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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04: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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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吉辛(著)/刘荣跃(译)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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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随笔

四季随笔试读:

前言

亨利·赖克罗夫特的名字对于所谓的读者大众,绝非是熟悉的。一年前在文学报上曾刊登过几段讣告,对他作了被认为是必要的介绍:他出生的日期和地点,所写的某些书的书名,以及他死时的情况。在当时这已足够了。即便少数认识他、并在某种程度上了解他的人,也一定觉得他的名字毋须得到更多称颂。他像其他人一样生活过,工作过;也像其他人一样长眠了。然而,我却感到有责任仔细读读赖克罗夫特写的文章。我凭借自己的判断,决定将这一小册子予以出版;此时,我觉得需要对作者的人生经历补充几句,让读者从其个人的细节中,看到这本揭示自我的作品的重要意义。

我最初与赖克罗夫特相识时,他已四十岁,二十年里他以写作为生。他是一个不断挣扎的人,为贫穷和其他种种境况所困扰,而这对于脑力劳动极为不利。他尝试过许多文学创作形式,但从未取得显著成功。不过他也时时挣到一点超出实际所需的稿费,因而得以去异域他乡看看。因雄心壮志受到挫折,遭遇多种幻灭,不得不向无情的贫困低头,一个善于独立、满怀轻蔑的人自然吃尽了苦头。其结果是,在我现在所谈到的那个时候,他已不是一个心灵破碎的人,而成为精[1]神和性情受到严格训练的人,以致你在与他平常的交往中,只知他过着一种平静而满足的生活。只是在与他保持了几年的友谊后,我才对其经历或真实的生活有了恰当认识。渐渐地,赖克罗夫特让自己过上比较勤劳的日常生活。他干了不少纯粹的砍伐活;他写评论和其他文章,搞翻译;间或某一本书在他的名下出版。我毫不怀疑有时他会遭受痛苦。他的健康常常不好,大概是身心均劳累过度所致吧。不过总体而言他像普通人一样获得生计,照例每天都要辛苦地劳动工作,并且少有怨言。

时光在继续,事情在发生,但赖克罗夫特却仍然处于艰苦贫困之中。每当消沉的时候,他会说自己的精力每况愈下,显然时刻为未来担忧焦虑。想到信赖他人,他总是难以忍受。无论任何时候,也许我听到他说过的唯一值得夸耀的事,就是他从未欠债。在与冷酷无情的环境努力抗争了这么久以后,他有可能最终是一名失败者,想到这就令人辛酸。

一种更好的命运等待着他。五十岁时,正当赖克罗夫特的身体开始衰弱,精力也显得越来越不足时,他的命运却出奇地好转——他发现自己转眼间不需要太辛苦劳累了,无论身心都可获得一份安宁,而这是他以前从不敢期望的。在他的一个熟人去世时——此人胜过他所想象的朋友——这个旅途劳累的文人吃惊地得知,自己被遗赠了三百英镑的终身年金。由于只需供养自己(唯一的女儿已出嫁,几年来赖克罗夫特一直是个鳏夫),所以他看到这笔收入足以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几周后他便离开了最近居住的伦敦郊区,迁到英格[2]兰内自己最喜爱的地方,不久在埃克塞特附近的一座村舍居住下来;他由一个乡下的女管家照顾,很快过得相当舒适自在了。时时某个朋友会去德文郡看望他。这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凡去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坐落于半野生的花园中那座简单朴实的小房子,那令人惬意[3]的书室(这儿可以欣赏从埃克斯山谷到霍尔顿的景色),以及主人亲切开心的盛情;也不会忘记在小径与草地上同他悠然漫步,于乡村宁静的夜里和他长谈的情景。我们希望这一切能持续多年。的确,赖克罗夫特要成为一个强健的男人,只需得到休息和平静即可。可是他的心脏已经有了毛病,尽管他不知道;在过了五年多一点平静满足的生活后,他的生命突然终止。他总希望突然死去。他害怕想到疾病,主要因为怕给别人添麻烦。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在炎热的天气里散步了很久,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并在这儿——正像他那平静的面容表明的——他于睡眠中进入了无比寂静的世界。[4]

赖克罗夫特离开伦敦后便告别了作家的身份。他告诉我,他希望再不要写任何文字发表了。不过他去世后我查看过一些材料,从中发现三本手稿,乍一看象是日记。有一本手稿开头写下的日期,表明作者在德文郡住下不久就开始写日记。我读了几页,看到它们不只是记录日常生活而已。这位老作者显然发现无法完全放弃手中的笔,于是记录下某个想法,某一回忆,一点思考,对自己的心境作一番描述,等等;他只按照写作的月份标明某段文字的日期。我坐在曾常与他相伴的屋里,一页页翻动着手稿,朋友的声音仿佛不只一次回响在我耳旁。我好像看到他那疲乏的容貌,要么严肃庄重,要么露出微笑;我又回想到他那熟悉的姿态或动作。不过在这样的随笔里,他把自己揭示得更加透彻,即使我们过去的谈话也没有如此深入。赖克罗夫特并未因时常表露心迹做错什么。一个吃过不少苦头的敏感的人,自然多倾向于温和的默许,极力避免与人争论,自作主张。在此,他无拘无束地和我说话,待我全部读完之后,我对这个男人就有了更多了解。

无疑,他这部作品不是写给公众看的,可在许多段落里我似乎看[5]到其中所包含的文学意味——某种言词以外的东西,它们源自于他长久的写作习惯。特别是赖克罗夫特的某些回忆,假如不是因为他想到让其产生一些作用——不管这种想法多么蒙胧——那么他本来是不会费心写下来的。我猜想,他在快乐悠闲的时候,曾渴望再写一本书,这本书只是为了满足自我。显然,这本来会是他能够写出的最好

[6]作品。可他似乎从未设法将这些零碎的篇章予以编排,大概因为他无法决定它们应采取何种形式吧。我想他在避免用第一称写书的念头,他会觉得那样太自命不凡;他愿意让自己等到智慧更加成熟的一天。然后笔从他手中掉了下去。

在这样的推测中,我很想知道这部与众不同的日记,是否不会比初看起来具有更广泛的情趣。在我看来,它所包含的个人魅力相当强烈。难道不可能从中精选出一部小书吗?它至少就真实而言对于读者不无价值——不仅对于人的眼光,而且对于人的心灵。我再次翻阅一页页手稿。眼前这个男人有着自己的渴望——非常朴实的渴望——他既感到满足,又享受着巨大快乐。他谈论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谈论自己,一个平常人所能讲的真话他都讲。我觉得这部手稿有着显示人性的意趣,于是决定出版。

现在必须考虑编排的问题。我无意仅仅提供一本粗糙的杂集。给每一段互不连贯的文字加上一个标题,或甚至再用一个个副标题将它[7]们进行归类,又会影响到作品中所包含的自发的东西,而这是我最希望保留的。在阅读所选取的手稿时,我深深感到,作者多么经常地提到大自然的面貌,他的许多思考与所标明的月份多么相称。我知道,赖克罗夫特总是深受天气状况和四季交替的影响。因此我忽然想到根据四季的名字,将这本小书分成四章。像所有分类的东西一样,本书存在着不足,但也是不无益处的。G.G.第一章春一

一周以来我都没碰过笔了。整整七天我啥也没写,甚至连个字母都没写。除了患一、两场病时,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事从未有过。我的生活——就是说不得不靠令人焦虑的辛劳维持的生活,这生活不[8]是为生活而生活——所有生活都应该如此——总是让人担惊受怕。挣钱竟然成了达到目的的手段。三十多年来——我十六岁就开始自立了——我不得不把挣钱视为其目的本身。[9]

我能想象,那只旧笔架心里在责备我了。难道它没有为我服好务吗?为啥我在快乐的时候把它丢弃在那儿,让它扑满灰尘?就是这只笔架日复一日靠在我的食指上,有——多少年了?至少二十年,[10]我记得是在托特纳姆宫廷路的一家店里买的。并且我那天还买了

[11][12]镇纸,整整用掉一先令——这样的奢侈真使我担忧。崭新的笔架多么富有光泽,而现在它已整个露出平淡的褐色木头。在我的食指上它留下了老茧。

我的老朋友,然而又是我的老敌人!有多少次我拿起它,一边不得不如此加以诅咒;我的头脑和内心都沉重,手在颤抖,患有眼疾的眼睛也昏花起来!我多么害怕不得不用墨水将白纸玷污!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春天蓝色的眼睛在云霞之间笑我,阳光照耀到我桌上,久久地让我差点发疯;因为鲜花盛开的大地多么芬芳,山坡上的落叶松多么翠绿,高地上的云雀唱得多么悦耳。曾有一时——好像比孩童[13]期还早吧——我热切地拿起笔,如果说我的手在发抖,那是因为我怀着希望。然而这一希望欺骗了我,我写的东西没有一页值得留存。我现在可以毫无痛苦地这样说了。那是年青时犯下的错误,只不过环境的力量使得这个错误延续。世界对我毫不公正,感谢上天我已变得明智起来,不会为此抱怨!为什么会有人写作呢,即使他写出不朽的东西,因被世界忽视而怀着愤怒。谁让他发表了?谁答应听他说了?谁又对他食信了?假如我的鞋匠给我做出一双极好的靴子,而我却因为心情不好,缺乏理性,猛地把它们扔到他手上,那么他是有正当理由抱怨的。可是你的诗歌,你的小说,谁和你讨价要买它们呢?假如那是诚实的临时工作,但却缺少买主,那你至多可以说自己是个不幸的工匠。假如你的工作十分崇高,你要为人们没付很多钱而烦恼发怒,那也是并不得体的。对于一个人心智方面的工作,只有一种检验,那就是尚未出生的后代人的评判。倘若你写出了一部伟大作品,未来的世人就会知道。但是你对身后的荣耀别在意。你得不到躺在舒适的扶手椅里享受盛名的机会。啊,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勇敢地表明你的意愿吧。承认你自己是个商人,向众神和人们申明你提供的商品比许多高价出售的东西更好。你也许是对的,而“时尚”没有转向你的货摊,的确对你苛刻。二

屋子出奇地宁静!我一直坐着,悠然无比;我观察天空,看见金色的阳光照在地毯上——它形态各异,时刻变化着——我任目光游移于一个个形影和一排排可爱的书籍之中。屋内毫无动静。我能听见花园里鸟儿的歌唱,能听见它们的翅膀发出沙沙声。如乐意,我可以这样坐一整天,直至夜晚万籁俱寂之时。

我的房子极尽完美。我请到一位十分满意的女管家,实在三生有幸——她声音温和,脚步轻盈,到了言行显得谨慎的年龄;她身体强健,办事灵巧,凡我需要做的事足能完成,并且不怕幽居独处。她起床甚早。早餐时除对食物调一下料外已几乎无事可做。连陶器的丁当声我也很难听见,至于关闭门窗的声音则从未传入我耳里。啊,多么神圣的宁静!

根本不可能有人拜访,至于我去拜访他人,却是一件未曾梦到的事。我应给一位朋友写封信,或许在就寝前,或许留到明日上午。在无心思的时候,绝不能写一封充满友爱的信来。我尚未看报纸。一般而言,散步累了回来时我才看它。看见那噪杂世界的所作所为,人们找到的自我折磨的新方式,徒劳无益的新办法,以及新的危险和冲突,我真是觉得有趣。早晨我头脑十分清新,的确不愿想到如此可悲愚蠢的事情。

我的住房完美之至。其大小恰到好处,可把它布置得像家里一样整齐美观;我室内仅需这么一小块余地,少了它便谈不上舒适。它结构牢固,木料与灰泥做工细致,说明当时的人比现在更从容诚实。我登梯时并无吱嘎的声音;没有任何不和善的风向我袭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开关窗户。至于墙纸的色彩和设计这样的区区小事,我承认自己漠不关心。墙只要不唐突难看,我即已经满足。家庭首要的一点是舒适,至于具体的美,若你有财力、耐性和眼光,可以另外增添。

对于我,这小小的书房是美妙的,主要因为它是一个家。我大半生无家可归。我居住过不少地方,有的令我厌恶,有的令我欣喜,但直至今日我才有了家所给予的安全感。以前,我随时会被恶运和使人烦恼的贫困赶走。那时我一直心想:也许某一天我会有个家。而随着时光流逝,“也许”这个词的份量越来越重,当命运在暗中嘲笑我,我几乎绝望。如今我终于有了家。我把一本新书放上书架,说:好好立着吧,等我抽空看你。此时我高兴得一阵激动。这房子我租用了二十年,在此期限内它是我的。我当然活不了那么久;即使能够,我也有钱支付吃住的费用。

那些不幸的人却根本见不到这样的阳光,想到他们我为之同情。[14]我想在《连祷文》中新添一个祈求:“求上帝保佑都市的居民,尤其是所有居住于寄宿舍、公寓或任何将‘家’替代的可怜地方的人,他们可能因贫困或愚蠢而弄到这般境地。”[15]

我考虑到斯多葛派的美德是枉费心机。我明白,为自己在这小小地球上的住处烦恼可谓愚蠢。

凡苍天之目中所见,[16]

智者皆视为幸福港湾。

但我对于遥不可及的才智,总是心怀崇敬。在哲学家铿锵有声的名言佳句里,在诗人和谐悦耳的诗歌韵律中,我发现一切是那么可爱。而那样的才智,我终生难获。假借一个无法具备的美德,于我何益?在我看来,我居住的地方及其式样至关重要;对此承认吧,切勿再另有所望。我并非四海为家的人。想到在国外死去我觉得恐惧。在英国,这便是我选择的住所,是我的家。三

我并非植物学家,但长期来以收集花草为乐。我喜欢遇上一棵不认识的植物,去书中鉴定出它,下次它在路旁焕发光彩时我便能叫出其名。假如这棵植物是罕有的,那么发现它让我不无喜悦。自然是伟大的“艺术家”,将其普通花儿置于一般的景色里。即便我们认为最低级的野草,人类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其神奇与可爱——不过它却生长于每个行人的眼皮之下。珍稀的花则长于一旁,置于隐秘之处和“艺术家”更为微妙的心境;找到它,便享受到进入更神圣境地的感觉。即便我于高兴之中,亦对之心怀敬畏。

今天我走得很远,最后发现了长白花的小车叶草。它生长于幼小的桉树丛中。我久久地看着花儿,为其周围优雅纤细的树感到欣喜——它们呈橄榄色,光彩平静。旁边是一丛无毛榆,其树皮斑斑点点,似乎涂满了不知何种语言的文字,使小桉树更加妩媚。

我如此漫步,无论多久也没关系。我毋须赶回去完成什么任务,无论我呆得多晚,也不会使人烦恼不安。春光照耀着这些小路和草地。路旁出现每条蜿蜒的小径,我仿佛觉得必须去走走。春天使我恢复了某些久被遗忘的青春活力。我悠然漫步,毫无倦意。我像小孩一样独自歌唱,这歌我幼时就已学会。

由此我想到一件事。在一小村附近树林边的一个孤寂地点,我曾遇到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他靠着一棵树干,头埋在胳膊里,哭得伤心。我问他为啥哭,费了一点心思后——他比一个纯粹的乡巴佬好些——我得知大人让他带六便士去还钱,而他却弄丢了。小孩十分可怜,若表现在一个庄重严肃的大人身上,真可谓绝望痛苦万分。他一定哭了很久,脸上的肌肉全在颤动,似乎备受折磨,连手脚也在发抖。他的眼睛、声音均流露出极度悲哀——唯有最邪恶的罪人,才应遭受如此苦痛。而这只是因为他丢了六便士啊!

我真该和他一起流泪——为这场面所暗示的一切,流下同情和愤怒的泪水。春天的明媚难以形容,在这么一日,天地把祝福赐给了一个男人,却让一个小孩因丢失六便士伤心地哭泣,而天性本应使他快乐的——这快乐也许为孩子所独有。他明白损失相当严重;与其说他害怕面对父母,不如说他因想到带给他们的伤害而无比痛苦。六便士掉在路旁,致使全家人悲哀!对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文明”世界,该用什么言词来形容呢?

我把手伸进衣袋,创造了六便士的奇迹。

半小时后我才恢复平静。毕竟,对人的愚蠢行为发怒,希望他别那么傻,是毫无用处的。对于我,重要的是六便士的奇迹。唉,我已知道有一天会完全给不起这点钱,或者必须少吃一顿饭。为此,让我再次高兴和欣慰吧。四

我一生中有一段时间,若突然处于目前享有的境地,便会遭到良心谴责。什么!收入足可供养有三四个人的工人阶级家庭——有一座完全供我自己使用的房子——随处可见到美丽的东西——而得到这一切,绝对什么也不用操心!为了自卫,我那时会处于艰难的境地。我时刻满怀同情地想到,芸芸众生为了活命,必须经过怎样的挣扎。[17]“维持生命的价值多么低廉。”这只有我才最清楚。我曾流浪于街上,忍饥挨饿;我曾栖身于最贫穷的处所;对“特权阶级”的愤怒与[18]嫉妒之情,我明白是何滋味。是的,除了那一切时间,我自己也属于“特权”里一员,如今我在其中可有一个公认的地位,而且毫无自责之感。

这并不意味我对广大民众的同情减弱。我去某些地方,看某些场面,能最有效地毁掉生活带给我的一切平静。假如我置身一旁,故意无视那边,那是由于我相信世界趋于好转,而非更糟——因为又多了一个人过着与文明人身份相称的生活。凡有心维护正义的人,让他去呼吁指责吧;让有能力的人向前拼搏吧。而对于我,那将背离造物主的旨意。我知道——若我还有点见识——我生来就是要过宁静与思考的生活。我知道唯有如此,我所具备的优点才有用武之地。我活了半个多世纪,明白使世界黑暗的多数错误和蠢行,存在于那些心烦不安的人身上;明白使人类免于毁灭的多数善举,在于富有思考的宁静生活。世界日益噪杂。而我,绝不会参加到这种越来越严重的喧嚣中去,即使仅就我保持沉默这一点而言,我也为大家的福利作了贡献。

如果只发放养老金,让五分之一的人过上我辈生活,那么国家的收入将发挥多大作用!五[19]“先生,”约翰逊说,“一切称贫穷绝非是邪恶的争论,显然都让人看到它是一个巨大的邪恶。极力让你相信靠一大笔财产可以活得[20]非常幸福的人,你根本见不到。”

这个很懂赏识的忠厚老人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贫穷当然是一件相对而言的事,这个词尤其涉及到作为一个有智力的人的状况。如果我相信报纸,那么在英国就有一些带头衔的男女,他们要是每周有二十五先令确定的收入,就无权自称贫穷,因为他们只需要小马倌或洗碗女工那样的智力即可。给我同样的收入我也能生活,但我的确是贫穷

[21]的。

你对我说,钱不能买到最宝贵的东西。你说的这句老生常谈证明,你根本不了解缺少钱是个啥样子。我想到,自己生活中由于每年缺少无力再多挣到几英镑,就得遭遇那一切悲哀和无聊,这时我真被钱的意义吓呆了。就因为贫穷,我失去了多么美好的快乐,而那些简单的快乐方式是每颗心灵都有权得到的啊!一年又一年,我与所喜欢的人相聚都难以实现。忧愁,误解,还有无情的疏远,都因为我无力做自己希望做的事,而假如有一点钱我是可以办到的。由于手头拮据,无数家常的乐趣和让人满足的东西都被缩减或禁止。仅仅因为境况受到限制,我就失去了一些朋友。我本来可以与有些人结交朋友,但他们仍然和我是路人。那令人痛苦的孤独——有时你的心灵渴望友情,却不得不忍受孤独——常常诅咒我的生活,而这只是因为我贫穷啊。要在精神上获益,必然需要付出王国的钱币,这样说,我想并非夸大其词。“贫穷,”约翰逊又说,“是一个巨大的邪恶,它孕育着太多的诱惑,太多的痛苦,我因此真诚地劝你避免贫穷。”

就我而言,对于极力避免贫穷的事我不需要任何告诫。伦敦许多的阁楼都清楚,我是怎样在与那个讨厌的室友讨价还价。她并没有我[22]和一起住到底,这让我惊奇。这是造物主的一种不合理,在一个个断断续续醒来的夜里时而使我茫然不安。六

我能希望再看到几个春天?性情乐观的人会说十年或十二年;就让我冒昧谦恭地希望五、六年吧。这够多的了。五、六个春天,从白屈菜最初长出来到玫瑰发芽,都受到可喜的欢迎和亲切的关注,谁会冒昧说这是一种吝啬的恩赐呢?五、六次大地重新穿上盛装所表现出的奇迹,和我们从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丽与妩媚,展现在我久久注视的眼前。想到这一点,我就担心自己要求得太多。七[23]“人是爱抱怨的动物,老想着自己的苦恼。”我不知这句话源[24]自何处。我是在沙朗的著作里见到的,其中引用它时并没标明出处;它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此话说得不错,是一个令人忧愁的真理。至少,在许多漫长的岁月里它对于我是真实的。我想,诺不是有自我怜悯这样的奢侈,生活常常难以忍受;在无数情况下,它一定可以使人免于自杀。有些人谈谈自己的痛苦可以颇感宽慰;不过这样的闲谈,对于在沉思默想中所怀有的痛苦却不能给予极大的慰藉。幸而,在我的回忆中从未有过那样的怪癖;的确,甚至就短时的痛苦而论,它也从来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以致成为主要的邪恶。我屈服于自己的弱点时,我是了解它的。在它给我带来安慰的时候,我鄙视自己。我可以发出轻蔑的笑声,甚至“在逆流到来之时,泰然处[25]之。”瞧,多亏有了支配我们的未知力量,我的过去已将其死去的东西埋葬。不仅如此,我还能够冷静地怀着喜悦,认可我所经历的一切贫穷。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造物主确实把我塑造成这样,其用意何在我无从知晓。不过,按照永恒事物的发展结果,这才是我的所在。

假如正像我总担忧的那样,在生命的末年我处在无助的贫困之中,我还能如此达观冷静吗?难道我不会落入抱怨自怜的深渊,趴在那儿,两眼固执地避开头上的阳光?八

在这快乐的德文郡春天早早地到来,使我欢喜。想到英国有些地方我就不安扫兴;那儿,报春花在让人威胁而非抚慰的天空下哆嗦。真诚的冬天尽管白雪覆盖,让植物的芒上挂着霜,但我是能够热忱地欢迎它的。然而日历的允诺久久不能实现,三月和四月在忧郁地哭泣,[26]刺骨的风摧残着五月的荣耀——这些,多么经常地把我的勇气和希望剥夺。但在这儿,我几乎不会相信最后一片叶子已经落下,在常绿植物上面简直看不到发光的白霜;而西边吹来的微风,让我因期待蓓蕾和鲜花而激动不已。即使在这涌动着灰暗的天空下我也如此,它表明二月仍然没有违背常规——

和风将年长的欧洲蕨吹动,

           四处游动的牧人明白

           山楂不久就要盛开。

我始终想到最初在伦敦度过的岁月,那时一个个季节会在毫无觉察中过去,那时我很少看一眼天空,成天被囚禁在无尽的街道也一点不感到难受。在六、七年的时间里我从未看看草地,甚至从未到长满树子的郊区去走走,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奇怪。我为宝贵的生活拼搏,在多数日子里,我对一周后自己是否有吃有住都无法确定。固然,八月炎热的中午我会偶然想到大海,可是要满足去那儿的愿望根本不可能,所以这愿望也从没太让我烦恼。的确,我有时好像几乎忘了人们要外出度假。在城里我住的那些可怜地方,季节并无显而易见的变化。根本没有满载行李的马车让我想到快乐的旅行。我身边的人每天照常去辛苦工作,我也一样。我记得在无精打采的下午,书籍令人厌烦,昏昏欲睡的大脑挤不出任何思想。此时我会走到某个公园去,恢复一下精神,但却感觉不到任何快乐。天哪,那些日子我真是在苦干啊!我远远没想到自己是个让人同情的对象!后来我想到了,这时我的身体因过度劳累、空气不好、食物糟糕以及许多不幸的事情,已开始变坏。之后,我产生了去乡下和海滩的疯狂的渴望,还想到了其他更遥远的事情。但是,在我干得最辛苦、并经历着如今看来是可怕的穷困岁月里,我确实根本不能说受苦了。我那时并没受苦,因为自己毫无身体柔弱的意识。我的健康抵抗着一切,我的精力对环境的所有恶意不屑一顾。只要有鼓励,无论这鼓励多么小,我都会怀着无限希望。好好睡一觉(常常在我如今害怕想到的地方),每天早晨我就会精神饱满地奔赴战场,而我的早餐有时也不过是一片面包和一杯水。正像人们一般的幸福那样,我现在也不能肯定自己当时是不幸福的。

很多人年轻时,在经受艰苦的日子里,都有着友情的支持。伦敦[27]没有巴黎的那种拉丁区,但是文学上如饥似渴的初学者,通常都[28]有自己合适的同伴,他们是住在托特纳姆宫廷路或尚未得救的切[29]尔西的穷作家;他们过着微不足道、玩世不恭的生活,并有意识地为之骄傲。就我的处境而言,奇怪的是我从不属于任何群体。我避免随意与人相识,在那些严酷的岁月里我只与一个朋友交谈。寻求帮助,寻求在发展中得到支持,决非是我的本能。不管我取得什么进步,都凭借自己的力量。正如我漠视别人的支持一样,我也不把他人的忠告放在眼里。我只接受来自我大脑和心灵的忠告。由于穷困所迫,我不只一次向陌生人乞求获得生计的办法,这在我所有的经历中最为令人痛苦。可是我想,假如我欠下某个朋友或同伴的债,我会发现情况更糟。事实上,我从没学会把自己看作是一名“社会成员”。在我看来,始终只有两个实体——我自己和世界,而这两者的关系通常都是敌对的。就组成社会秩序中的一部分而言,我不仍然是个孤独的人吗。

我曾经对此于轻蔑中不无自豪,但现在看来,假如它不是一个灾难,又假如让我再生活一遍,我也是不会选择那样的。九

六年多时间里我都走在人行道上,从没踏上过大地——公园也不过是用草地伪装起来的人行道而已。然后最糟糕的事过去了。我说最糟糕的事吗?不,不,远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一个人年轻力壮时,与饥饿抗争有其令人愉快的一面。但不管怎样我开始谋生了。有时我半年都能确保不愁吃的穿的。如果健康允许,我会希望从并非不足的工资中留出一些,供多年开支。它们是我在那个时候和那个地方乐意时,独立工作挣得的工资。我不无恐惧地想到在办公室耗尽的生命,在那儿你得服从一个老板。文学这一职业所具有的荣耀,就在于它的自由,它的尊严!

当然,事实上我不只服务于一个老板,而是服务于一大群老板。[30]独立,确实啊!假如我写的东西不中编辑、出版商和公众的意,我从哪里得到每天吃的?我的成功越大,我的老板就越多。我是众多人的奴隶。承蒙上天的恩赐我让某些人——他们是那群不确定的人的代表——感到满意(就是说,让我自己成了他们获益的一个来源)。他们暂时对我是仁慈的。可我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会坚守住已经得到的阵地呢?难道有哪个辛劳的人的处境,会比我的更不稳定?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看见某人毫不在意地行走在深渊的边上,我就会发抖。整整二十年来,我靠着这支笔和一点纸,就让我和家人有吃有穿,使我身体舒适,并且阻挡着世上所有的敌对力量——它们一一朝着一个除了自己的右手便毫无办法的人发起进攻——想到这些我便惊讶不已。

不过,我刚才想到最初离开伦敦的那一年。我产生出一种不可抵抗的冲动,突然决定去德文郡,那是英国的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三月底时我逃离了讨厌的寄宿处,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此行的细节,我就发现我已沐浴在阳光下面,坐在离此时的住地不远处。在我眼前,是宽阔的埃克斯绿色的山谷,和霍尔顿松树覆盖的山脊。这便是我生命中品尝到无尽乐趣的时刻之一。我的心境十分奇异。尽管青少年时我就对乡村很熟,曾见过不少英国的美景,但我好像发现自己第一次来到大自然面前。在伦敦的那些年头,我整个早年的生活变得模糊不清。我像个在城里出生长大的人,几乎只知道一条条狭长的街景。阳光和空气,在我看来有几分神奇——确实,它们对我的影响之大,这影响只比后来意大利的空气逊色一点。那真是春天灿烂宜人的好天气呀。几朵白云飘浮在蓝天之上,大地散发出醉人的芳香。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太阳崇拜者。我怎么生活了那样久,却没问过天上是否有太阳呢?在那片焕发光彩的天空下,我本该一下跪拜在地上。我一边走着,一边避开每一片阴影;即便只是一棵白桦树干的影子,我也觉得仿佛它夺走了自己一天的喜悦。我光着头走去,这样金色的阳光就可将慷慨的恩赐散发到我身上。那天我一定走了大约三十英里,可我并不觉得劳累。假如我再有一回当时支撑我的那种力量就好啦!

我已进入了一种新的生活。在我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存在着非常显著的区别。仅仅一天之内我就惊人地成熟起来。这无疑意味着,我忽然有意识地欣赏起种种活力与敏感——它们一直在发展壮大但却为我不知。只举一个例子:直到那时,我对于植物和鲜花很少关心,可现在我发现自己对路边的所有朵花和植物,均深感兴趣。我边走边采集到大量植物,保证次日买一本书,将它们全都鉴别出来。这并非一时的情绪;从此以后,我就对田野里的花没失去过兴趣,始终渴望对它们全都了解。在我所说的那个时候,我的无知此时看来多么可耻,而我不过也像普通人一样——无论生活在城里的还是乡下的。春天时节,随意从树篱下面采集一打植物,多少人能够说出一半常见的名字呢?对于我,花儿象征着一种极大的释放,一种奇妙的苏醒。我的眼睛突然打开了,那以前我一直在黑暗里行走,而我却不知道。

那年春天漫步的情景,我记得一清二楚。埃克塞特更多地具有的,是乡村的而非城镇的气息,我在它的一条外街上寄宿,每天早上都要出去作些发现。天气再温和不过了。我感受到气候的影响,这影响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空气有一种令人安慰的东西,它使我获得的平静并不比欢喜少。我沿着埃克斯蜿蜒的小径,时而走向内地时而走向海边。有一天我漫步在富饶温和的山谷里,走过鲜花盛开的果园,经过一座座农舍——它们一座比一座漂亮——然后又经过一座座村庄,它们掩映在隐秘的常绿植物当中。接下来,我爬到松树覆盖的高处,凝视着因留有前一年的石南而呈现出褐色的沼地,觉得脸上拂过一股从泛起白沫的英吉利海峡吹来的风。周围这片美丽的世界让我欣喜若狂,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我享受着,既没回顾过去又没展望未来。我是个根深蒂固的自我主义者,没想到对自己的感情细查一番,或者自寻烦恼,把自己的幸福与别人更加幸福的命运相比较。那是一个有益健康的时刻,它让我获得一种富有生气的新生活,并且教会我——在我可教的范围内——如何用好它。十

在身心方面,我都一定比自己的年龄看起来大得多。一个人五十三岁时,不应该经常去想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在这些春天的日子里我本应该享受它们本身,可我却产生一个个回忆,想到失去的春天。

什么时候我会回到伦敦,重游自己在最穷困时住过的所有地方。我已经大约二十五年没见到它们了。不久前,假如谁问我觉得这些回忆如何,我会说某些街道的名字,朦胧的伦敦在我心中留下的某些印象,只要一呈现在我面前就使我难受。我确实因为回忆起艰难贫困的情况感到过痛苦,不过说实在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虽然我有过那一切不幸,但与本来会出现的情况相比,我在回顾时倒发现那部分生活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后来的许多时候还比不上呢,而那时我过着体面的生活,吃的东西绰绰有余。来日我会回到伦敦,在过去那些既亲切又让人恐惧的地方度过一、两天。我知道,有些地方已不复存在。我仿佛看见托特纳姆宫廷路末端那条弯弯的路,我沿着它从牛津街走到莱斯特广场;在那片迷宫里的某个地方(我想那里总是雾蒙蒙的,点着煤气灯),有一家店铺,橱窗里放着馅饼和[31]布丁,它们放在金属蒸具上一直加着热。多少次我曾站在那儿,饥饿不堪,却连一便士的食物都买不起!那家店铺和那条街早已不在了,有谁像我这么满怀深情地记得它们吗?不过我想,我经常去的地方大多依然存在:再次走在那些人行道上,看看满是污垢的门口和半明半暗的窗户,我会产生出异样的感觉来。

我仿佛看见隐藏在托特纳姆宫廷路西边的那条小巷,在那儿,我先是住在顶楼一间偏僻的屋子里,然后不得不换到正面的地下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周六便士是有差别的,在那些日子里,六便士可是一件需要考虑的重大事情——唉,它意味着可以吃上几顿饭(有一次我在街上“发现”了六便士,高兴不已,此时还记忆犹新)。正面的地下室是石地板,家具有一张桌、一把椅、一只脸盆架和一张床。窗户当然自从安装好后从没清洁过,它从上边小巷的一块扁平的门窗栅栏得到光线。我就在那儿生活,在那儿“工作”。是的,我即在那张肮脏的松木桌上进行“文学创作”,顺便说一下,我在桌上放了几本当时有的荷马和莎士比亚的著作。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听见一队警察行走的声音,他们沿着小巷前去换岗。他们的脚步声有时回响在我窗户上方的栅栏上面。

我记得在大英博物馆,曾遇到过一件生活中让人又悲又喜的事。有一次我去洗手间洗手,注意到在一排面盆上方刚贴出了一则通知。它不知何故这样写到:“请读者切记,这些面盆仅供偶尔清洗时使用。”啊,这样的文字真是有意义啊!难道我自己不是不只一次乐于大大方方地使用肥皂和水——比当权者们想到的还要大方吗?就此而言,在那座大圆顶下面工作的一些可怜人比我还更需要呢。那则通知让我笑得很厉害,不过它真是意味深长。

有些住处我已彻底忘记。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总是搬迁——我所有的财产都放在一口小箱里时,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有时房子里的人无法忍受。在那些日子里我并非挑剔苛求,我与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极少交往,但我却时时被迫离开,因为人们的那种亲近让我受不了。在别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逃离一个个引起传染病的环境。在其中一些地方我竟没患上致命的疾病(我一直吃得很糟糕,也总是劳累过度),这真是一个巨大的秘密。我遇到过的最坏的疾病,是并[32]不太严重的白喉——我想原因并不难追踪到,那就是“楼梯下面”的垃圾箱。我向女房东说到这事的时候,她起初感到惊讶,然后是愤怒,最后很快就把我赶走了,还对我大加侮辱。

但是除了贫穷外,总体而言我并没多少抱怨的。在伦敦,每周靠四先令六便士你不可能期望过得很安逸——在那些日子我还是个受到严加管制的学徒,从没付出过比这更多的钱住上一间“有家具并提供服务的屋子”。我也不难满足,只需要一小块有墙壁的地方,让自己能够置身其中,不受外界干扰。没有文明生活的某些舒适东西,我甚至都不再遗憾了。楼梯上铺地毯我认为相当奢侈,而在我房间的地板上铺地毯,是我做梦也没有过的奢侈。我的睡眠很好,我在一张张床上度过了一个个无梦的夜晚,那些床现在只是看上一眼都会让我的骨头发痛。有一扇锁着的门,冬天有炉火,另外有一斗烟,这些便是最基本的东西;有了它们,我即使住在最污秽的阁楼里也常常心满意足。在我的记忆里经常出现这样一间屋子,它在离伦敦大道不远的伊[33][34]斯灵顿。我的窗户面向里真茨运河。一想到它,我就会回忆起也许是自己所经历过的、最厉害的伦敦大雾。至少连续三天我都不得不让灯点着。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时而看见运河那边的街上有几盏模糊不清的灯,但多数时候那儿只是一片发黄的黑暗,它们使得窗玻璃把火光和我自己的脸反射出来。我觉得可怜吗?一点不。那笼罩一切的阴暗,似乎只是让我的壁炉角更加舒适。我有足够的煤、油和烟草,我有书读,有感兴趣的工作。所以我只出去在伦敦大道的一家咖[35]啡店买到吃的,然后急忙回到炉子边。啊,我的雄心,我的希望!假如我知道有谁可怜我,我会感到多么惊讶和愤怒!

造物主时时会报复我一下。冬天我的喉咙疼痛无比,有时会久久地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我当然从来不会去看病,而只是把自己锁在屋里,如果确实觉得很难受就去睡觉——我躺在那儿,没有吃的或喝的,直到又能够照顾自己为止。凡是合同里没有规定的,我决不去求女房东什么,只有一、两次我的确得到过她自愿的帮助。啊,想到青年时期能够忍受的一切,真是奇妙!回想到三十年前的事,我现在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么柔弱的可怜虫!十一

我还会再过一次阁楼和地下室的生活吗?不会的,即便我今后有五十年时间确保能获得现在所享有的满足!一个人有着无限可悲的屈从的力量,他会从更好的方面看待事物,而把一切最糟糕的忘记,让自己成为一个坚定的乐观者。啊,可是精力、热情和青春都被浪费掉了!在另一种情绪里,我会为目睹珍贵的生命力被用到可鄙的奋斗上面而流泪。多么可怜啊!并且——假如我们的良心意味着什么——那真是大错特错了![36]

毋须寻找乌托邦,想想一个人在青春时期会怎样。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时,人有可能获得天然的快乐和可喜的成果,但我猜想一千人当中没一人能发挥出一半的可能来。几乎所有人在回顾他们初期的生活时,都必然看到它因为贫困的处境、偶然发生的事和任性的行为,而被扭曲,变得黯然失色。倘若一个年轻人努力避免更加严重的错误,倘若他始终专注于所谓最有利的机会,倘若他并不公然显得自私自利,而是慎重地克制住每一个自身的利益(这里的“利益”只理解为物质上的好处),那么他就用好了自己的青春,从而成为一名模范和令人骄傲的对象。我怀疑,在我们的文明中,年轻人在面对生活时,是否还有其他容易追求的理想。这是唯一完全可靠的道路。然而把这与可能的情况相比较,看看是否人们尊重了人性,人的理智是否服务于人的幸福。少数人能够回想到少年时天然的乐趣,随后有大约十年把旺盛的精力很好地发挥出来,也许还伴随着一种十分快乐的记忆,从而使得他们一生都变得和谐了。这样的人差不多像诗人一样少有。大多数人根本不去想自己的青年时期,或者偶然回顾一下时,也意识不到所失去的机会,不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衰退。只有与这些愚钝的人相比较,我才能为自己富有耐性、勇于搏击的青年时期自豪。我的面前有一个目标,它不是普通人的目标。即便深受饥饿,我也没有放弃心中的意图。但是这样一个明智而热情的青年,满怀美好的想法,却在贫民区的寄宿房里忍饥挨饿;比较之下,你会觉得对这种可怜的病态,正确的治疗方法就是施予一剂速效毒药算了。十二[37]

每当我看着自己的书架时,我就会想起兰姆写的“褴褛的老将”。并非我所有的书籍都来自二手书摊。它们许多刚到我手里时,都非常整洁,封面是新的,有些甚至装订得十分堂皇,令人惬意。可是我经常搬迁,每改变一个地方我那不多的藏书都会受到糟糕的待遇;说实话,我对待它们的安康通常不太关心(在所有实际的事情上我都笨拙无能),甚至最美观的书都让人看到我使用不当造成的后果。不只一本书,被一颗打入包装箱的大钉严重损坏——它们受到了种种亏待,而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现在我有了闲暇时间,内心也宁静起来,我因此发现自己越来越细心了——这是一个例证,说明环境让美德变得容易这一千真万确的真理。不过我承认,只要一本书没有散掉,我是不太为它的外观操心的。

我知道有些人说他们乐意读图书馆的任何一本书,就像读到自己书架上的书一样。这在我看来是无法理解的。首先,我通过“气味”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本书,只需把鼻子搁在书页里它们就会让我想到各[38][39]种各样的事。比如我的吉本,它们是装帧不错的八卷本米尔曼版本,我一遍遍地读了三十多年——只要我一打开它们,那美好的书页散发出的气味,就会让我想起所有获得这份奖赏时所产生的狂喜。或者我的莎士比亚,即那部剑桥版的莎士比亚——它有一种气味把我带回到生活中更远的时光。因为这些书是我父亲的,我在还不能够读懂它们的年龄时,父亲经常允许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让我恭恭敬敬地翻阅它们,以此作为对我的款待。这些书散发出的气味与那时完全一样,我把它们某一本拿在手中时便产生一种异样的亲切。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常读莎士比亚的这个版本。我的眼睛现在仍然不错,所以我读环球版的,我买它的时候也够奢侈了。这便是我为什么对书怀有奇特的感情,这感情源自于所作出的牺牲。

牺牲——它的意义可绝非是那么轻松自在的。我买过许多书,而花的钱本来应该用到生活中所谓的必需品上面。有很多次我站在书摊或书商的橱窗前,心中的渴望和身体的需求彼此冲突,使我备受折磨。就在用餐时间,我的胃叫嚷着要吃东西,但是我看见一本久已垂涎的书时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价格如此划算,“无法”放弃它。然而[40]要买它就意味着得忍受饥饿的痛苦。我那本赫尼的《提布卢斯》即在这样的时刻抓到手的。它放在古杰街那家旧书店的书摊上,在这儿你时时会从一大堆废物中发现一本相当好的书。价格是六便士——六便士呀!那个时候我常在牛津街的一家咖啡店吃午餐(当然也是我的正餐),这是一家真正的老咖啡店,我想类似的店现在很难见到了。六便士是我身上所有的钱——是的,我在世上所有的钱。它可以买到一盘肉和蔬菜。但是我不敢指望那本《提布卢斯》会留到次日,那时手中应有一点钱。我在人行道上踱着步,用手指摸弄衣兜里的铜币,同时眼睛盯住书摊,两种渴望在我身上斗争着。我买下了[41]书,把它带回住处,一边吃着涂黄油的面包一边贪婪地读起来。

在这本《提布卢斯》里,我发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1792年10月4日读毕。”近一百年前,谁是这本书的主人呢?再没有任何题字。我乐意想象某个穷困的读书人,就像我一样既贫穷又热切,用自己一滴滴的血买下了这本书,甚至也像我一样兴致勃勃地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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