款实难如命……”

这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对他再说得恳切一点,或甚至磕几十个响头,眼见得也是没有效力的了!

艰苦地挨过了年关,等了又等,催了又催,有一天版税总算到了手。精明的会计先生开了一张单子,连二百十一本的“一”字都不曾忽略,而每册定价五角,值百抽十二,共计版税洋十二元六角六分的“六分”也还不曾抹去。

对着这十二元六角六分,他只会发气。版税抽得这样的少,他连听也不曾听见过!怪不得商人都可以吃得大腹便便,原来他们的滋养品就是用欺诈、掠夺而来的他人的生命!在编辑先生和书店经理先生的重重压迫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蠕虫或比蠕虫还可怜的动物。无论受着如何的打击,他至多只能缩一缩身子。有时这打击重一点,连缩一缩身子也不可能,就完结了。

他灰心而且失望的,又委屈地受了其他经理先生的欺侮,勉勉强强又把第二集第三集的小说都出了版。

一年后,暴风雨过去了。在他命运的路上渐渐开了一些美丽的花:有几种刊物上,常有称赞他的小说的文章,有几个编辑先生渐渐来请他做文章,书店的经理也问他要书稿了。

在狂热的称赞和惊异中,他不知怎的竟在二年后变成了一个人人钦仰的作家。好几篇文章,在他觉得是没有什么精彩的,编辑先生却把它们登在第一篇,用极大的字印了出来。甚至一点无聊的随感、笔记,都成了编辑先生的宝贵的材料,读者的贵重的读物。无论何种刊物上,只要有“冯介”两个字出现,它的销路便变成惊人的大。有许多预备捻做一圈,塞入字纸篓的稿子,经理先生把它从满被着灰尘的旧稿中找了出来,要拿去出版。五六万字的稿子,二个礼拜后就变成了一部美丽的精致的书。版税突升到值百抽二十五。杂志或报纸上发表的稿费,每千字总在五元以上,编辑先生亲自送了来,还说太微薄,对不起。

这在有些人确是一件愉快、不堪言说的光荣的事情。但在他,却愈觉得无味,耻辱,下贱。作品还未曾为人所欢迎的时候,一脚把你踢开,如踢街上颠蹶地徘徊着的癫狗一般。这时,你出了名,便都露着谦恭、钦敬的容貌,甜美如妓女卖淫一般的言笑着,竭力拉你过去。利用纯洁的青年的心的弱点,把你装饰成一个偶像,做刊物或书店的招牌,好从中取利……“这篇文章须得给五十元稿费!”一次,他对一个编辑先生说。这是他在愤怒中一个复仇的计策。这篇稿子连空白算在里面,恐怕也只有三千字左右。“哦哦!不多,不多!”编辑先生居然拿着稿子走了,一面还露出欢喜与感激。

当天下午,他竟出人意外的收到了六十元稿费,一页信,表示感激与光荣。“兹有新著小说稿一部,约计七万字,招书店承印发行。谁出得版税最多的,给谁出版。”有一天又想到了一个复仇的计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投标的广告。

三天内果然来了一百多名经理先生,他们的标价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五。

痛快了一阵,他又觉得索然无味了。商人终于是商人。欺骗,无耻,卑贱,原是他们的护身法宝。怎样的作弄他们,也是无用的。而这样一来,也徒然表现自己和他们一样的卑贱而已。过去的委屈,羞耻,羞辱,尽可以释然。这在人生的路上,原是随处可以遇着的。

但是,著作的生活到底于自己有什么利益呢,除去了这些过去的痕迹?他沉思起来,感觉到非常的苦恼。

自从开始著作以来,他几乎整个的沉埋在沉思和观察里。思想和眼光如用挫刀不断地挫着一般,一天比一天锐敏起来。人事的平常的变动在他在在都有可注意的地方。在人家真诚的背后,他常常看见了虚伪;在天真的背后,他看见了狡诈;在谦恭的背后,他看见了狠毒;在欢乐的背后,他发现了苦恼;在忧郁的背后,他发现了悲哀。这种种在平常的时候都可以像浮云似的不留痕迹地过去,像无知的小孩不知道世界的大小,人间的欢恼,流水自流水,落花自落花一般,现在他都敏锐地深刻地看见了隐藏在深的内部的秘密。从这里得到了深切的失望和悲哀。幼年时的憧憬与梦想都已消散。前途一团的漆黑。什么是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伟大的自我?他终于寻不出来。他虽活着,已等于自杀。像这样的思想,远不如一个愚蒙的村夫,无知无识的做着发财的梦,名誉的梦,信托着泥塑木雕的神像,挣扎着谋现在或未来的幸福。……“自己不必管了,他想,譬如短命而死,譬如疾病而死,譬如因一种不测的灾祸而死,如为水灾,火灾,兵灾,或平白地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然而,作品于读者有什么益处呢?给了他们一点什么?安慰吗?他们自己尽有安慰的朋友,东西!希望吗?骗人而已!等到失了望,比你没有给他们希望时还痛苦!指示他们人生的路吗?这样渺茫,纷歧的前途,谁也不知道哪里是幸福,哪里是不幸,你自己觉得是幸福的,在别人安知就不是不幸?想告诉他们以世界的真相和秘密吗?这该诅咒的世界,还是让他们不了解,模模糊糊的好!想讽刺一些坏的人,希望他们转变过来吗?”痴想!他们即使看了,也是一阵微风似的过去了!想对读者诉说一点人间的忧抑,苦恼,悲哀吗?何苦把你自己的毒药送给别人!……

伟大而光荣的作家冯介先生想到这里,翻开几本自己的著作来看,只看见字里行间充满着自己的点点的泪和血;无边的苦恼与悲哀:罪恶的结晶,戕害青年的毒药……

点起火柴,他烧掉了桌上尚未完工的作品……

许是不至于罢

有谁愿意知道王阿虞财主的情形吗?——请听乡下老婆婆的话:“啊唷,阿毛,王阿虞的家产足有二十万了!王家桥河东的那所住屋真好呵!围墙又高屋又大,东边轩子,西边轩子,前进后进,前院后院,前楼后楼,前街后街密密的连着,数不清有几间房子!左弯右弯,前转后转,像我这样隼纪的老大婆走进去了,还能钻得出来吗?这所屋真好,阿毛!他屋里的椽子板壁不像我们的椽子板壁,他的椽子板壁都是红油油得血红的!石板不像我们这里的高高低低,屋柱要比我们的大一倍!屋檐非常阔,雨天来去不会淋到雨!每一间房里都有一个自呜钟,桌子椅子是花梨木做的多,上面都罩着绒的布!这样的房子,我不想多,只要你能造三五间给我做婆婆的住一住,阿毛,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的钱哪里来的呢?这自然是运气好,开店赚出来的!你看,他现在在小(石契)头开了几爿店:一爿米店,一爿木行,一爿砖瓦店,一个砖瓦厂。除了这自己开的几爿店外,小(石契)头的几爿大店,如可富绸缎店,开成南货店,新时昌酱油店都有他的股份。——新开张的仁生堂药店,文记纸号,一定也有他的股份!这爿店年年赚钱,去年更好,听说赚了二万,——有些人说是五万!他店里的伙计都有六十元以上的花红,没有一个不眉笑目舞,一个姓陈的学徒,也分到五十元!今年许多大老板纷纷向王阿虞荐人,上等的职司插不进,都要荐学徒给他。隔壁阿兰嫂是他嫡堂的嫂嫂,要荐一个表侄去做他店里的学徒,说是只肯答应她‘下年’呢!啊,阿毛,你若是早几年在他店里做学徒,现在也可以赚大铜钱了!小(石契)头离家又近,一杯热茶时辰就可走到,哪一天我要断气了,你还可以奔了来送终!……”“‘钱可通神’,是的确的,阿毛,王阿虞没有读过几年书,他能不能写信还说不定,一班有名的读书人却和他要好起来了!例如小(石契)头的自治会长周伯谋,从前在县衙门做过师爷的顾阿林那些人,不是容易奉承得上的。你将来若是也能发财,阿毛,这些人和你相交起来,我做婆婆的也可以扬眉吐气,不会再像现在的被人家欺侮了!……”二

欢乐把微笑送到财主王阿虞的唇边,使他的脑中涌出无边的满足:“难道二十万的家产还说少吗?一县能有几个二十万的则主?哈哈!丁旺,财旺,是最要紧的事情,我,都有了!四个儿子虽不算多,却也不算少。假若他们将来也像我这样的不会生儿子,四四也有十六个!十六再用四乘,我便有六十四个的曾孙子!四六二百四十,四四十六,二百四十加十六,我有二百五十六个玄孙!哈哈哈!……玄孙自然不是我可以看见的,曾孙,却有点说不定。像现在这样的鲜健,谁能说我不能活到八九十岁呢?其实没有看见曾孙也并没有什么要紧,能够看见这四个儿子统统有了一个二个的小孩也算好福气了。哈哈,现在大儿子已有一个小孩,二媳妇怀了妊,过几天可以娶来的三媳妇如果再生得早,二年后娶四媳妇,三年后四个儿子便都有孩子了!哈哈,这有什么难吗?……”“有了钱,做人真容易!从前阿姆对我说,她穷的时候受尽人家多少欺侮,一举一动不容说都须十分的小心,就是在自己的屋内和自己的人讲话也不能过于随便!我现在走出去,谁不嘻嘻的喊我‘阿叔’‘阿伯’?非常恭敬的对着我?许多的纠纷争斗,没有价值的人去说得喉咙破也不能排解,我走去只说一句话便可了事!哈哈!……”“王家桥借钱的人这样多,真弄得我为难!真是穷的倒也罢了,无奈他们借了钱多是吃得好好,穿得好好的去假充阔老!也罢,这毕竟是少数,又是自己族内人,我不妨手头宽松一点,同他们发生一点好感。……”“哈哈,三儿的婚期近了,二十五,初五,初十,只有十五天了!忙是要一天比一天忙了,但是现在已经可以说都已预备齐全。新床,新橱,新桌,新凳,四个月前都已漆好,房子里面的一切东西,前天亦已摆放的妥贴,各种事情都有人来代我排布,我只要稍微指点一下就够了。三儿,他做我的儿子真快活,不要他担,不要他扛,只要到了时辰拖着长袍拜堂!哈哈!……”

突然,财主脸上的笑容隐没了。忧虑带着绉纹侵占到他的眉旁,使他的脑中充满了雷雨期中的黑云:“上海还正在开战,从衢州退到宁波的军队说是要独立,不管他谁胜谁输,都是不得了的事!败兵,土匪,加上乡间的流氓!无论他文来武来,架我,架妻子,架儿子或媳妇,这二十万的家产总要弄得一秃精光的了!咳咳!……命,而且性命有没有还难预料!如果他捉住我,要一万就给他一万,要十万就给他十万,他肯放我倒也还好,只怕那种人杀人惯了没有良心,拿到钱就是砰的一枪怎么办?……哦,不要紧!躲到警察所去,听到风头不好便早一天去躲着!——啊呀,不好!扰乱的时候,警察变了强盗怎么办?……宁波的银行里去?——银行更要被抢!上海的租界去?路上不太平!……呵,怎么办呢?——或者,菩萨会保佑我的?……”三

九月初十的吉期差三天了,财主的大屋门口来去进出的人如鳞一般的多,如梭一般的忙。大屋内的各处柱上都贴着红的对联,有几间门旁贴着“局房”、“库房”等等的红条,院子的上面,搭着雪白的帐篷、篷的下面结着红色的彩球。玻璃的花灯,分出许多大小方圆的种类,挂满了堂内堂外,轩内轩外,以及走廊等处。凡是财主的亲戚都已先后于吉期一星期前全家老小的来了。帮忙时帮忙,没有忙可帮时他们便凑上四人这里一桌,那里一桌的打牌。全屋如要崩倒似的噪闹,清静连在夜深也不敢来窥视了。

财主的心中深深的藏着隐忧,脸上装出微笑。他在喧哗中不时沉思着。所有的嫁妆已破例的于一星期前分三次用船秘密接来,这一层可以不必担忧。现在只怕人手繁杂,盗贼混人和花轿抬到半途,新娘子被土匪劫去。上海战争得这样利害,宁波独立的风声又紧,前几天镇海关外都说有四只兵舰示威。那里的人每天有不少搬到乡间来。但是这里的乡间比不来别处,这里离镇海只有二十四里!如果海军在柴桥上陆去柑宁波或镇海之背,那这里便要变成战场了!

吉期越近,财主的心越慌了。他叮嘱总管一切简省,不要力求热闹。从小(石契)头,他又借来了几个警察。他在白天假装着镇静,在夜里睡不熟觉。别人嘴里虽说他眼肿是因为忙碌的缘故,其实心里何尝不晓得他是为的担忧。

远近的贺礼大半都于前一天送来。许多贺客因为他是财主,恐怕贺礼过轻了难看,都加倍的送。例如划船的阿本,他也借凑了一点去送了四角。

王家桥虽然是在山内,人家喊它为“乡下”,可是人烟稠密得像一个小镇。几条大小路多在屋囗里穿过。如果细细的计算一下,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家。(他们都是一些善人,男女老幼在百忙中也念“阿弥陀佛”。)这里面,没有送贺礼的大约还没有五十家,他们都想和财主要好。

吉期前一天晚上,喜筵开始了。这一餐叫做“杀猪饭”,因为第二日五更敬神的猪羊须在那晚杀好。照规矩,这一餐是只给自己最亲的族内和办事人吃的,但是因为财主有钱,菜又好,桌数又备得多,远近的人多来吃了。

在那晚,财主的耳膜快被“恭喜”撞破了,虽然他还不大出去招呼!

第二天,财主的心的负担更沉重了。他夜里做了一个恶梦:一个穿缎袍的不相识的先生坐着轿子来会他。他一走出去那个不相识者便和轿夫把他拖人轿内,飞也似的抬着他走了。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土匪架人,他又知道,他是做不得声的,他只在轿内缩做一团的坐着。跑了一会,仿佛跑到山上了。那上匪仍不肯放,只是满山的乱跑。他知道这是要混乱追者的眼目,使他们找不到盗窟。忽然,轿子在岩石上一撞,他和轿子就从山上滚了下去……他醒了。一他醒来不久,大约五更,便起来穿带着带了儿子拜祖先了。他非常诚心的恳切的——甚至眼泪往肚里流了——祈求祖先保他平安。他多拜了八拜。

早上的一餐酒席叫“享先饭”,也是只给最亲的族内人和办事人吃的,这一餐没有外客来吃。

中午的一餐是“正席”,远近的贺客都纷纷于十一时前来到了。花轿已于九时前抬去接新娘子,财主暗地里捏着一把汗。贺客填满了这样大的一所屋子,他不敢在人群中多坐多立。十一点多,正席开始了。近处住着的人家听见大屋内在奏乐,许多小孩子多从隔河的跑了过去,或在隔河的望着。有几家妇女可以在屋上望见大屋的便预备了一个梯子,不时的爬上去望一望,把自己的男孩子放到屋上去,自己和女孩站在梯子上。他们都知道花轿将于散席前来到,她们又相信财主家的花轿和别人家的不同,财主家的新娘子的铺陈比别人家的多,财主家的一切花样和别人家的不同,所以她们必须扩一扩眼界。

喜酒开始了一会,财主走了出来向大众道谢,贺客们都站了起来:对他恭喜,而且扯着他要他喝敬酒。——这里面最殷勤的是他的本村人。——他推辞不掉,便高声的对大众说:“我不会喝酒,但是诸位先生的盛意使我不敢因拒,我只好对大家喝三杯了!”于是他满满的喝了三杯,走了。

贺客们都非常的高兴,大声的在那里猜拳,行令,他们看见财主便是羡慕他的福气,尊敬他的忠实,和气。王家桥的贺客们,脸上都露出一种骄傲似的光荣,他们不时的称赞财主,又不时骄傲的说,王家桥有了这样的一个财主。他们提到财主,便在“财主”上加上“我们的”三字,“我们的财主!”表示财主是他们王家桥的人!

但是忧虑锁住了财主的心,不让它和外面的喜气稍稍接触一下。他担忧着路上的花轿,他时时刻刻看壁上的钟,而且不时的问总管先生轿子快到了没有。十一点四十分,五十分,十二点,钟上的指针迅速的移了过去,财主的心愈加慌了。他不敢把自己所忧虑的事情和一个亲信的人讲,他恐怕自己的忧虑是空的,而且出了口反不利。

十二点半,妇人和孩子们散席了,花轿还没有来。贺客们都说这次的花轿算是到得迟了,一些老婆婆不喜欢看新娘子,手中提了一包花生,橘子。蛋片,肉圆等物先走了。孩子们都在大门外游戏,花轿来时他们便可以先望到。

十二点五十五分了;花轿还没有来!财主问花轿的次数更多了,“为什么还不到呢?为什么呢?”他微露焦急的样子不时的说。

钟声突然敲了一下。

长针迅速的移到了一点十五分。贺客统统散了席,纷纷的走了许多。

他想派一个人去看一看,但是他不敢出口。

壁上时钟的长针尖直指地上了,花轿仍然没有来。“今天的花轿真迟!”办事人都心焦起来。

长针到了四十分。

财主的心突突的跳着:抢有钱人家的新娘子去,从前不是没有听见过。

忽然,他听见一阵喧哗声,——他突然站了起来。“花轿到了!花轿到了!”他听见门外的孩子们大声的喊着。

于是微笑飞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的重担除掉了。“门外放了三个大纸炮,无数的鞭炮,花轿便进了门。”

站在梯子上的妇女和在别处看望着的人都看见抬进大门的只有一顶颜色不鲜明的,形式不时新的旧花轿,没有铺陈,也没有吹手,花轿前只有两盏大灯笼。于是他们都明白了财主的用意,记起了几天前晚上在大屋的河边系着的几只有篷的大船,他们都佩服财主的措施。四

是黑暗的世界。风在四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屋子惧怯的屏了息,敛了光伏着。岸上的树战栗着,不时发出低微的凄凉的叹息;河中的水慌张的拥挤着,带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一切,地球上的一切仿佛往下的,往下的沉了下去。……

突然一种慌乱的锣声被风吹遍了村上的各处,惊醒了人们的欢乐的梦,忧郁的梦,悲哀的梦,骇怖的梦,以及一切的梦。

王家桥的人都在朦胧中惊愕的翻起身来。“乱锣!火!火!……”“是什么铜锣?大的,小的?”“大的!是住家铜锣!火在屋前屋后!水龙铜锣还没有敲!——快!”

王家桥的人慌张的起了床,他们都怕火在自己的屋前屋后。一些妇女孩子带了未尽的梦)疯子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着抖,衣服也不穿。他们开了门出去四面的望屋前屋后的红光。——但是没有,没有红光!屋上的天墨一般的黑。

细听声音,他们知道是在财主王阿虞屋的那一带。但是那边也没有红光。

自然,这不是更锣,不是喜锣,也不是丧锣,一听了接连而慌张的锣声,王家桥的三岁小孩也知道。

他们连忙倒退转来,关上了门。在房内,他们屏息的听着。“这锣不是报火!”他们都晓得。“这一定是哪一家被抢劫!”

并非报火报抢的锣有大小的分别,或敲法的不同,这是经验和揣想告诉他们的。他们看不见火光,听不见大路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街上的水龙铜锣来接。

那末,到底是哪一家被抢呢?不消说他们立刻知道是财主王阿虞的家了。试想:有什么愚蠢的强盗会不抢财主去抢穷主吗?“强盗是最贫苦的人,财主的钱给强盗抢些去是好的,”他们有这种思想吗?没有!他们恨强盗,他们怕强盗,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半想要做财主。那末他们为什么不去驱逐强盗呢?甚至大家不集合起来大声的恐吓强盗呢?他们和财主有什么冤恨吗?没有!他们尊敬财主,他们中有不必向财主借钱的人,也都和财主要好!他们只是保守着一个原则:“管自己!”

锣声约莫响了五分钟之久停止了。

风在各处巡游,路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走动。屋中多透出几许灯光,但是屋中人都像沉睡着的一般。

半点钟之后,财主的屋门外有一盏灯笼,一个四五十岁的木匠——他是财主最亲的族内人——和一个相等年纪的粗做女工——她是财主屋旁的小屋中的邻居——隔着门在问门内的管门人:“去了吗?”“去了。”“几个人?”“一个。是贼!”“哦,哦!偷去什么东西?”“七八只皮箱。”“贵重吗?”“还好。要你们半夜到这里来,真真对不起!”“笑话,笑话!明天再见罢!”“对不起,对不起!”

这两人回去之后,路上又沉寂了。数分钟后,前后屋中的火光都消灭了。

于是黑暗又继续的统治了这世界,风仍在四处独自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五

第二天,财主失窃后的第一天,曙光才从东边射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向财主的屋内先后的走了进去。

他们,都是财主的本村人,和财主很要好。他们痛恨盗贼,他们都代财主可惜,他们没有吃过早饭仅仅的洗了脸便从财主的屋前屋后走了出来。他们这次去并不是想去吃财主的早饭,他们没有这希望,他们是去“慰问”财主——仅仅的慰问一下。“昨晚受惊了,阿哥。”“没有什么。”财主泰然的回答说。“这真真想不到!——我们昨夜以为是哪里起了火,起来一看,四面没有火光,过一会锣也不敲了,我们猜想火没有穿屋,当时救灭了,我们就睡了。……”“哦,哦!……”财主笑着说。“我们也是这样想!”别一个人插入说。“我们倒疑是抢劫,只是想不到是你的家里……”又一个人说。“是哪,铜锣多敲几下,我们也许听清楚了。……”又一个人说。“真是,——只敲一会儿。我们又都是朦朦胧胧的。”又一个人说。“如果听出是你家里敲乱锣,我们早就拿着扁担、门闩来了。”又一个人说。“哦,哦!哈哈!”财主笑着说,表示感谢的样子。“这还会不来!王家桥的男子又多!”又一个人说。“我们也来的!”又是一个。“自然,我们不会看着的!”又是一个。“一二十个强盗也抵不住我们许多人!”又是一个。“只是夜深了,未免太对不住大家!——哦,昨夜也够惊扰你们了,害得你们睡不熟,现在又要你们走过来,真真对不起!”财主对大众道谢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大家都齐声的回答。“昨夜到底有几个强盗?”一个人问。“一个。不是强盗,是贼!”“呀,还是贼吗?偷去什么?”“偷去八只皮箱。”“是谁的?新娘子的?”“不是。是老房的,我的先妻的。”“贵重不贵重?”“还好,只值一二百元。”“是怎样走进来的,请你详细讲给我们听听。”“好的,”于是财主便开始叙述昨夜的事情了。“半夜里,我正睡得很熟的时候,我的妻子把我推醒了,她轻轻的说要我仔细听。于是我听见后房有脚步声,移箱子声。我怕,我不知道是贼,我总以为是强盗。我们两人听了许久不敢做声,过了半点钟,我听见没有撬门声,知道并不想到我的房里来,也不见有灯光,才猜到是贼,于是听到贼拿东西出去时,我们立刻翻起身来,拿了床底下的铜锣,狠命的敲,一面紧紧的推着房门。这样,屋内的人都起来了,贼也走了。贼是用竹竿爬进来的,这竹竿还在院子内。大约他进了墙,便把东边的门开开,又把园内的篱笆门开开,留好了出路。他起初是想偷新娘子的东西。他在新房的窗子旁的板壁上挠了一个大大的洞,但是因为里面钉着洋铁,他没有法子想,到我的后房来了。凑巧彳共亍堂门没有关,于是他走到后房门口,把门撬了开来。……”

这时来了几个人,告诉他离开五六百步远的一个墓地中,遗弃着几只空箱子。小(石契)头来了十几个警察和一个所长。于是这些慰问的人都退了出来。财主作揖打恭的比以前还客气,直送他们到大门外。慰问的客越来越多了。除了王家桥外,远处也有许多人来。

下午,在人客繁杂间,来了一个新闻记者,这个新闻记者是宁波S报的特约通讯员,他在小(石契)头的一个小学校当教员。财主照前的详细讲给他听。“那末,先生对于本村人,就是说对于王家桥人,满意不满意,他们昨夜听见锣声不来援助你?”新闻记者听了财主的详细的叙述以后,问。“没有什么不满意。他们虽然没有来援助我,但是他们现在并不来破坏我。失窃是小事。”财主回答说。“唔,唔!”新闻记者说,“现今,外地有一班讲共产主义者都说富翁的钱都是从穷人手中剥夺去的,他们都主张抢回富翁的钱,他们说这是真理,先生,你听见过吗?”“哦哦!这,我没有听见过。”“现在有些人很不满意你们本村人坐视不助,但照鄙人推测,恐怕他们都是和共产党有联络的。鄙人到此不久,不识此地人情,不知先生以为如何?”“这绝对没有的事情!”财主决然的回答说。“有些人又以为本村人对于有钱可借有势可靠的财主尚不肯帮助,对于无钱无势的人家一定要更进一步而至于欺侮了。——但不知他们对于一般无钱无势的人怎么样?先生系本地人必所深识,请勿厌嗦,给我一个最后的回答。”“唔,唔,本村人许是不至于罢!”财主想了一会,微笑的回答说。于是新闻记者便告辞的退了出来。

慰问的客踏穿了财主的门限,直至三日五日后,尚有不少的人在财主的屋中进出。听说一礼拜后,财主吃了一斤十全大补丸。

银变

赵老板清早起来,满面带着笑容。昨夜梦中的快乐到这时还留在他心头,只觉得一身通畅,飘飘然像在云端里荡漾着一般。这梦太好了,从来不曾做到过,甚至十年前,当他把银条银块一箩一箩从省城里秘密地运回来的时候。

他昨夜梦见两个铜钱,亮晶晶地在草地上发光,他和二十几年前一样的想法,这两个铜钱可以买一篮豆牙菜,赶忙弯下腰去,拾了起来,揣进自己的怀里。但等他第二次低下头去看时,附近的草地上却又出现了四五个铜钱,一样的亮晶晶地发着光,仿佛还是雍正的和康熙的,又大又厚。他再弯下腰去拾时,看见草地上的钱愈加多了。……倘若是银元,或者至少是银角呵,他想,欢喜中带了一点惋惜……但就在这时,怀中的铜钱已经变了样了:原来是一块块又大又厚的玉,一颗颗又光又圆的珠子,结结实实的装了个满怀……现在发了一笔大财了,他想,欢喜得透不过气来……于是他醒了。

当,当,当,……壁上的时钟正敲了十二下。

他用手摸了一摸胸口,觉得这里并没有什么,只有一条棉被盖在上面。这是梦,他想,刚才的珠王是真的,现在的棉被是假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睡在床上,用力睁着眼,踢着脚,握着拳,抖动身子,故意打了几个寒噤,想和往日一般,要从梦中觉醒过来。但是徒然,一切都证明了现在是醒着的;棉被,枕头,床子和冷静而黑暗的周围。他不禁起了无限的惋惜,觉得平白地得了一笔横财,又立刻让它平白地失掉了去。失意地听着呆板的的答的答的钟声,他一直翻来覆去,有一点多钟没有睡熟,后来实在疲乏了,忽然转了念头,觉得虽然是个梦,至少也是一个好梦,才心定神安地打着鼾睡熟了。

清早起来,他还是这样想着:这梦的确是不易做到的好梦。说不定他又该得一笔横财了,所以先来了一个吉兆。别的时候的梦不可靠,只有夜半十二时的梦最真实,尤其是每月初一月半——而昨天却正是阴历十一月十五。

什么横财呢?地上拾得元宝的事,自然不会有了。航空奖券是从来舍不得买的。但开钱庄的老板却也常有得横财的机会。例如存户的逃避或死亡,放款银号的倒闭,在这天灾人祸接二连三而来,百业凋零的年头是普通的事。或者现在法币政策才宣布,银价不稳定的时候,还要来一次意外的变动。或者这梦是应验在……

赵老板想到这里,欢喜得摸起胡须来。看相的人说过,五十岁以后的运气是在下巴上,下巴上的胡须越长,运气越好。他的胡须现在愈加长了,正像他的现银越聚越多一样——哈,法币政策宣布后,把现银运到日本去的买卖愈加赚钱了!前天他的大儿子才押着一批现银出去。说不定今天明天又要来一批更好的买卖哩!

昨夜的梦,一定是应验在这上面啦,赵老板想。在这时候,一万元现银换得二万元纸币也说不定,上下午的行情,没有人捉摸得定,但总之,现银越缺乏,现银的价格越高,谁有现银,谁就发财。中国不许用,政府要收去,日本可是通用,日本人可是愿意出高价来收买。这是他合该发财了,从前在地底下埋着的现银,忽然变成了珠子和玉一样的宝贵。——昨夜的梦真是太妙了,倘若铜钱变了金子,还不算希奇,因为金子的价格到底上落得不多,只有珠子和玉是没有时价的。谁爱上了它,可以从一元加到一百元,从一千元加到一万元。现在现银的价格就是这样,只要等别地方的现银都收完了,留下来的只有他一家,怕日本人不像买珠子和玉一样的出高价。而且这地方又太方便了,长丰钱庄正开在热闹的毕家(石契)上,而热闹的毕家(石契)却是乡下的市镇,比不得县城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而这乡下的毕家(石契)却又在海边,驶出去的船只只要打着日本旗子,通过两三个岛屿,和停泊在海面假装渔船的日本船相遇,便万事如意了。这买卖是够平稳了。毕家(石契)上的公安派出所林所长和赵老板是换帖的兄弟,而林所长和水上侦缉队李队长又是换帖的兄弟。大家分一点好处,明知道是私运现银,也就不来为难了。“哈,几个月后,”赵老板得意地想:“三十万财产说不定要变做三百万啦!这才算是发了财!三十万算什么!……”

他高兴地在房里来回的走着,连门也不开,像怕他的秘密给钱庄里的伙计们知道似的。随后他走近账桌,开开抽屉,翻出一本破烂的增广玉匣记通书出来。这是一本木刻的百科全书,里面有图有符,人生的吉凶祸福,可以从这里推求,赵老板最相信它,平日闲来无事,翻来覆去的念着,也颇感觉有味。现在他把周公解梦那一部分翻开来了。“诗曰:夜有纷纷梦,神魂预吉凶……黄粱巫峡事,非此莫能穷。”他坐在椅上,摇头念着他最记得的句子,一面寻出了“金银珠王绢帛第九章”,细细地看了下去。

金钱珠玉大吉利——这是第二句。

玉积如山大富贵——第五句。

赵老板得意地笑了一笑,又看了下去。

珠玉满怀主大凶……

赵老板感觉到一阵头晕,伏着桌子喘息起来了。

这样一个好梦会是大凶之兆,真使他吃吓不小。没有什么吉利也就罢了,至少不要有凶;倘是小凶,还不在乎,怎么当得起大凶?这大凶从何而来呢?为了什么事情呢?就在眼前还是在一年半年以后呢?

赵老板忧郁地站了起来,推开通书,缓慢地又在房中踱来踱去的走了,不知怎样,他的脚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仿佛陷没在泥渡中一般,接着像愈陷愈下了,一直到了胸口,使他感觉到异样的压迫,上气和下气被什么截做两段,连结不起来。“珠玉满怀……珠玉满怀……”他喃喃地念着,起了异样的恐慌。

他相信梦书上的解释不会错。珠王不藏在箱子里,藏在怀里,又是满怀,不用说是最叫人触目的,这叫做露财。露财便是凶多吉少。例如他自己,从前没有钱的时候,是并没有人来向他借钱的,无论什么事情,他也不怕得罪人家,不管是有钱的人或有势的人,但自从有了钱以后,大家就来向他借钱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忙个不停,好像他的钱是应该分给他们用的;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不敢得罪人了,尤其是有势力的人,一个不高兴,他们就说你是有钱的人,叫你破一点财。这两年来市面一落千丈,穷人愈加多,借钱的人愈加多了,借了去便很难归还,任凭你催他们十次百次,或拆掉他们的屋子把他们送到警察局里去。“天下反啦!借了钱可以不还!”他愤怒地自言自语的说。“没有钱怎样还吗?谁叫你没有钱!没有生意做——谁叫你没有生意做呢?哼……”

赵老板走近账桌,开开抽屉,拿出一本账簿来。他的额上立刻聚满了深长的皱痕,两条眉毛变成弯曲的毛虫。他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欠钱的人太多了,五元起,一直到两三千元,写满了厚厚的一本簿子。几笔上五百一千的,简直没有一点希望,他们有势也有钱,问他借钱,是明敲竹杠。只有那些借得最少的可以紧迫着催讨,今天已经十一月十六,阳历是十二月十一了,必须叫他们在阳历年内付清。要不然——休想太太平平过年!

赵老板牙齿一咬,鼻子的两侧露出两条深刻的弧形的皱纹来。他提起笔,把账簿里的人名和欠款一一摘录在一个手摺上。“毕尚吉……哼!”他愤怒的说,“老婆死了也不讨,没有一点负担,难道二十元钱也还不清吗?一年半啦!打牌九,叉麻将就舍得!——这次限他五天,要不然,拆掉他的屋子!不要面皮的东西!——吴阿贵……二十元……赵阿大……三十五……林大富……十五……周菊香……”

赵老板连早饭也咽不下了,借钱的人竟有这么多,一直抄到十一点钟。随后他把唐账房叫了来说:“给我每天去催,派得力的人去!……过了限期,通知林所长,照去年年底一样办!……”

随后待唐账房走出去后,赵老板又在房中不安地走了起来,不时望着壁上的挂钟。已经十一点半了,他的大儿子德兴还不见回来。照预定的时间,他应该回来一点多钟了。这孩子做事情真马虎,二十三岁了,还是不很可靠,老是在外面赌钱弄女人。这次派他去押银子,无非是想叫他吃一点苦,练习做事的能力。因为同去的同福木行姚经理和万隆米行陈经理都是最能干的人物,一路可以指点他。这是最秘密的事情,连自己钱庄里的人也只知道是赶到县城里去换法币。赵老板自己老了,经不起海中的波浪,所以也只有派大儿子德兴去。这次十万元现银,赵老板名下占了四万,剩下来的六万是同福木行和万隆米行的。虽然也多少冒了一点险,但好处却比任何的买卖好。一百零一元纸币掉进一百元现银,卖给××人至少可作一百十元,像这次是作一百十五元算的,利息多么好呵!再过几天,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也没有人知道!

赵老板想到这里,不觉又快活起来,微笑重新走上了他的眉目间。“赵老板!”

赵老板知道是姚经理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带着笑容,对着门边的客人。但几乎在同一的时间里,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心中突突地跳了起来。

走进来的果然是姚经理和陈经理,但他们都露着仓惶的神情,一进门就把门带上了。“不好啦,赵老板!……”姚经理低声的说,战栗着声音。“什么?……”赵老板吃吓地望着面前两副苍白的面孔,也禁不住战栗起来。“德兴给他们……”“给他们捉去啦……”陈经理低声的说。“什么?……你们说什么?……”赵老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的问。“你坐下,赵老板,事情不要紧,……两三天就可回来的……”陈经理的肥圆的脸上渐渐露出红色来。“并不是官厅,比不得犯罪……”“那是谁呀,不是官厅?……”赵老板急忙地问,“谁敢捉我的儿子?……”“是万家湾的土匪,新从盘龙岛上来的……”姚经理的态度也渐渐安定了,一对深陷的眼珠又恢复了庄严的神情。“船过那里,一定要我们靠岸……”“我们高举着××国旗,他毫不理会,竟开起枪来……”陈经理插入说。“水上侦缉队见到我们的旗,倒低低头,让我们通过啦,那晓得土匪却不管,一定要检查……”“完啦,完啦……”赵老板叹息着说,敲着自己的心口,“十万元现银,唉,我的四万元!”“自然是大家晦气啦!……运气不好,有什么法子……”陈经理也叹着气,说。“只是德兴更倒霉,他们把他绑着走啦,说要你送三百担米去才愿放他回来……限十天之内……”“唉,唉……”赵老板蹬着脚,说。“我们两人情愿吃苦,代德兴留在那里,但土匪头不答应,一定要留下德兴……”“那是独只眼的土匪头,”姚经理插入说。“他恶狠狠的说:你们休想欺骗我独眼龙!我的手下早已布满了毕家(石契)!他是长丰钱庄的小老板,怕我不知道吗?哼!回去告诉大老板,逾期不缴出米来,我这里就撕票啦!……”“唉,唉!……”赵老板呆木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会连声的叹息。“他还说,倘若你敢报官,他便派人到赵家村,烧掉你的屋子,杀你一家人哩……”“报官!我就去报官!”赵老板气愤的说,“我有钱,不会请官兵保护我吗?……四万元给抢去啦,大儿子也不要啦!……我给他拚个命……我还有两个儿子!……飞机,炸弹,大炮,兵舰,机关枪,一齐去,量他独眼龙有多少人马!……解决得快,大儿子说不定也救得转来……”“那不行,赵老板,”姚经理摇着头,说。“到底人命要紧。虽然只有两三千土匪,官兵不见得对付得了,也不见得肯认真对付,……独眼龙是个狠匪,你也防不胜防……”“根本不能报官,”陈经理接着说,“本地的官厅不要紧,倘给上面的官厅知道了,是我们私运现银惹出来的……”“唉,唉!……”赵老板失望地倒在椅上,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唉,唉!……”姚经理和陈经理也叹着气,静默了。“四万元现银……三百担米……六元算……又是一千八百……唉……”赵老板喃喃地说,“珠玉满怀……果然应验啦……早做这梦,我就不做这买卖啦……这梦……这梦……”

他咬着牙齿,握着拳,蹬着脚,用力睁着眼睛,他不相信眼前这一切,怀疑着仍在梦里,想竭力从梦中觉醒过来。二

五六天后,赵老板的脾气完全变了。无论什么事情,一点不合他意,他就拍桌骂了起来。他一生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大的不幸。这四万元现银和三百担米,简直挖他的心肺一样痛。他平常是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不肯放松,现在竟做一次的破了四万多财。别的事情可以和别人谈谈说说,这一次却一句话也不能对人家讲,甚至连叹息的声音也只能闷在喉咙里,连苦恼的神情也不能露在面上。“德兴到那里去啦,怎么一去十来天才回来呢?”人家这样的问他。

他只得微笑着说:“叫他到县城里去,他却到省城里看朋友去啦……说是一个朋友在省政府当秘书长,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应吗?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用……哈,哈……”“总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许多哩。”“可不是……”赵老板说着,立刻变了面色,怀疑人家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随后又怕人家再问下去,就赶忙谈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德兴的确消瘦了。当他一进门的时候,赵老板几乎认不出来是谁。昨夜灯光底下偷偷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完全像一个乞丐: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赤着脚,蓬着发,发着抖。他只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就哽咽起来。他被土匪剥下了衣服,挨了几次皮鞭,丢在一个冰冷的山洞里,每天只给他一碗粗饭。当姚经理把三百担米送到的时候,独眼龙把他提了出去,又给他三十下皮鞭。“你的爷赵道生是个奸商,让我再教训你一顿,回去叫他改头换面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盘剥,私运现银,贩卖烟土!要不然,我独眼龙有一天会到毕家(石契)上来!”独眼龙踞在桌子上愤怒的说。

德兴几乎痛死,冻死,饿死,吓死了。以后怎样到的家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狗东西!……”赵老板咬着牙,暗地里骂着说。“抢了我的钱,还要骂我奸商!做买卖不取巧投机,怎么做?一个一个铜板都是我心血积下来的!只有你狗东西杀人放火,明抢暗劫,丧天害理!……”

一想到独眼龙,赵老板的眼睛里就冒起火来,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为没处发泄,他于是天天对着钱庄里的小伙计们怒骂了。“给我滚出去,……你这狗东西……只配做贼做强盗!……”他像发了疯似的一天到晚喃喃地骂着。

一走到账桌边,他就取出账簿来,翻着,骂着那些欠账的人。“毕尚吉!……狗养的贼种!……吴阿贵!……不要面皮的东西!……赵阿大!……混帐!……林大富!……狗东西!……赵天生!……婊子生的!……吴元本!猪猡!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拨动着算盘珠,笃笃地发出很重的声音来。“一个怕一个,我怕土匪,难道也怕你们不成!……年关到啦,还不送钱来!……独眼龙要我的命,我要你们的命!……”他用力把算盘一丢,立刻走到了店堂里。“唐账房,你们干的什么事!……收来了几笔账?”“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吴元本,赵天生的门给封啦,赵阿大交给了林所长……今年的账真难收,者板……”唐账房低着头,嗫嚅地说。“给我赶紧去催!过期的,全给我拆屋,封门,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还的道理!……”“是的,是的,我知道,老板……”

赵老板皱着眉头,又踱进了自己的房里,喃喃地骂着:“这些东西真不成样……有债也不会讨……吃白饭,拿工钱……哼,这些东西……”“赵老板!……许久不见啦!好吗?”门外有人喊着说。

赵老板转过头去,进来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着一件天蓝的绸长袍,一件黑缎的背心,金黄的表链从背心的右袋斜挂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里。一副瘦长的身材,瘦长的面庞,活泼的眼珠。’显得清秀,精致,风流。“你这个人……”赵老板带着怒气的说。“哈,哈,哈!……”客人用笑声打断了赵老板的语音。“阳历过年啦,特来给赵老板贺年哩!……发财,发财!……”“发什么财!”赵老板不快活的说,“大家借了钱都不还……”“哈,哈,小意思!不还你的能有几个!……大老板,不在乎,发财还是发财——明年要成财百万啦……”客人说着,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账桌边坐下了。“明年,明年,这样年头,今年也过不了,还说什么明年……像你,毕尚吉也有……”。“哈,哈,我毕尚吉也有三十五岁啦,那里及得你来……”客人立刻用话接了上来。“我这里……”“可不是!你多财多福!儿子生了三个啦,我连老婆也没有哩!……今年过年真不得了,从前一个难关,近来过了阳历年还有阴历年,大老板不帮点忙,我们这些穷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老板商量呢!……”“什么?要紧事吗?”赵老板吃惊地说,不由得心跳起来,仿佛又有了什么祸事似的。“是的,于你有关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诉你……”“于我有关吗?”赵老板给呆住了,无意识地坐倒在账桌前的椅上。“快点说,什么事?”“咳,总是我倒霉……昨晚上输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赵老板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钱……”“瞎说!”赵老板立刻站了起来,生着气。“你这个人真没道理!前账未清,怎么再开口!……你难道忘记了我这里还有账!”“小意思,算是给我毕尚吉做压岁钱吧……”“放——屁!”赵老板用力骂着说,心中发了火。“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来敲我的竹杠!”“好好和你商量,怎么开口就骂起来?哈,哈,哈!坐下来,慢慢说吧!……”“谁和你商量!——给我滚出去!”“啊,一百元并不多呀!”“你这不要面皮的东西!……”“谁不要面皮?”毕尚吉慢慢站了起来,仍露着笑脸。“你——你!你不要面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给我三天内送来!要不然……”“要不然——怎么样呢?”“弄你做不得人!”赵老板咬着牙齿说。“哦——不要生气吧,赵老板!我劝你少拆一点屋子,少捉几个人,要不然,穷人会造反哩!”毕尚吉冷笑着说。“你敢!我怕你这光棍不成!”“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劝你慎重一点吧……一百元不为多。”“你还想一千还是一万吗?咄!二十元钱不还来,你看我办法!……”“随你的便,随你的便,只不要后悔……一百元,决不算多……”“给我滚。……”“滚就滚。我是读书人从来不板面孔,不骂人。你也骂得我够啦,送一送吧……”毕尚吉狡猾地眨了几下眼睛,偏着头。“不打你出去还不够吗?不要脸的东西!冒充什么读书人!”赵老板握着拳头,狠狠的说,恨不得对准着毕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过去。“是的,承你多情啦!再会,再会,新年发财,新年发财!……”毕尚吉微笑地挥了一挥手,大声的说着,慢慢地退了出去。“畜生!……”赵老板说着,砰的关上了门。“和土匪有什么分别!……非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不可!……十个毕尚吉也不在乎!……说什么穷人造反!看你穷光蛋有这胆量!……我赚了钱来,应该给你们分的吗?……哼!真的反啦!借了钱可以不还,还要强借!……良心在哪里?王法在哪里?……不错,独眼龙抢了我现银,那是他有本领,你毕尚吉为什么不去落草呢?……”“赵老板说着,一阵心痛,倒下在椅上。”。“唉,四万二千元,天晓得!……独眼龙吃我的血!……天呵,天呵!……”

他突然站了起来,愤怒地握着拳头:“我要毕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别一个椅上:“独眼龙!独眼龙!……”

他说着又站了起来,来回的踱着,一会儿又呆木地站住了脚,搓着手。他的面色一会儿红了,一会儿变得非常的苍白。最后他咬了一阵牙齿,走到账桌边坐下,取出一张信纸来。写了一封信:伯华所长道兄先生阁下兹启者毕尚吉此人一向门路不正嫖赌为生前欠弟款任凭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来索诈恐吓声言即欲造反起事与独眼力合兵进攻省城为此秘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为幸……

赵老板握笔的时候,气得两手都战栗了。现在写好后重复的看了几遍,不觉心中宽畅起来,面上露出了一阵微笑。“现在你可落在我手里啦,毕尚吉,毕尚吉!哈,哈!”他摇着头,得意地说。“量你有多大本领!……哈,要解决你真是不费一点气力!”

他喃喃地说着,写好信封,把它紧紧封好,立刻派了一个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嘱着说:“送给林所长,拿回信回来,——听见吗?”

随后他又不耐烦地在房里来回的踱着,等待着林所长的回信,这封信一去,他相信毕尚吉今天晚上就会捉去,而且就会被枪毙的。不要说是毕家(石契),即使是在附近百数十里中,平常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说一句话,要怎样就怎样。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写了几个字上去,那就还要大了。赵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吓死乡下人的。至于他的亲笔信,即使是官厅,也有符咒那样的效力。何况今天收信的人是一个小小的所长?更何况林所长算是和他换过帖,要好的兄弟呢?“珠玉满怀主大凶……”赵老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自己已经应验过啦,现在让它应验到毕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枪毙,就是杀头……要改为坐牢也不能!没有谁会给它说情,又没有家产可以买通官路……你这人运气太好啦,刚刚遇到独眼龙来到附近的时候。造反是你自己说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赵老板一面想,一面笑,不时往门口望着。从长丰钱庄到派出所只有大半里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来了。而且带了林所长的回信。

赵老板微笑地拆了开来,是匆忙而草率的几句话:

惠示敬悉弟当立派得力弟兄武装出动前去围捕……

赵老板重复地暗诵了几次,晃着头,不觉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又怕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机警地遏制了笑容,假皱着眉毛。

忽然,他听见了屋外一些脚步声,急速地走了过去,中间还夹杂着枪把和刺刀的敲击声。他赶忙走到店堂里,看见十个巡警紧急地往东走了去。“不晓得又到哪里捉强盗去啦……”他的伙计惊讶地说。“时局不安静,坏人真多——”另一个人说。“说不定独眼龙……”“不要胡说!……”

赵老板知道那就是去捉毕尚吉的,遏制着自己的笑容,默然走进了自己的房里,带上门,坐在椅上,才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的几天来的痛苦,暂时给快乐遮住了。三

毕尚吉没有给捕到。他从长丰钱庄出去后,没有回家,有人在往县城去的路上见到他匆匆忙忙的走着。

赵老板又多了一层懊恼和忧愁。懊恼的是自己的办法来得大急了,毕尚吉一定推测到是他做的。忧愁的是,他知道毕尚吉相当的坏,难免不对他寻报复,他是毕家(石契)上的人,长丰钱庄正开在毕家(石契)上,谁晓得他会想出什么鬼计来!

于是第二天早晨,赵老板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一则暂时避避风头,二则想调养身体。他的精神近来渐渐不佳了。他已有十来天不曾好好的睡觉,每夜躺在床上老是合不上眼睛,这样想那样想,一直到天亮。一天三餐,尝不出味道。“四万元现银……三百担米……独眼龙……毕尚吉……”这些念头老是盘旋在他的脑里。苦恼和气愤像挫刀似的不息地挫着他的心头。他不时感到头晕,眼花,面热,耳鸣。

赵家村靠山临水,比毕家(石契)清静许多,但也颇不冷静,周围有一千多住户。他所新造的七间两彳共亍大屋紧靠着赵家村的街道,街上住着保卫队,没有盗劫的恐慌。他家里也藏着两枚手枪,有三个男工守卫屋子。饮食起居,样样有人侍候。赵老板一回到家里,就觉得神志安定,心里快活了一大半。

当天夜里,他和老板娘讲了半夜的话,把心里的郁闷全倾吐完了,第一次睡了一大觉,直至上午十点钟,县政府蒋科长来到的时候,他才被人叫了醒来。“蒋科长?……什么事情呢?……林所长把毕尚吉的事情呈报县里去了吗?……”他一面匆忙地穿衣洗脸,一面猜测着。

蒋科长和他是老朋友,但近来很少来往,今天忽然跑来找他,自然有很要紧的事了。

赵老板急忙地走到了客堂。“哈哈,长久不见啦,赵老板!你好吗?”蒋科长挺着大肚子,呆笨地从嵌镶的靠背椅上站了起来,笑着,点了几下肥大的头。“你好,你好!还是前年夏天见过面,——现在好福气,胖得不认得啦!”赵老板笑着说。“请坐,请坐,老朋友,别客气!”“好说,好说,那有你福气好,财如山积!——你坐,你坐!”蒋科长说着,和赵老板同时坐了下来。“今天什么风,光顾到敝舍来?——吸烟,吸烟!”赵老板说着,又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了一枝纸烟,亲自擦着火柴,送了过去。“有要紧事通知你……”蒋科长自然地接了纸烟,吸了两口,低声的说,望了一望门口。“就请坐在这里,好讲话……”

他指着手边的一把椅子。

赵老板惊讶地坐下了,侧着耳朵过去。“毕尚吉这个人,平常和你有什么仇恨吗?”蒋科长低声的问。

赵老板微微笑了一笑。他想,果然给他猜着了。略略踌躇了片刻,他摇着头,说:“没有!”“那末,这事情不妙啦,赵老板……他在县府里提了状纸呢!”“什么?……他告我吗?”赵老板突然站了起来。“正是……”蒋科长点了点头。“告我什么?你请说!……”“你猜猜看吧!”蒋科长依然笑着,不慌不忙的说。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青了一阵。蒋科长的语气有点像审问,他怀疑他知道了什么秘密。“我怎么猜得出!……毕尚吉是狡诈百出的……”“罪名可大呢:贩卖烟土,偷运现银,勾结土匪……哈哈哈……”赵老板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感觉到蒋科长的笑声里带着讥刺,每一个字说得特别的着力,仿佛一针针刺着他的心。随后他忽然红起脸来,愤怒的说:“哼!那土匪!他自己勾结了独眼龙,亲口对我说要造反啦,倒反来诬陷我吗?……蒋科长……是一百元钱的事情呀!他以前欠了我二十元,没有还,前天竟跑来向我再借一百元呢!我不答应,他一定要强借,他说要不然,他要造反啦!——这是他亲口说的,你去问他!毕家(石契)的人都知道,他和独眼龙有来往!”“那是他的事情,关于老兄的一部分,怎么翻案呢?我是特来和老兄商量的,老兄用得着我的地方,没有不设法帮忙哩……”“全仗老兄啦,全仗老兄……毕尚吉平常就是一个流氓……这次明明是索诈不遂,乱咬我一口……还请老兄帮忙……我那里会做那些违法的事情,不正当的勾当……”“那自然,谁也不会相信,郝县长也和我暗中说过啦。”蒋科长微笑着说,“人心真是险恶,为了这一点点小款子,就把你告得那么凶——谁也不会相信!”

赵老板的心头忽然宽松了。他坐了下来,又对蒋科长递了一支香烟过去,低声的说:“这样好极啦!郝县长既然这样表示,我看还是不受理这案子,你说可以吗?”

蒋科长摇了一摇头:“这个不可能。罪名太大啦,本应该立刻派兵来包围,逮捕,搜查的,我已经在县长面前求了情,说这么一来,会把你弄得身败名裂,还是想一个变通的办法,和普通的民事一样办,只派人来传你,先缴三千元保。县长已经答应啦,只等你立刻付款去。”“那可以!我立刻就叫人送去!……不,……不是这样办……”赵老板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我看现在就烦老兄带四千元法币去,请你再向县长求个情,缴二千保算了。一千,孝敬县长,一千孝敬老兄……你看这样好吗?”“哈哈,老朋友,那有这样!再求情也可以,郝县长也一定可以办到,只是我看教敬他的倒少了一点,不如把我名下的加给他了吧!……你看怎么样?”“那里的话!老兄名下,一定少不得,这一点点小款,给嫂子小姐买点脂粉罢了,老朋友正应该孝敬呢……县长名下,就依老兄的意思,再加一千吧……总之,这事情要求老兄帮忙,全部翻案……”“那极容易,老兄放心好啦!”蒋科长极有把握的模样,摆了一摆头。“我不便多坐,这事情早一点解决,以后再细细的谈吧。”“是的,是的,以后请吃饭……你且再坐一坐,我就来啦……”赵老板说着,立刻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在墙上按下一个手指,墙壁倏然开开两扇门来,他伸手到暗处,钞票一捆一捆的递到桌上,略略检点了一下,用一块白布包了,正想走出去的时候,老板娘忽然进来了。“又做什么呀?——这么样一大包!明天会弄到饭也没有吃呀!……”她失望地叫了起来。“你女人家懂得什么!”赵老板回答说,但同时也就起了惋惜,痛苦地抚摩了一下手中的布包,又复立刻走了出去。“只怕不很好带……乡下只有十元一张的……慢点,让我去拿一只小箱子来吧!”赵老板说。“不妨,不妨!”蒋科长说。“我这里正带着一只空的小提包,本想去买一点东西的,现在就装了这个吧。”“蒋科长从身边拿起提包,便把钞票一一放了进去。”“老实啦……”“笑话,笑话……”“再会吧……万事放心……”蒋科长提着皮包走了。“全仗老兄,全仗老兄……”。

赵老板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坐上轿,出发了,才转了身。“唉,唉!……”赵老板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叹息了起来。

他觉得一阵头晕,胸口有什么东西冲到了喉咙,两腿发着抖,立刻倒在床上。“你怎么呀?”老板娘立刻跑了进来,推着他身子。’

赵老板脸色完全惨白了,翕动着嘴唇,喘不过气来。老板娘连忙灌了他一杯热开水,拍着他的背,抚摩着他的心口。“唉,唉,……珠玉满怀……”他终于渐渐发出低微的声音来,“又是五千元……五千元……”“谁叫你给他这许多!……已经拿去啦,还难过做什么……”老板娘又埋怨又劝慰的说。她的白嫩的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青。“你哪里晓得!……,毕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这官司要是败了,我就没命啦……一家都没命啦……唉,唉,毕尚吉,我和你结下了什么大仇,你要为了一百元钱,这样害我呀!……珠玉满怀……珠玉满怀……现在果然应验啦……”

赵老板的心上像压住了一块石头。他现在开始病了。他感到头重,眼花,胸膈烦满,一身疼痛无力。老板娘只是焦急地给他桂元汤,莲子汤,参汤,白木耳吃,一连三天才觉得稍稍转了势。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强起来,忙碌了,他派人到县城里去请了一个律师,和他商议,请他明天代他出庭,并且来一个反诉,对付毕尚吉。

律师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毕尚吉没有到,也没有代理律师到庭,结果延期再审。

赵老板忧郁地过了一个阳历年,等待着正月六日重审的日期。

正月五日,县城里的报纸,忽然把这消息宣布了。用红色的特号字刊在第二面本县消息栏的头一篇:奸商赵道生罪恶贯天!勾结土匪助银助粮!偷运现银悬挂X旗!贩卖烟土祸国殃民!

后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赵老板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后还来了一篇社评,痛骂一顿,结论认为枪毙抄没还不足抵罪。

这一天黄昏时光,当赵老板的大儿子德兴从毕家(石契)带着报纸急急忙忙地交给赵老板看的时候,赵老板全身发抖了。他没有一句话,只是透不过气来。

他本来预备第二天亲自到庭,一则相信郝县长不会对他怎样,二则毕尚吉第一次没有到庭,显然不敢露面,他亲自出庭可以证明他没有做过那些事情,所以并不畏罪逃避。但现在他没有胆量去了,仍委托律师出庭辩护。

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里挤满了旁听的人,大家都关心这件事情。

毕尚吉仍没有到,也没有出庭,他只来了一封申明书,说他没有钱请律师,而自己又病了。于是结果又改了期。

当天下午,官厅方面派了人到毕家(石契),把长丰钱庄三年来的所有大小账簿全吊去检查了。“那只好停业啦,老板,没有一本账簿,还怎么做买卖呢,……这比把现银提光了,还要恶毒!没有现银,我们可以开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们的账簿,好像我们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哑了嘴巴……”唐账房哭丧着脸,到赵家村来诉说了。“谁晓得他们怎样查法!叫我们核对起来,一天到晚两个人不偷懒,也得两三个月呢!……他们不见得这么闲,拖了下去,怎么办呀?……人欠欠人的账全在那上面,我们怎么记得清楚?”“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归还吗?”“我当然问过啦,来的人说,还不还,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里去商量。他愿意暗中帮我们的忙……”“唉,……”赵老板摇着头说,“又得花钱啦……我走不动你和德兴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钱用,可少则少,先探一探他口气,报馆里也一齐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骂啦……真冤枉我!”“可不是!谁也知道这是冤枉的!……毕家(石契)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账房和德兴进城去了,第二天回来的报告是:总共八千元,三天内发还账簿;报馆里给长丰钱庄登长年广告,收费三千元。

赵老板连连摇着头,没有一句话。这一万三千元没有折头好打。

随后林所长来了,报告他一件新的消息:县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侦缉队,要他们会同调查这个月内的船只,有s有给长丰钱庄或赵老板装载过银米烟土。“都是自己兄弟,你尽管放心,我们自有办法的。”林所长安慰着赵老板说。“只是李队长那里,我看得送一点礼去,我这里弟兄们也派一点点酒钱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决不要分文的……。”

赵老板惊讶地睁了眼睛,呆了一会,心痛地说:“你说得是。……你说多少呢?”“他说非八千元不办,我已经给你说了情,减做六千啦……他说自己不要,部下非这数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够啦,大约他自己总要拿三千的。”“是,是……”赵老板忧郁地说,“那末老兄这边也该六千啦?……”“那不必!五千也就够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闹的!”

赵老板点了几下头,假意感激的说:“多谢老兄……”

其实他几乎哭了出来。这两处一万一千元,加上报馆,县府,去了一万三千,再加上独眼龙那里的四万二千,总共七万一千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了一点钱,会被大家这样的敲诈。独眼龙拿了四万多去,放了儿子一条命,现在这一批人虽然拿了他许多钱,放了他一条命,但他的名誉全给破坏了,这样的活着,要比一刀杀死还痛苦。而且,这案子到底结果怎样,还不能知道。他反诉毕尚吉勾结独眼龙,不但没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毕家(石契)大模大样的出现了,几次开庭,总是推病不到。而他却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许多钱。

这样的拖延了两个月,赵老板的案子总算审结了。

胜利是属于赵老板的。他没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笔钱。“完啦,完啦!”他叹息着说。“我只有这一点钱呀!……”

他于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块什么东西结成了一团,不时感觉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浓厚的痰来,有时还带着红色。夜里常常发热,出汗,做恶梦。医生说是肝火,肺火,心火,开了许多方子,却没有一点效力。“钱已经用去啦,还懊恼做什么呀?”老板娘见他没有一刻快乐,便安慰他说。“用去了又会回来的……何况你又打胜了官司……。”“那自然,要是打败了,还了得!”赵老板回答着说,心里也稍稍起了一点自慰。“毕尚吉是什么东西呢!”“可不是!……”老板娘说着笑了起来。“即使他告到省里,京里,也没用的!”

赵老板的脸色突然惨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地旋转了起来,他的两脚发着抖,仿佛被谁倒悬在空中一样。

他看见地面k的一切全变了样子,像是在省里,像是在京里。他的屋前停满了银色的大汽车,几千万人纷忙地杂乱地从他的屋内搬出来一箱一箱的现银和钞票,装满了汽车,疾驰地驶了出去。随后那些人运来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机,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来,也用汽车拖着走了……

一个穿着黑色袍子,戴着黑纱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张高桌后,伸起一枚食指,大声地喊着说:“上诉人毕尚吉,被告赵道生,罪案……着将……”

愤怒的乡村

天色渐渐朦胧了。空中的彩云已先后变成了鱼肚色,只留着一线正在消褪的晚红在那远处的西山上。映着微笑似的霞光的峰峦,刚才还清晰地可辨的,一转眼间已经凝成了一片,露着阴暗森严的面容。它从更远的西北边海中崛起来,中断三四处,便爬上陆地,重叠起伏的占据了许多面积,蜿蜒到正南方,伸出被名为太甲山的最高峰,随后又渐渐低了下去,折入东北方的大海。

这时西边的山麓下起了暮烟。它像轻纱似的飘浮着,荡漾着,笼罩上了那边的树林、田野和村庄。接着,其他的山麓下也起了暮烟,迷漫着,连接着,混和着,一面向山腰上掩去,一面又向中部的村庄包围着过来。

最后的一线晚红消失得非常迅速。顷刻间,天空变成了灰色,往下沉着。地面浮动了起来。大山拥着灰色的波浪在移动,在向中部包围着。它越显得模糊,越显得高大而且逼近。近边的河流、田野、树林和村庄渐渐消失在它的怀抱中。

傅家桥夜了,——这一个面对着大甲山的最中心的村庄。黑暗掩住了它的房屋、树木和道路。很少人家的窗子里透出黯淡的灯光来。大的静默主宰了整个的村庄。只有桥上、街头和屋前,偶然发出轻微的和缓的语声,稍稍振动着这静默的空气。这是有人在休息纳凉。他们都很疲乏地躺着,坐着,望着天空或打着瞌睡,时时用扇子拍着身边的蚊子。

闪烁的星儿渐渐布满了天空,河面和稻田中也接着点点亮了起来。随后这些无数的可爱的珍珠便浮漾起来,到处飞舞着,错综着,形成了一个流星的世界。

这时傅家桥的东南角上的沉默被突破了。有一群孩子在田边奔跑着,追扑着,欢唱着:

火萤儿,夜夜来!……

一夜匆来,陈家门口搭灯台!……

有人扑到了萤火虫,歌声停顿了一会,又更加欢乐地继续着:灯台破,墙门过,陈家嫂嫂请我吃汤果!汤果生的,碗漏的,筷焦的,凳子高的,桌子低的,陈家嫂嫂坏的!

歌声重复着,间断着,延续着,清脆而又流利。不到一刻钟,孩子们的手掌中和衣袋中多射出闪烁的亮光来。“我捉到三个!”尖利的叫声。“我五个!”另一个尖利的声音。“我最多!——八个!”第三个提高了叫声。“我最多——数不清!数不清!喏,喏,喏,”又一个挥着手,踏着脚。“乱说!你是骗子!……”别的叫着说,“你一个也没有!”“谁是骗子?你妈的!……谁是骗子?打你耳光!”那个说着,在黑暗中故意蹬着脚,做出追逐的样子。

于是这队伍立刻紊乱了。有人向屋前奔跑着,有人叫着妈妈,有人踏入了烂泥中怔住着。

同时,屋前纳凉的一些母亲们也给扰乱了。大家叫着自己的孩子,或者骂着:“你回来不回来呀?……等一下关起门来打死你!”“——你敢吗……”

待到孩子们回到她们身边,她们也就安静下来,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有的用四扇拍着孩子们身边的蚊子,仰望着天上的星儿,开始低低地唱了起来:一粒星,掉落地,雨粒星,拖油瓶,油瓶油,炒豌豆,豌豆生,加生姜,生姜辣……

孩子们听着这歌声,也就一齐跟着唱了:蟹脚长,跳过墙,蟹脚短,跳过碗!碗底滑,捉只鹤!鹤的头上一个突,三斗三升血!

于是笑声、语声、拍手声和跳跃声同时在黑暗中响了起来,欢乐充满着周围,忧虑和疲劳暂时离开了各人的心坎。

但在许多母亲们中间,葛生嫂却满怀的焦急不安。她抱着一个三岁的女孩,身边靠着两个八岁上下的儿子,虽然也跟大家的歌声喃喃地哼着,却没留心快慢和高低,只是不时的间断着。她的眼睛,也没注意头上的天空和面前的流萤,只是望着西边黑暗中的一段小路。“唉!……”她不时低声地自言自语说,“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呀!……”“真奇怪,今天回得这样迟!有什么要紧事吗,葛生嫂?”一个邻居的女人听见她的不安的自语,问道。“哪有什么要紧事!不去也可以的!”葛生嫂埋怨似的低声回答说。“老是这样,不晓得夜晚……”“漆黑的,也亏他走得。”“可不是!说是摸惯了,不要紧。别人可给他担心呀!……驼着背,一天比一天厉害了。眼力也比一年前差得多。半夜里老是咳嗽得睡不熟。……”葛生嫂忧郁地说。

接着沉默了。葛生嫂的眼光依然不安地望着西边的一段小路。

那边依然是一样的黑暗,只不时闪亮着散乱的萤光。有好几只纺织虫在热闹地合唱着,打破了附近的沉寂。葛生嫂一听到虫声的间歇,便非常注意地倾听着。她在等待脚步的声音。

过了不久,那边纺织虫的歌声果然戛然中止了。淡黄的灯光,在浓密的荆棘丛边闪动着。“到底来了……”葛生嫂喃喃地说,“也晓得黑了,提着灯笼……”

然而灯光却在那边停住了,有人在低声地说着:“这边,这边……”“不是的!在那边……不要动,我来提!……”“嗨!只差一点点……跳到那边去了……”

葛生嫂知道是捉纺织虫的,失望地摇了一摇头。随后听清楚了是谁的声音,又喃喃地自语了起来:“咳,二十一岁了,还和小孩一样爱玩……正经事不做……”她说着皱了一阵眉头,便高声叫着说:“华生!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吗?……捉了做什么呀?”“晓得了!”华生在那边似理不理的回答说。“哥哥回来了吗?”“没有呀!……你不能去寻一寻吗?”“寻他做什么呀!……又不会逃走!……谁叫他给人家买这么多东西呀!……”华生说着带着同伴往西走了。

灯光立刻消失了。黑暗与沉寂又占据了那边的荆棘丛中。

葛生嫂重又摇着头,叹息起来:“这个人真没办法,老是这样倔强!……”“有了女人,就会变的呀!”坐在她身边的阿元嫂插嘴说。“说起女人,真不晓得何年何月。自己不会赚钱,单靠一个阿哥。吃饭的人这么多,拼着命做,也积不下钱……唉,本来也太没用了……”“老实人就是这样的,”阿元嫂说。“所以人家叫他做弥陀佛呀。我看阿弟倒比阿哥本领大得多了,说到女人,怕自己会有办法哩……”“二十一岁了,等他自己想办法,哼,再过十年吧!”“这倒难说,”阿元嫂微笑地说,“走起桃花运来,也是很快的哩……”

葛生嫂惊诧地沉默了。她知道阿元嫂的话里有因,思索了起来。“难道已经有了人吗!……是谁呀,你说!……”过了一会,葛生嫂问。

阿元嫂含笑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晓得,应该问你呢!……嫡亲嫂子不晓得,谁人晓得呀……”

葛生嫂又沉默了。阿元嫂第二次的回答,更加肯定了华生有了女人,而且似乎很清楚他们的底细,只是不肯明说罢了。

那是谁呢?葛生嫂一点也推测不出来。她一天到晚在家里洗衣煮饭,带小孩,简直很少出去,出去了也不和人家说话,一心记挂着家里的孩子,匆匆忙忙的就回了家。这消息是不容易听到的,而且,也不容易想到。她家里的杂事够多了,三个孩子又大顽皮,一会儿这个哭了,那个闹了,常常弄得她没有工夫梳头发,没有心思换衣服,有时甚至连扣子也忘记扣了一二粒,她哪里会转着许多弯儿,去思索那毫没影子的事呢?

但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她记起了华生近几个月来确实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里回来的迟,其次是打扮的干净,第三是钱花的多,最后是他懒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没有女人,她想,是不会变得这样的。

但那女人是谁呢?是周家桥的还是赵隘的呢?这个,她现在无法知道。阿元嫂是个牙关最紧,最喜欢卖秘诀,越问她越不肯说的。这只好慢慢的打听了。

然而她心里却起了异样的不安。葛生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父母早已过世了,这段亲事,照例是应该由兄嫂负责的,虽然度日困难到了绝点,仍不能不设法给他讨个女人;现在华生自己进行起来,于兄嫂的面子太难堪了。“看哪,二十一岁了,阿哥还不给他讨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轧姘头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将这样讥笑他们。刚才阿元嫂说,“你是亲嫂子,应该问你呀!”这话就够使她难受了。阿元嫂显然是在讥笑他们。她们自己还像睡在鼓里似的,什么都不晓得,又哪里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正在背后怎样笑骂了呢?……

她想到这里,两颊发起烧来,心里非常的烦躁。但过了一会,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了,她在想那个未来的弟媳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倘若是个奸刁的女人,她想,他们这一家将从此不能安宁了,他们兄嫂将时时刻刻受到她的讥笑、播弄、干涉、辱骂。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时常争吵,何况他们还没有分家,葛生是个那么老实无用的人,而华生却是脾气很坏的少年,一有了什么纠葛,又是葛生吃亏是不用说的。为了葛生,她现在对什么事情已经忍耐得够了,难道还能天天受弟媳妇的委屈吗?……

她想着,不觉非常气愤起来,恨不得葛生就在面前,对他大骂一顿,出一出胸中的积气。但是她念头一转,忽然又忧郁起来,呼吸也感到困难了。

她想到了华生结婚前后的事。要是华生真的已经有了女人,他们得立刻给他结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这一笔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样张罗呢?聘金、家具、酒席,至少要在六百元以上,平日没有一点积蓄,借债约会也凑不到这许多。凑齐了以后又谁去还呢?华生这样懒得做事,不肯赚钱,拿什么去还呢?即使能够赚钱,结了婚就会生下孩子来,用费跟着大了,又哪里能够还得清!这个大担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么办呢?挣断了脚筋,也没……“喔,我道是谁!怎么还不进去呀?”一种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边响了起来。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面前的是葛生哥。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了,你也晓得吗?”葛生嫂忿忿地说,“老是起早落夜,什么要紧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个灯笼,叫人家放心不下……”“你看,月亮不是出来了,还说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着东边。

葛生嫂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微缺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东山的上面。近边树林间迷漫着一派浓厚的夜气。她的四周,已经极其明亮。葛生哥露着一副苍白的面孔站着,显得很憔悴。“刚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说,口气转软了。“进去吧,已经到了秋天,孩子们会着凉的。”葛生哥低声地说。

葛生嫂给提醒了。她才看见自己手里的孩子早已睡熟,两边站着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个靠着椅脚,一个伏在椅脚的横档上睡的很熟。周围坐着的一些邻居,不晓得是在什么时候散去的,现在只留着一片空地。时候的确很迟了。有一股寒气从地面透了上来。“还不是因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说,一面扯着地上的一个孩子。“你看呀,一年到头给人家差到这里,差到那里,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只落得一个‘弥陀佛’的绰号!”“人家没有人好差……”“太多了,这傅家桥!都比你能干,比你走得快!”“能有几个靠得住的人?……”“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吗?”“相信我,没办法……”“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的吗?”“好了,好了,进去吧,我还没吃饭呢……”葛生哥说着,抱起地上的两个半醒的孩子往里走了。“又是没吃饭!什么时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饭给你吃!给人家做事,不会在人家家里吃饭吗?”葛生嫂咬着牙齿,忿恨地说,跟着走了进去。“人家已经睡觉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声音非常的低。几乎听不出来。

月光透过东边的树隙,在檐下的泥地上洒满了交织的花纹,盖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迹。一列染着黑色的水渍的泥墙,映出了青白的颜色。几家人家的窗子全关了,非常沉寂。只有葛生哥夫妻两人的脚步声哒哒地响着。

进了没有门的彳共亍堂门限,他们踏上了一堆瓦砾,从支撑着两边倾斜的墙壁的几根柱子间,低着头穿了过去。这是一所老屋,彳共亍堂已经倒圮了一部分,上面还交叉地斜挂着几根栋梁,随时准备颓了下来的模样;随后经过一个堆满农具的小天井和几家门口,他们到了自己的家里了。

这房子虽然和别的屋子连着,却特别的低矮和破旧。葛生哥推开门,在黑暗中走到里间,把孩子放在床上,擦着洋火,点起了一盏菜油灯。于是房子里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见了零乱的杂物。

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放着一张很大的旧床,床前一口旧衣橱,一张破烂的长方桌子,一条长板凳,这里那里放着谷箩,畚斗和麻袋,很少转身的空隙。后面一门通厨房,左边通华生的卧房,外面这间更小的堆着谷子和农具,算是他们的栈房了。“这时候还要我弄饭,幸亏晓得你脾气,早给你留下一点饭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着,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厨房里去端菜了。“来四两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什么时候睡觉呀!又要四两老酒……”葛生嫂拿着碗筷,走了出来。“老是两个钟头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来,早夜也没有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但是她虽然这样说着,一面回转身,却把酒杯带了出来,又进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边,摩弄着空杯,高兴起来,映着淡黄的灯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微笑的折皱。

厨房里起了劈拍的爆烈声,柴草在燃烧了。接着一阵浓烟从门边卷了进来,雾似的蒙住了卧床、衣橱和桌子,最后连他的面孔也给掩住了。“唉,关上门吧……这样烟……”葛生哥接连咳嗽了几声说。“你叫我烟死吗?关上门!”葛生嫂在厨房里叫着说,“后门又不许人家开,烟从哪里出去呀?”

但她虽然这样埋怨着,却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卧房中的烟渐渐淡了下去,葛生嫂端着一壶酒和一碟菜走了出来。她罩着满头的柴灰,一对赤红的眼睛流着眼泪,喃喃地说:“真把我烟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卷起衣襟,拭着眼,又继续说:“没有什么菜了,那两个大的真淘气,总是抢着好的东西吃……这一点豆腐干和乳腐还是昨天藏起来的……”“有酒吃就够了。”葛生哥微笑着,拿起酒杯。“就把这两样菜留给他们明天吃吧。”“唉,老是这么说,酒哪里会饱肚……”“你不会吃酒,不会懂的。”他用筷子轻轻地拨动着菜,只用一只筷子挑了一点乳腐尝着。“孩子们大了,是该多吃一点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咸菜……这样下去,身体只有一天比一天坏——喂奶的人呀。”“可不是!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吃呀!……这个要吃,那个要穿,你老是这么穷……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忧郁地说。“不是有四袋谷子吗?去轧一袋就是。”“你拿什么去换现钱?谷价不是高了起来,阿如老板说要买吗?”“慢慢再想办法。”葛生哥缓慢地喝着酒说。“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总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算了,算了,老是这样钉着我,你有什么不知道,无非都是情面……哦,华生呢?”“华生!”葛生嫂忿然的说。“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只有这一个兄弟,我能天天打他骂他吗?二十一岁了,也要面子的,总会慢慢改过来的……”葛生哥说着,叹了一口气。“你也晓得——二十一岁了?亲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心中起了烦恼。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人家十七八岁都娶亲了,你到现在还没给他定下女人……喂,我问你,他近来做些什么事情,你知道吗?”“什么呢?”葛生哥懒洋洋的问。“亏你这个亲哥哥……”

葛生哥睁着疲乏的眼睛望着她,有点兴奋了。“你说呀,我摸不着头脑!”“人家说他,有了……”她的话忽然中断了。

外面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华生!……”葛生嫂惊讶地说着,随后连忙装着镇静的态度,埋怨似的说:“你这么迟了才回来!”

华生不做声。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开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着什么似的沉默着。

他有着一个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带红嫩的面庞,阔的嘴,高的鼻子,活泼而大的眼睛,一对粗浓而长的眉毛,扫帚似的斜耸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灯光下,他显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望着他,微笑地说:“华生,你回来了吗?”“回来了。”华生懒洋洋地回答了这一句话,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见他这种冷淡的神情,皱了一皱眉,缓慢地喝着酒,沉思了一会,注视着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缓的说了:“以后早一点回家吧,华生。”

华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说:“以后早一点吃饭吧,阿哥!”

葛生哥惊讶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摇了一摇头,脸上显出不快的神情来。但忽然他又微笑着,说:“早起早睡,华生,身体好,精神好,好做事哩。”“你自己呢?什么时候了,才吃饭!”华生说着,射出犀利的眼光来。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着头。“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说,“十点钟应该有了,才吃饭,才吃酒……”“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带着埋怨的口气,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嫂。“什么鸟事!全给人家白出力!”华生竖起了眉毛,忿然的说。“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兴地点着头,说:“一点不错——白出力!”“都是熟人,也有一点情面……”葛生哥喝着酒和缓地回答着:“你们哪里懂得……”“情面!”华生讥刺地说,“捞一把灰!我们没饭吃,谁管!”“可不是!捞一把灰!”葛生嫂接着说,“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赊一斗米来吗?阿如老板自己就开着米店的!”“对人家好歹,人家自会知道的。”。“哼!”华生竖着眉毛,睁着眼睛,说:“有几个人会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愿意做牛马,谁管你!阿如老板那东西,就是只见钱眼,不见人眼的!你晓得吗?”“闭嘴!”葛生哥惊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声地说,“给人家听见了怎么办呀?”“你怕他,我就不怕!……什么东西,阿如老板!”华生索性大声骂了起来。

葛生哥生气了,他丢下杯筷,站起身,睁着疲乏的红眼,愤怒地说:“你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吧!……”

华生也霍的站了起来,仰着头:“我是人!”“你是人!我是牛马!……嚯……嚯!看你二十一岁了,对我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这时候才回来,倒骂起我来!你是什么东西呀?……你是人?……”“我——是人!”华生拍着胸膛说。“你——是人?……”“我——不做人家的牛马!”

葛生嫂惊慌了。她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摇着说:“你让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华生,不要动气!他是你阿哥呀!……”“阿弟!……”葛生哥愤怒而又伤心的说,“我对他多么好,他竟这样报答我呀!……阿弟,这还是我的阿弟吗?……”“阿哥!……”华生也愤怒地说,“我看不惯这样的阿哥!专门给人家做牛马的阿哥!……”“你杀了我,你不要我这做牛做马的阿哥!……”“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泪了,“是亲兄弟呀!听见吗?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谅……孩子们睡熟了,不要把他们闹醒吧。”“我有什么不是呀,你说!”葛生哥愤怒地说,“我一天到晚忙碌着,他一天到晚玩着,还要骂我,要是别人,要是他年纪再轻一点,看我不打他几个耳光!……”“我有什么不是!我说你给人家做牛马,说错了吗?……”“你对?……”“我对!”“你对?你对?……”“对,对,对。……”“好了,好了,大家都对!大家都对……你去休息吧,华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华生!……听我的话呀!我这嫂子总没错呀!……大家去静静的想一想,大家都会明白的!……”“我早就明白了,用不着细想!”华生依然愤怒地说。“你走不走呀?……我这嫂子在劝你,你不给我一个面子吗?……听见吗?到隔壁房子里睡觉去呀!”葛生嫂睁着润湿的眼睛望着华生。

华生终于让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睡觉呀,华生!这时候还到哪里去呀?”她追到了门口,“不是十点多了吗?”“就会回来的,阿嫂,哪里睡得熟呀!”

他说着已经走得远了。“唉……从来不发脾气的,今天总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叹着气,走了回来,但她的心头已经安静了许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说:“他逼着我发气,我有什么办法!”“到底年纪轻,你晓得他脾气的,让他一点吧……”“可不是,我总是让他的……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看他命苦,七八岁就没了爹娘……唉!”

葛生哥伤心了。他咳嗽着,低下头,弓起背来,显出非常痛苦的模样,继续说:“做牛做马,也无非为了这一家人呵……”“我知道的,华生将来也会明白……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说着,眼中含满了眼泪。

但她看着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赶忙忍住了泪,劝慰着说:“你再吃几杯酒吧,不要把这事记在心里……酒冷了吗?我给你去烧热了吧?……”“不必烧它,天气热,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时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说着,渐渐平静下来,又拿起酒杯,开始喝了。二

微缺的月亮渐渐高了。它发出强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间迷漫着的一派青白的夜气,从远处望去,像烟似的在卷动着。然而没有一点微风。一切都静静地躺着。远处的山峰仿佛在耸着耳朵和肩膀倾听着什么。

这时傅家桥的四周都静寂了,只有街头上却显得格外的热闹。远远听去,除了凄凉的小锣声和合拍的小鼓声以外,还隐约地可以听见那高吭的歌声。

华生无意识地绕过了一个篱笆,一个屋彳共亍,循着曲折的河岸往街头走了去。他心中的气愤仍未消除。他确信他说阿哥给人家做牛马这一句话并没错。“不是给人家做牛马是什么?”他一路喃喃地说。“实在看不惯……”

但是他离开街头渐远,气愤渐消了。他的注意力渐渐被那愈听愈清楚的歌声所吸引:结婚三天就出门,不知何日再相逢。秀金小姐泪汪汪,难舍又难分。叫一声夫君细细听,千万不要忘记奴奴这颗心。天涯海角跟你走,梦里魂里来相寻。

锣鼓声停住了。唱歌的人用着尖利的女人的声音,颤栗地叫着说:“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华生已经离开街头很近了。他听见大家忽然骚动了起来。有人在大声叫着说:“不要唱了!来一个新的吧!你这瞎子怎么唱来唱去总是这几套呀!”“好呀!好呀!”有人附和着。

歌声断了。大家闹嚷嚷的在商量着唱什么。

华生渐渐走近了那听众,射着犀利的眼光望着他们。

那里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中间一把高椅上,坐着一个瞎子。他左手拿着一个小铜锣,右手握着一片鼓锣的薄板又钩着一根敲鼓的皮锤,膝上绑着一个长而且圆的小鼓。“那边有椅子,华生哥。”一个女孩子低声地在他身边说着;

华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对面坐下了。“唱了许久吗?”

她微笑地点了一点头。

她很瘦削,一个鹅蛋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两颊。她虽然微笑着,却带着一种忧郁的神情。“时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东洋人’,好不好呀?这是新造的,非常好听哩!”卖唱的瞎子说。“也试试看吧,唱得不好,没有钱!”有人回答着。“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唱难听的!”“吹什么牛皮!”“闲话少说,听我唱来!”卖唱的说着,用力敲了一阵锣鼓,接着开始唱了:十二月里冷煞人,日本鬼子起黑心:占了东北三省不称心,还想抢我北京和南京。调集水陆两路几万人,先向上海来进兵。飞机大炮数不清,枪弹满天飞着不肯停。轧隆隆,轧隆隆,轰轰轰轰!劈劈拍,劈劈拍,西里忽刺!

他用着全力敲着鼓和锣,恨不得把它们敲破了似的,一面顿着脚,摇着身子,连坐着的竹椅子,也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炮声响处,屋子墙壁在接连地崩颓着,有人在哭喊着。

一会儿各种声音突然间断了。他尖着喉咙,装出女人的声音,战栗地叫着说:“啊呀呀,天呀妈呀,哥呀姐呀,吓煞我哉,吓煞我哉!日本人来了呀!”

听众给他的声音和语气引起了一阵大笑。“吠!毛丫头!”他用镇静的宏亮的男声喊着说,“怕什么呀!那是我们十九路军的炮声哩!你看,两边的阵势……”

锣鼓声接着响了一阵,他又开始唱了:中国男儿是英豪,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大家齐心协力来抵抗,要把帝国主义来赶掉!死也好,活也好,只有做奴隶最不好!

歌声和乐器声忽然停止了,他又说起话来:“诸位听着,做奴隶有什么不好呢?别的不讲,且单举一件为例:譬如撒尿……”

听众又给他引起了一阵不可遏抑的笑声。“勿笑,勿笑,”他庄严地说,“做了奴隶,什么都不能随便,撒尿也受限制!”“瞎说!”有人叫着说,“难道撒在裤裆里吗?”“大家使月经布呀!……”有人回答说。

于是笑声掩住了歌声,听众间起了紊乱了。一些女人在骂着:“该死的东西!……谁在瞎说呀……”“是我,是我!怎么样呀?”说话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边。

他们笑着骂着,追打起来了。大家拍着手,叫着说:“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的人群间奔流着,大家一时都兴奋了。有的人在暗中牵着别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别人的脚,有的人故意斜卧下去,靠着了别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语着。

华生看得呆了。他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抑的热情。“他们闹什么呀,菊香?”他凑近对面的那个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声地问。“嗤……谁晓得!”她红了脸,皱着眉头,装出讨厌他的神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说来!”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着。“放手!”菊香挣扎着脱了手,搬着椅子坐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她显得很惊惧。

华生微笑地望着她,站起来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镇静了。

他注意到了左边一个老年人的话。“唔,管它谁来,还不是一样的!”那老人躺在一张竹床上,翘着一只脚,得意地摸着胡须说,“说什么中国,满洲,西洋,东洋!”“阿浩叔说的对。”坐在床沿上的一个矮小的四五十岁的人点着头,“皇帝也罢,总统也罢,老百姓总归是老百姓呀……”“可不是,阿生哥!我们都是要种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说。“从前到底比现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个光着头的五十多岁的人说,“捐税轻,东西也便宜……”“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着,“三个钱的豆腐比现在六个铜板多的多了。”“从前猪肉也便宜,一百钱一斤,”另一个人插入说,“从前的捐税又哪里这样重!”“闹来闹去,闹得我们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来,“从前喊推翻满清,宣统退位了,来了一个袁世凯,袁世凯死了,来了一个张勋,张勋倒了,来了一个段棋瑞,段棋瑞下台了,剿共产党。现在,东洋人又来了。唉,唉,粮呀税呀只在我们身上加个不停……”

这时卖唱的喉音渐渐嘎了,锣鼓声也显得无精打彩起来,听众中有的打起瞌睡来,有的被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注意,渐渐走过来了。有人在点着头,觉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有人不以为然的摇着头。

华生坐在原处好奇地倾听着。他有时觉得他们的话相当的有理,有时却不能赞成,想站起来反对,但仔细一想,觉得他们都是老头子,犯不着和他们争论,便又按捺住了。

然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却首先反对了起来。他仰着头,摸着两颊浓密而粗硬的胡髭,用宏亮的声音说:“阿品哥,我看宣统皇帝管天下管到现在,租税也会加的,东西也会贵的吧?……这一批东西根本不是好东西,应该推倒的!”“推倒了满清,好处在什么地方呢,阿波?”阿品哥耸一耸肩。“我看不到一点好处。”“到底自由得多了。”阿波回答说。“自由在哪里呢?”阿品哥反问着。“什么自由,好听罢了!”阿生哥插入说。“我们就没有得到过!”“原来是哄你们这班年青人的,我们从前已经上过当了。”阿浩叔的话。“照你们说,做满洲人的奴隶才自由吗?”阿波讥刺地问着。“现在也不比满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隶!”阿生哥这样的回答。“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说,“愿意做奴隶,还有什么话说呀!”“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哈哈!”阿浩叔笑着。“都是爹娘养的,都要穿衣吃饭,我们老顽固是奴隶,你们也是奴隶呀!”“东洋人来了,亡了国,看你们老顽固怎样活下去,”另一个二十岁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长的说。“哈哈,亡了国,不过调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里去2……”

华生听到这里,不能按捺了。他愤怒地突然站了起来,插入说:“灭了种,到哪里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转了一个身,冷笑着:“哈哈,又来了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会亡国了……”“个个像我们,怎会亡国!”明生拍着胸膛。“不见得吧?”阿生哥故意睁着眼睛,好奇似的说。“唔,不会的,不会的,”阿品哥讥刺地说着反话。“有了这许多年青的种,自然不会亡国了。”“你是什么种呢?”华生愤怒地竖着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转了一个身,玩笑地说:“我们吗?老种,亡国种……”“算了,算了,阿浩叔,”旁边有人劝着说。“他们年青人,不要和他们争执吧……”

华生紧握着拳头,两只手臂颤栗了起来,烈火在他的心头猛烈地燃烧着,几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脚了:“先把你们铲除!”

阿浩叔故意慌张地从竹床上跳了下来:“啊呀呀!快点逃走呀!要铲除我们了,来,来,来,阿生,阿品,帮我抬着这个竹床进去吧……”“哈,哈,哈!……”

一阵笑声,三个老头子一齐抬着竹床走了。一路还转过头来,故意望望华生他们几个人。

四周的人都给他们引得大笑了。“这么老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有人批评说。“真有趣,今晚上听唱的人,却看到老头子做戏了。”“猴子戏!”华生喃喃地说。“算了,华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气做什么,说过算了。”“哼。……”

华生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独自踱着。

时候已经很迟,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气很凉爽了。歌声息了下来,卖唱的瞎子在收拾乐器预备走了。“今晚上唱的什么,简直没有人留心,一定给跳过许多了。”有人这样说着。“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骗人的!明天晚上再来唱一曲更好的吧……”“天天来,只想骗我们的钱……”“罪过,罪过……喉咙也哑了,赚到一碗饭吃……”

大家渐渐散了,只留着一些睡熟了的强壮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横直地躺在店铺的门口。

沉寂渐渐统治了傅家桥的街道。

华生决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面沉思着,折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那是些高大的松柏和繁密的槐树,中间夹杂着盘曲的野藤和长的野草。在浓厚的夜气中,望不出来它后面伸展到哪里。远远望去,仿佛它中间并没有道路或空隙,却像一排结实高大的城墙。

但华生却一直往里面走进去了。

这里很黑暗,凉爽而且潮湿,有着强烈的松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远近和奏着纺织娘和蟋蟀的鸣声,显得非常的热闹。华生懒洋洋地踏着柔软的青草走着。他的心境,渐渐由愤怒转入了烦恼。

他厌恶那些顽固的老头已经许久了。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总是顽固得说不明白。他们简直和哈吧狗一样,用舌头舐着人家的脚,摇着尾巴,打着圈儿,用两只后脚跪着,合着两只前脚拜着。比方刚才,又是什么态度呢?一点理由不讲,只是轻视别人的意见,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走了。把亡国灭种的大事,一点不看在眼里。“先得铲除这些人!”华生反复地想着。

但从哪里入手呢?华生不由得烦恼了。整个的傅家桥就在他们手里的,他们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着,服从着。他们简直在傅家桥生了根一样的拔不掉。华生要想推倒他们是徒然的,那等于苍蝇撼石柱。

华生忧郁地想着,脚步愈加迟缓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头。“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一只纺织娘忽然在他的近边叫了起来。

华生诧异地站住了脚,倾听着。“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那声音特别的雄壮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远处又像在近处,像在前面又像在后面,像是飞着又像是走着。它仿佛是只领导的纺织虫,开始了一两声,远近的虫声便跟着和了起来;它一休息,和声也立刻停歇了。“该是一只大的……”华生想,暗暗惋惜着没带着灯笼。“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华生的注意力被这歌声所吸引了。他侧着耳朵搜索着它的所在。“吱——”

远近的虫声忽然吃惊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阵树叶的声音。接着哒哒的像有脚步声向他走了过来。“谁呀?……”华生惊讶地问。

没有回答。树叶和脚步声静默了。“风……”他想,留心地听着。

但他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也听不见近处和远处有什么风声。“吱叽,吱叽……”

虫声又起来了。“是自己的脚步声……”华生想,又慢慢向前走着。“吱——”

一忽儿虫声又突然停歇了。只听见振翅跳跃声。

树叶又沙沙地响了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比前近了。“谁呀?……”他站住脚,更加大声的喊着。

但依然没有回答。顷刻间,一切声音又寂然了。“鬼吗?……”他想。

他是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大踏步走了。“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说。

但树叶又沙沙地作响了。

华生再停住脚步时,就有一根长的树枝从右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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