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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17:5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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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

出版社:电子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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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

女巫试读:

导言

斯普兰格神父(Sprenger)于公元一五〇〇年前说:“我们应该说女巫异端,而非巫师异端,男巫的数量微不足道。”路易十三世时也有一说法:“每有一名男巫,就有一千位女巫。”“是老天(Nature)把她们造就为女巫。”——意指女性基于天性和特质比男性容易成为巫师。她生来即是魅惑人心的仙女。由于情绪时常激昂,她是女先知;由于心中有爱,她是魔法师;由于直觉敏锐、心思灵巧花招百出(往往莫测高深,往往乐于行善助人),她是女巫,施展的魔法至少得以缓解、祛除病痛。

所有原始民族皆有相似的起源,各方的异地奇闻游记皆有阐述。男人出外狩猎和战斗,而女人动脑、想象;她创造出梦想和神祇。她时而洞烛先机,她乘着欲望和梦想之翼自由翱翔。为了更精确掌握四季的更迭,她观察天象变化。她也同样倾心大地。她垂眼细赏爱情之花,而自己则是青春正盛的娇艳花朵。她与群花结为莫逆,以女人之心请求它们治愈所爱的男人。

宗教和科学之始在质朴之中带着悲悯!尔后,职责开始分化,各人各司其职,魔法师、占星家、预言者、巫师、神职人员、医师。然而,女人起初是一切的一切,是无所不能的万能者。

强健、生命力旺盛的宗教,如希腊异教始于女预言者,而以女巫为结束。女预言者——这位被圣洁光辉环绕的美丽处女,将宗教从襁褓中抚育茁壮,赋予它魅力和光环。然后在中古黑暗时代,女巫将奄奄一息的它藏匿于荒野和森林,以顽强无畏的怜悯之情喂养它,使其幸免于难。因此,女人是宗教的母亲,是温柔的守护者,也是忠心耿耿的哺育者。众神们,就像男人一样降生于世间,而后在女人怀里死去。

但是她为忠诚付出何等代价!古波斯的占星家女王——魅力非凡的巫女瑟茜(Circé),伟大崇高的女先知!唉!她们如何失势,地位如何一泻千里……她高踞在东方王座上,教导植物疗效和日月星辰运行的法则;她端坐在德尔菲的三脚架上,将光明之神阿波罗的神谕传达给朝拜者;也是她,在千年之后像野兽一样遭到猎捕,被辱骂、鞭打、扔掷石块,被绑上烈焰熊熊的火刑柱……

对这位不幸女人的迫害,还不止于教会的火刑处决、群众的咒骂和孩子扔的石头。不只是小孩,连诗人也朝她扔掷另一块石头,这是对女人而言更为残酷的攻击。他毫无来由地认定她又老又丑。女巫一词令人想起《麦克白》里三位狰狞的老巫婆。然而残酷的女巫审判证明事实截然相反,许多受审者正因为年轻貌美而遭到处死。

女先知预言未来,女巫则去实践它,这是至为重要的根本区别。她召唤、改变、操纵命运。她不像古代特洛伊的女预言家卡珊德拉(Cassandre),清晰看到往后命运之后,只能徒然悲叹,等待它的发生。女巫是命运的创造者。她比瑟茜(Circé)、美狄亚(Médéé)更胜一筹,从亲如姊妹的大自然中得到协助,以一根魔杖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犹如普罗米修斯再世,以她为中心传播出各种技能知识,特别是强身治病的方法。和注视晨曦的女先知不同,她凝望的是夕阳,远在黎明到来之前(在阿尔卑斯山峰顶乍现的曙光),正是日暮余晖带来了提前破晓的天光。

教士清楚窥见危险所在,他佯装鄙夷的这一位大自然女祭司,正是他的敌人,一位可怕的对手。她借古代神话创造出全新神祇。在古代撒旦旁,一位未来的撒旦正逐渐成形。

长达千年的岁月里,女巫是平民大众仅有的医师。皇帝、国王、教宗、权贵显要们,有萨勒诺(Salerne)医学院出身的医生效劳,或是摩尔人、犹太人医师可仰赖;然而各国大多数人民,甚或是所有人,只能求助于萨加(Saga)贤妇与产婆。倘若病没能治好,人们就破口大骂,称她作女巫。不过一般来说,人们基于敬畏,称呼她为“好夫人”(Bonne dame)或“善良夫人”(Belle dame),如同给予仙女的称谓一样。

她自身的境遇,就跟她最爱的药草颠茄(Bella done)和种种常用的毒药草——那些她用以对付中世纪瘴疠疫疾的灵丹妙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对这些花草效用一无所知的孩童和路人,见着那些诡谲的花朵就大呼小叫,被那些混浊可怕的颜色吓得退避三舍。但它们这些“慰藉性”作物(Solanées,茄科),确有慰藉(Consolantes)的效果,只要审慎服用,往往能药到病除,纾解许多病痛。

它们生长在最阴森幽暗的地点,在荒凉的不毛之地,在残屋破瓦当中,又一个和药草使用者的相同点。遭到缉捕放逐、人人喊打的这位可怜女人,除了荒野旷原,又能在哪里找到容身之处?她以毒药草治病救人,是恶魔的新娘、撒旦的同路人,然而根据文艺复兴时代伟大医者的说法,她的贡献卓著。一五二七年在巴勒(Bâle)焚毁阿维森纳(Avicenna)的医典时,巴海塞斯(Paracelse)宣称自己从女巫那里学到所有的药草知识。

她们获得了回报吗?是的,她们的回报是得到了酷刑和火刑。五花八门的刑求、折磨手段应运而生。她们接受大审判,有任何一点点理由即遭到定罪。人命未曾如此轻如蚁蝼,更别提最常动用火刑处死异教徒的西班牙,那里的摩尔人、犹太人总是和女巫画上等号。在德国特里尔(Trèves)烧死七千人,在法国土鲁斯(Toulouse)处死的则不知其数,在日内瓦三个月内烧死五百人(一五一三年),在德国维尔茨堡(Wurtzbourg)有八百位牺牲者被集体烧死,班堡(Bamberg)有一千五百人(两个都是相当小的主教区)。连狂热的天主教徒费迪南二世(Ferdinard II)——引发三十年战争的残酷皇帝,也不得不约束这些位高权重的主教,否则他们恐怕会烧死所有人!我在维尔茨堡的受害名单中发现一位还在上学的十一岁巫师和一位十五岁的女巫,而在巴约纳(Bayonne)有两名十七岁女巫,两人都出奇的漂亮。

注意了,在某些时代,一个人只消以“女巫”两字为武器,就能随意杀死他憎恨的任何人。忌妒的女性、贪婪的男性,都乐于紧抓如此便利的武器。那个女人富有吗?她是女巫。那个女人美丽吗?她是女巫。于是区区一个小乞丐缪古伊(Murgui)能用一颗恐怖的石头掷向兰西雷纳(Lancinena)城主夫人,在她的额头烙上死亡印记,而这位贵族女士只是美貌过人罢了。

被指为女巫的这些女人,尽可能在遭受刑求前自行了断生命。烧死八百名女巫的洛林区法官雷米(Remy),得意洋洋地吹嘘这等恐怖统治。“我如此明察秋毫,无枉无纵,”他说,“有一天,我逮捕的十六名女巫都不由分说地先行自缢。”

投身历史研究的漫长三十年岁月里,我一再读到与巫术相关的可怕文献。我先是读遍了宗教法庭指南和多明我会(dominicain)匪夷所思的著作(诸如《鞭笞》、《锤子》、《蚁穴》、《棍殴》、《灯笼》之类的书名),再来阅读世俗法庭的史料。接手审判工作的世俗法官,他们鄙夷教士,但其愚昧的程度倒不遑多让,我在别的作品里曾有着墨。在这里我只说一点,从一三〇〇到一六〇〇年,甚且到以后,对巫术的审判不曾改变。除了巴黎最高法院有过一次冤案平反,审判向来都残酷到愚蠢的地步,各处皆如此。纵使是贤能之士也一样。亨利四世当政时期的一位波尔多法官德拉克(De Lancre),为人睿智聪明,政治思想极为开明,而一旦审理巫术事件,就跟十五世纪的愚笨教士奈德(Nider)、斯普兰格(Sprenger)毫无差别。

令人愕然的是,这些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的人,对女巫的心态还在原地踏步。个中原因再简单不过,每个人都已成为基本教义的禁脔,无可救药地遭受蒙蔽、毒害,变得残酷野蛮。正是“原罪”这基本教义导致了普世的不公正:“人人因罪而失去恩宠,不只受刑罚,也必受处罚,在出生之前就已堕落犯罪,在神的眼里已是死人。襁褓中的婴孩已是罪人。”

谁说的?所有人都这么说,甚至是波舒哀(Bossuet,译注: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十七世纪法国神学家)。罗马教皇使徒宫总管、重量级神学家司比纳(Bartolomeo Spina)曾清楚阐述:“上帝何以让清白无辜的人死去?他行事正确。他们就算不因犯罪而死,终究也会死于原罪。”[见《审判女巫》(De Strigibus)]

这个极其荒谬的理论导致司法和逻辑上的两个结果:法官始终自认判决公正,受审者肯定有罪,若开口辩白就罪加一等;司法不需要绞尽脑汁、累得汗涔涔来分辨是非。面对任何案件,一开始即有定论。逻辑学家、经院神学家(scolastique)们无须劳神分析人类的灵魂,细察其变绎和复杂性,理解其内在的矛盾和斗争。无须和我们一样,汲于理解一个圣洁灵魂如何逐渐走向邪恶堕落。他们要是能理解这些精细思辨、踌躇摸索,该会嗤之以鼻地摇摇头或哈哈讥笑,空洞脑袋瓜旁的一对傲慢耳朵该是如何优雅地晃动!

特别是涉及魔鬼契约的时候,多么可怕的一宗交易啊,为了一时的些微好处出卖灵魂,最后永远在地狱里受苦。我们试图回溯这条诅咒之路,是那些骇人的不幸和罪行筑起了沉沦的阶梯。而神学家可曾在意?在他看来,灵魂和魔鬼为彼此而生,魔鬼发动首次诱惑时,人可以因一时心血来潮,为了突生的一个欲望、念头,冲动地步入可怕的极端。

我也不见当代文人学者多加探讨女巫的道德层面演变,他们过于关注古代与中世纪之间的联结。关联确实存在,然而薄弱得微不足道。古代的老魔女塞尔特(Celtique)、日耳曼女先知,还不是真正的女巫。无害的酒神节,这类直到中世纪还在农村举行的小型狂欢聚会,跟十四世纪堂而皇之渎圣的黑弥撒天差地远。这些可怕的概念并非长久以来的世代相袭,它们是从黑暗时代的恐怖深渊中蹦出来的。

女巫诞生于何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从绝望时代开始。”

由于教会带给世人的深沉绝望,我毫不犹豫地说:“女巫是教会犯下的罪行。”

容我一语带过教会用来减轻己罪的一连串似是而非的理由:“女人生性轻浮、意志薄弱,易于被诱惑,受淫欲的驱使而走上歧途。”唉!那些时代的苦难、饥荒,并不足以诱发对于魔鬼的狂热。倘若有恋爱中的女人妒火中烧或惨遭遗弃,倘若有孩子被恶毒的继母赶出家门,倘若有母亲遭儿子毒打施暴(民间传说的老掉牙题材),他们或许会受到诱惑去召唤邪恶魔鬼,但这一切都不足以造就女巫。就算这些可怜的女人呼唤撒旦,并不意味他便欣然接受她们的效忠。她们的条件还未臻成熟,离他的标准还差十万八千里,她们还没憎恨上帝。

想更了解这一点的话,不妨读一读令人发指的宗教审判纪录,可不是罗伦特(Llorente,译注:Juan Antonio Llorente,1756—1823,曾任马德里宗教法庭秘书长,着有《西班牙宗教审判史》)、拉默斯朗贡(Lamothe-Langon)等人在著作里摘录引用的片段,而是土鲁斯当地原汁原味的案卷。读一读那些极其残忍却也千篇一律、了无新意的内容。只消几页,你就会感到一股寒意直透心扉、深入骨髓。死亡,死亡,死亡,处处如影随形。你已经入棺,或是被幽禁在四壁霉苔的狭小石室。被处死的人其实是幸运,最骇人的被判是进入安息所(l'in pace)。幽禁(Emmurés)这个字眼就像一再敲响的恐怖钟声,让人陷入绝望的境地。

那是压溃灵魂的可怕装置,是残酷的压榨机。螺丝不断拧紧,直到被害者再也无法呼吸,骨头应声碎裂,从这具吓人的机器飞弹出去,坠入未知的世界。

女巫横空降生,她无父无母,没有丈夫、儿子或任何亲人,她是不知从何处来的一个怪物、一块天外陨石。天啊!谁胆敢接近她?

她潜藏在皆为难以履足的不寻常地点——荆棘遍布的森林和野草蔓生、令人寸步难行的荒野。夜里,她可能现身在一座史前巨石墓碑的下方。就算找到了她,她依旧因为乡野村民的集体恐惧而被孤立。在她的周围,似乎环绕着一圈火焰。

谁会相信,她还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那样可怕的生活甚至挤压出她的女性活力和电流,她从而拥有了两样天赋。

一是半清醒半疯狂状态的神通能力(lilluminisme)。根据程度不同,分别呈现为诗歌、千里眼、阴阳眼、铁口直断,而首要是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移的能力。男巫没有这种才能,他们还没能理解这一类事。

由此也衍生出第二种天赋,独自生育的非凡能力,现今生理学家承认众多物种的雌性所具备的单性生殖能力,即使落实在精神的传承繁衍,一样能开枝散叶。

她独自怀胎生育,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相像到难以分辨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因爱而出生,却属于恨的孩子,因为有爱才能创造。女巫看着孩子又惊又惧,然而眼见这个新偶像和她自己彷佛是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她感到扬扬得意,即刻把他供奉在祭坛上崇拜,献上自己当作活祭品。她本人也时常对法官说:“我只害怕一件事,为他所受的苦还不够。”[据朗克审判官(译注:Pierre de Lancre,1553—1631,法国波尔多地区审判官)所言]。

你们可知道这个孩子甫出生时做了什么吗?他纵声狂笑,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开阔的草原上。远离西班牙的地牢和土鲁斯遭到幽禁的受害者,他没有理由不感到兴高采烈。他的安息所就跟世界一般辽阔,他悠哉游哉四处溜达。无边无尽的森林和绵延到地平线尽头的原野,任他随心所欲地遨游,全世界的土地和金银财宝都归他所有!女巫温柔唤他为:“罗宾,我的罗宾!”这名字取自快活逍遥的绿林好汉罗宾汉。她也喜欢帮他取一些其他的别名:绿小子(Verdelet)、森小子(Joli-bois)、绿林小子(Vert-bois)。苍翠绿林正是这位顽童最爱流连的地方,他一见林子就逍遥快活去了。

让人感到惊异的是,女巫初试声啼即造就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具备一个真实人物的所有要件。他能够被看见、听见,任何人都可以描述他的样子。

教会则与之相反,繁衍力极弱。瞧瞧那些天使多么苍白黯淡、毫无血色,透明到一眼就能够看穿。

从犹太教原封不动照搬过来的种种魔鬼相貌,诸如一群嚎叫的肮脏猪仔,教会力图在其中找到恐怖骇人的一面,却未能如愿。这些形象与其说是可怕狰狞,不如说是滑稽古怪;它们千变万化,像喜剧丑角一样引人发笑。

从女巫滚烫的胸脯,钻出另一类型的撒旦,生龙活虎、张牙舞爪。

无论如何提心吊胆,人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若生活里少了撒旦,就会无聊至极。在天灾人祸肆虐的那个时代,无聊乏味应是最沉重的灾难。倘若让三位一体的三个位格[译注:圣父、圣子、圣神(东正教和新教译为“圣灵”)]彼此对话,就像米尔顿(Milton)有过的失败尝试,无聊更是达到极致。三个位格之间,永远答为“是”。天使和圣徒之间,同样的响应“是”。在传说里,这两种角色起初都非常可亲,彼此极为相似,也跟耶稣相似,大家系出同宗。上帝让我们生活在所有人都彼此酷似的国度里,享有修道院或教堂里的那种齐头并肩式的平等。

相反地,女巫的儿子,这位朝气勃勃的男子,懂得答辩反击,他和耶稣抗辩。我相信这让百无聊赖的他为之一振,之前那些乏味圣徒可让他闷得慌了。

反观圣徒们全是宅男,对四周殊少注意,只管直视和做白日梦。他们耐心等待,深信有朝一日一定会获得上帝奖赏。他们的少许活动仅限于“效法”[译注:《效法基督》(The mitation of Christ)是中世纪基督教一本名著。此处的字面意义是中世纪的圣徒只会“效法”基督,实质意义是讽刺中世纪的人因循守旧,只敢“模仿”前人]——这个词可以涵盖中世纪的精神,但那位饱受万人诅咒的私生子从不耐于等待。他从不停歇,总是忙于在天上地下探索一切事物。好奇心浓厚的他这里翻翻,那里瞧瞧,到处嗅闻,无不探究一番。他取笑耶稣的肃穆之言“完成了”(Consummatum est,译注:据《新约·约翰福音》记载,耶稣在十字架上断气前说了“完成了”这句话,意指他已完成天父交托的重大责任)。他挂在嘴边的话总是:“还没完”,“继续前进!”

尽管如此,他并不挑剔。他回收所有残渣剩屑,把天堂扔掉的都拾捡起来。例如,被教会视为不洁、有危险性的大自然,撒旦拿它来装点门面。他善加利用,从中催生出各种学科,并欣然接受教会用来丑化他的名号——俗世王子。

教会不智地宣告:“愿灾祸降临喜笑的人!”这等于先给予撒旦一项大好优势,说欢笑专属于他,说他引人发笑。进一步来说,他的存在有其必要,因为笑是人类的天性。无论如何,在悲伤痛苦的时候,如果无法笑,人生该怎么过下去呢?

教会只把人生视为一场试炼,小心翼翼不让它延伸。它开出的药方是顺从、等待,并期望死亡的到来——给予撒旦何其广大的疆域。他摇身一变成为医生,负责医治活着的人。甚至他是人们的安慰者,富于同情的他召唤亡者,让我们和天人永隔的挚爱再次相见。

教会抛弃的另一件小东西是逻辑、理性的自由运作。这又是一道让敌方贪婪大啖的美味珍馐。

教会造出坚固狭窄的小安息所,拱顶天花板低矮,只有细缝透入日照。这是所谓的经院哲学。把一些修士送进去,告诉他们“不用拘束”,他们都成了跛足难行的残疾者。经过三百年、四百年,他们的瘫痪程度变本加厉。从阿伯拉(Abailard,译注:Peter Abailard,1079—1142,法国经院哲学家)到奥坎(Occam,译注:William Occam,1287—1347,英国哲学家)都只是原地踏步!

说我们得在那里找文艺复兴的滥觞,不啻可笑。文艺复兴发生了,但是它是如何开始的?全靠有人大逆不道冲破经院哲学的束缚,全靠这些罪人们为了看见天堂所做的努力奋斗。文艺复兴起源于远离学院和经院哲学家的地方,就在撒旦追着女巫和牧羊人施以教导的大自然里。

这些课程大胆而危险,但正是这些风险激发了人们对知识的热烈好奇心,以及想看见、想知道的狂烈渴望,黑色科学于此诞生。例如遭到禁止的毒药炼制学和罪大恶极的人体解剖学,牧羊人除了仰望星辰、观察天象,也调配毒物处方,用动物进行试验;女巫从邻近墓地盗取尸体,人类首次(冒着被处以火刑的危险)得以仔细端详上帝创作的奇迹——“我们愚蠢地隐藏,而不是加以理解”的精巧杰作[塞利先生(Serres,译注:Etienne Serres,1786—1868,法国生理学家)所言甚是]。

有幸参与课程的唯一一位医生巴海塞斯(Paracelse),留意到还有另一个人不时溜进阴森的秘密集会所,为手术操作贡献一己之力,这正是那些宽厚仁慈时代的外科医生——行刑刽子手。他出手勇猛无畏,能操用各式刑具,打断人的骨头,再将它们置回原位;他杀人无数,有时也救人一命,执行绞刑时不拉紧,留人一线生机。

女巫、牧羊人和刽子手齐聚一堂的这所犯罪大学,每一次的实验无一不是亵渎罪。对手为了迎头赶上,被迫变得更为大胆,因为双方都想存活下去;要是由女巫独掌医学,另一方恐怕就会永远扬弃此门学识。教会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种种亵渎罪行。它承认有好毒药[葛瑞兰迪斯(Paolus Grillandus)说法]的存在,被迫许可公开人体解剖。一三〇六年,意大利人蒙迪诺(Mondino)解剖一具女尸,一三一五年又完成了一例——何其重大的发现,犹如发现新大陆(远胜于哥伦布的成就)。愚人们瑟瑟战栗,发出抗议的咆哮;贤人智者们则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连番攻城略地的撒旦,理所当然活了下来,单凭教会的力量永远无法撼动他分毫。火刑无济于事,另一番策略反而更见效果,撒旦帝国的领土被巧妙地分割。他的儿子和妻女反目成仇,医生和女巫从此誓不两立。

极度憎恨医生的教会,仍然为之建立霸权以彻底消灭女巫。教会在十四世纪公开声明,倘若不曾习医的女人胆敢为人治病,她就是女巫,必须处死。而她该如何光明正大地学习医术呢?想象一下这位贫穷村姑妄想踏进学校,该是多可笑又可怕的一幕景象!如果是一场盛大的欢宴,成群的猫被串起来放在圣约翰节的篝火上炙烤。想象喵喵哀嚎的猫儿换成女巫,在熊熊火焰里尖叫嘶嚎被烧烤而死,对那些温顺良善的年轻修士和迂腐学究而言,这该是何等愉悦的一场飨宴!

我们会看见撒旦逐步衰微的过程,这是极其悲凉的一段故事。我们见他被招降抚顺,变成一个老好人。他的一切家当遭到强取豪夺,连他在巫魔夜会所戴的两张面具,也被《伪君子》(Tartuffe,译注:莫里哀剧作)取走了最邪恶的那一张。

他的精神无所不在。至于他自己,他的特质已随着女巫的消失而荡然无存。巫师全都乏味之至。

促使魔鬼失势败亡的敌对阵营,确实明白这番结果的意义吗?对于现今略微失调的宗教信仰系统而言,他不正是不可或缺的零件和必要的一分子吗?任何运作良好的有机体都有双面性,具有正反两面,没有它们的交互作用,生命也难以为继。不对等的两股对立、对应力量彼此拉扯,达到某种平衡。弱的一方与强的一方相抗衡,优势的一方不耐对方纠缠,一心想除之而后快。

柯贝(Colbert,译注: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路易十四的首相)在一六七二年明令禁止国王法官审理巫术案件,轻而易举将撒旦打入冷宫。冥顽保守的诺曼底最高法院以合情合理的诺曼第逻辑,历历指陈此一决定可能导致的风险。魔鬼的存在恰是教义之一,与其他教义密不可分。伤害永远的败北者,不也让胜利者受到了伤害?质疑一方的所行所为,不也等同怀疑另一方的行为——那些用以击败魔鬼的种种奇迹。天堂的柱子耸立于黑暗深渊,要是有谁莽撞地动摇地狱的根基,天堂四壁也将随之碎裂。

柯贝充耳不闻,他有太多事要操心。不过,魔鬼或许听见了。他受伤的心灵得到莫大慰藉,他认命地经营硕果仅存的小生意(唯灵论、灵动桌之类),相信日薄西山、奄奄一息的不只是自己。

第一部

诸神之死

一些作家文人信誓旦旦地宣称,在基督教大获全胜之前不久,一个神秘的声音在爱琴海沿岸回荡,说:“潘恩大神死了。”(Pan,译注: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象征自然界。)

古代普世的自然神崇拜宣告终结,这真令人欢欣雀跃。人们料想大自然既已覆亡,诱惑也不复存在,长久以来骚动不安的人类灵魂总算得以回归平静。

这仅仅是古代自然崇拜的结束、古老信仰的挫败、旧有宗教形式的衰落吗?绝非如此!瞧瞧早期基督教的建筑,每一道线条都诉说其愿望,但愿大自然消失、生命消逝,而世界末日终将到临。让生生不息这一幻相延续良久的生命之神走向灭亡。他们的世界崩塌倾圮,一切化为乌有:“潘恩大神死了!”

诸神必须死去的说法并非头一遭出现,许多古代宗教正是以神祇死亡的观念为根基。欧西里斯(Osiris,译注:埃及冥王,掌管死亡和复活)死去,阿多尼斯(Adonis,译注:闪族神话中的自然之神)死去,都是为了再度复活。只在诸神庆典才上演的剧目里,剧作家埃斯库罗斯(Eschyle)甚至借普罗米修斯之口告知诸神,说他们有一天必然死去。但是如何死去?被古代大自然力量的化身——泰坦神族(Titans)所击败。

这里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一件事。不论是整体或单一部分,不论是在过去还是未来,早期基督徒都憎恨大自然。他们谴责整个自然界,甚且在一朵花里都能瞧见邪恶的化身魔鬼。他们欢迎昔日毁灭摩押平原(Morte)城邑的天使尽早莅临,收起覆盖世界的虚妄面纱,将圣徒们从长久的诱惑中解救出来。《罗马书》说:“白昼将近。”圣父们说:“快了。”罗马帝国的瓦解和蛮族的入侵激起圣奥古斯丁的希望,不久之后将只有上帝之城留存下来。

这个世界却是顽强地苟延残喘,坚决地活下去!它像希西家王(Ezéchias,译注:见《以赛亚书》第三十八章)一样要求多活一段时日,要日影倒退十度。这样吧,就到公元一千年为止,但是不容再多一天。

我们一再听见诸神已死,然而古代神祇真的死去了吗?他们因感到了无生趣,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了吗?他们沮丧得打算自行退位,基督教只用一口气就能吹走这些虚无的幻影吗?

众神被带进罗马城,前往卡皮托利(Capitole)山顶,神祇们以死亡为先决条件才受到接纳,我的意思是他们得抛弃家乡、舍弃故土的滋养,不再是属于特定民族的神祇。罗马帝国虽善尽地主之谊,却施以铁腕,使他们变得虚弱无力,失去光彩。受到集中管理的伟大诸神,沦为郁郁寡欢的帝国官吏。所幸奥林帕斯山的这群贵族仅是独自颓朽,众多民间神祇仍然保有山林溪野的广大疆土,密切融入当地居民的生活。栖居在茂密橡林、潺潺溪水、幽邃深潭里的这些神祇,无法被扫荡驱逐。

这是谁说的?正是教会。这可不是严重的自相矛盾,它先宣布众神已死,随之又气恼他们仍然活着。世世代代以来,教会通过大公会议发出威胁,命令众神们死去……然而,他们竟然还活着!“他们是魔鬼……”——所以还活着。既然无法除之而后快,教会就放任天真的民众为他们着装打扮,掩去原貌。于是围绕着他们的传说流传开来,他们领受洗礼,甚至被纳入基督教体系。但是他们改宗皈依了吗?没有。人们发现他们仍旧暗地里维持异教徒习性。

他们身在何处,在沙漠、在旷野、在森林里吗?当然,但最主要是在家宅里。他们在最私密的家庭习惯里屹立不倒,女人将他们留藏在家里甚或是床上。他们拥有世上最安全的堡垒(好过神庙)就是家里。

狄奥多西大帝(Théodose)那场改革的激烈程度,在历史上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在古代不曾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异教徒迫害活动。拜火的波斯人追求至高纯洁,但面对具体形象的神祇,却允许他们继续存在。波斯人对待犹太人相当宽容,既提供保护又给予工作。光的后裔希腊人曾嘲笑黑暗神祇,但对于那些肚腩奇大、怪模怪样的卡比瑞斯(Cabires,译注:古希腊记载中一群法力高超的魔法师),却容许他们存在,甚至依其形象创造出火神伏尔坎(Vulcain),被工匠尊为守护神。全盛时期的罗马共和国将伊特鲁里亚(l'Etrurie)并入版图之时,也张开双臂迎接意大利老农夫膜拜的乡野林间神祇,只有德鲁伊教徒被视为危及安定的反抗势力而遭到迫害。

成为罗马帝国国教的基督教,却想铲除异己,以为能成功达到目的。雅典的哲学学院被关闭,逻辑学遭到禁止,众多哲学家在瓦伦斯皇帝(Valens)下令迫害异教徒期间被杀害;神殿、神庙被劫掠一空、夷为平地,圣像、神像被砸毁。新的传说原本可望倡导家庭价值,只要圣何塞的父亲角色没有被完全边缘化,只要不特别去凸显母亲马利亚是以信德养育耶稣长大。大有可为的路径却在一开始即遭摒弃,反而改为追求杜绝一切欲念的至高纯洁境界。

基督教就此步上远离俗世的孤独路径,连皇帝谕令都无法制止的独身主义,修道院制度更让它朝此方向一去不复返。

在沙漠里隐修的人真的是孤零零的吗?魔鬼与他们做伴,准备施以各种诱惑。他们得重建社会秩序,建造独居隐修者的城市。死气沉沉的隐修城如雨后春笋,在埃及提伯德(Thebaid)沙漠林立;而某个狂暴野蛮的幽灵鼓动他们到亚历山大城大开杀戒[译注:区利罗一世(Cyrillus Alexandrinus,376—444)担任亚历山大主教期间将犹太人驱逐出城,与埃及总督奥雷斯特斯(Orestes)产生权力冲突。五百名在尼提亚(Nitria)苦修的隐士入城声援主教,引发一场暴动]。他们宣称受到魔鬼驱使,此言不假。

世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这由谁来填补呢?基督教会给出的答案:魔鬼,无处不在的魔鬼(Ubique daemon)。

希腊跟其他民族一样,也有énerguménes——受鬼魂侵扰、附身的人。但提伯德这些附魔者与他们的相似处仅在于外部症状,作祟的幽灵并非等闲之辈,他们是来自地狱深渊的黑暗子嗣,集邪恶、堕落于一身。从此,在各处沙漠可见到这些自怨自哀、郁郁寡欢的可怜人漫无目的地游荡。请试着理解这是什么滋味——感觉到自己有双面人格,确实相信有另一个自己存在,而这一位残酷的外来客在你体内来去自如,随他所欲让你漫步至沙漠或悬崖。受害者越来越瘦弱,他可怜的身体越是虚弱,魔鬼侵扰的威力就越猛烈。女人特别容易被这些暴君附身导致身体发胀变形,他们以地狱气息灌满她的身体,在她体内掀起狂风暴雨,恣意玩弄和操控、强迫她犯罪,让她陷入痛苦绝望。

唉,不只是人类,整个自然界都遭到

魔鬼附身

。如果一朵花里有魔鬼,一片黑暗森林里又会有多少!看似纯净的光线充斥着黑夜之子,天空满是地狱,这何其亵渎神圣!清晨启明星的崇高光辉曾经照耀和指引苏格拉底、柏拉图、阿基米德,它却成了什么?它成了魔鬼、大恶魔路西弗、夜里的魔鬼金星,以柔和的光芒诱惑世人。

如果那样一个社会变得疯狂野蛮,我丝毫不感讶异。它自觉无力对抗魔鬼而愤恨难平,于是四处追捕他们,先是摧毁古代信仰的神殿、神庙,再来是处死异教徒。一切庆典活动被禁止,因为它们可能是偶像崇拜者的集会;连家庭也成了可疑的嫌疑犯,因为一家人可能依循古罗马习俗祭祀家神拉尔(Lares)。何必有家庭的存在呢?罗马帝国已变成了僧侣的王国。

静默的独居者依旧仰望天空,在日月星辰里再次寻找回崇敬的古代神祇。罗马皇帝狄奥多西说,这些神“是饥荒和帝国境内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这番话挑起民众对无辜异教徒的激愤怒火,他颁布的御命引发了暴民盲目排他的残暴私刑。

古代神祇,都进入坟墓吧!爱之神、生命之神、光明之神,都死去吧!男人穿上连帽修士服,未出嫁的女性去做修女;妻子抛下丈夫进入修道院,要是还留在家庭里,她们对待丈夫的态度就和冷漠的修女无异。

但是这一切真有可能达到吗,谁能强到一口气吹熄上帝这盏熊熊火火的闪亮明灯?这种不敬神的莽撞企图,可能导致怪异惊人的结果……罪人们颤抖吧!

在中世纪,“科林斯的新娘”这个阴森故事屡屡旧瓶装新酒。最早由哈德良大帝的自由民费勒贡(Phlégon)讲述,十二世纪时再次出现,十六世纪时又再度还魂,犹如愤怒的大自然忍无可忍所发出的深切谴责和抗议:

雅典的一位年轻男子前往科林斯,到缔结婚约的女方家。他仍然是异教徒,并不知道未来亲家刚刚成为基督徒。他在深夜抵达,除了未婚妻的母亲,一家人都已经入睡,她殷勤地张罗餐点待客。他用过餐后入房就寝,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才快要蒙眬睡去之际,一道身影走进房里,是一名身着白衣、戴着白面纱的少女,额头上绑着黑色和金色相间的带子。见到他,她大吃一惊,伸出雪白的手捂住嘴说道:“我已经对这个家那么陌生了吗?……唉,可怜的隐居者……我感到羞愧,我得告辞了,请好好休息。”“美丽的姑娘请留步,这里有谷神希瑞思(Cérès)和酒神巴克斯(Bacchus),而你带来爱神!别害怕,脸色别那样苍白!”“年轻人,退后,离我远一点!我不再有快乐的权利。由于我患病的母亲所许下的誓愿,青春和生命永远结合在一起。诸神已经远离,仅存的牺牲品是人类的灵魂。”“什么!是你吗?是我挚爱的未婚妻,自幼与我有婚约的你吗?在上天的祝福下,父亲们的誓言将我俩紧紧相系。姑娘,做我的新娘吧!”“不,亲爱的,我不行!你将会娶我的妹妹。当我在寒冷监牢里呻吟,请你在她的怀抱里记得想起我。只思念你一人、日趋衰竭的我,就要永远长眠于地底。”“不,我请火焰做见证,这是婚姻女神的火炬。我会带你回家,亲爱的,请留下。”他送她一个金杯当结婚礼物;她回送项链,却要了他的一绺头发而不要金杯。“这是幽灵的方式。”她张开苍白的嘴唇喝下血液般暗红的酒液。他跟着急切地把酒饮下,一边祈求爱神。她可怜的心奄奄一息,但仍然苦撑着,他绝望地倒在床上哭泣。她扑到他身边说:“啊!你的忧伤令我心痛。不过,你要是碰我,会感到惊吓!唉!你的未婚妻,就像冰雪一样白,一样冰冷。”“过来!我会让你暖和起来,离开坟墓过来吧……”两人又是叹息又是亲吻。“你没感到我浑身炙热吗?”爱火高涨的两人紧紧拥抱,混合了痛苦和快乐的泪水泉涌而出。她饥渴地饮入他嘴里的火焰,冻结的血液因为狂烈的爱而熊熊燃烧,胸口的心脏却是静止不动。

但是她的母亲就在现场,听着他们的温柔誓言、悲伤和喜悦的声音。“嘘!公鸡在啼叫,明天见,明晚见。”接着是难舍难分的道别和缠绵不断的吻!

母亲怒气冲冲走进房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他想藏起她,将她抱住。但是她挣脱开来,身体开始长高,从床上窜高到拱顶天花板:“母亲啊,母亲!你忌妒我度过了美妙的夜晚,要赶我离开这温暖的地方。你把我包在裹尸布里送进坟墓还不够吗?但是有一个超凡的力量掀开墓板,你们那些教士诵读的祷文毫无用处。青春烈火在心里燃烧时,盐和圣水又奈何了我?冰冷的土壤不会让真爱冻结,你们应允过,我只是回来讨应得的幸福……”“唉!亲爱的,你必须死,你将在这里憔悴凋零。我有你的头发,它们明天会一夕花白。……母亲,让我最后再念一段祷文!打开我的黑暗牢房,升起焚尸的柴堆,让我的爱人在火焰里得到安息。让火光飞舞,让余烬烧红!我们将重回古老神祇的怀抱。”

中世纪为这个传统故事披上了怪诞的外衣,让我们畏惧魔鬼金星。一位年轻男子送他所雕刻的一枚戒指,不假思索地为她戴上,她紧握住,把它当作婚戒。入夜后,她上了他的床,要求履行婚姻义务。他为了摆脱地狱来的妻子,找人驱魔(S.Hibb,第三部第三章)。同一个故事也出现在乔叟的《短篇俚语故事》(Fabliaux),但是荒唐地用圣母像取代。如果我记得没错,马丁·路德(Luther)在《桌上谈》(Propos de Table)一书中重新讲述了这个古老的故事,处理方式却极为粗俗,让人闻到腐尸味;而西班牙人德里欧(Del Rio)则将场景从希腊搬到了布拉班特(Brabant)。未婚妻在婚礼前不久离开了人世。丧钟敲起,悲痛欲绝的未婚夫在野外徘徊。他听见一声悲叹,是他的爱人在旷野里游荡……“你没看见,”她大叫,“我的向导是谁吗?”他回答,“没看见。”他抓住她,将她带回家里。故事到此可能变得过于缠绵悱恻,冷酷的宗教法庭的法官德里欧让它戛然而止。“掀起面纱,他们看见包着尸皮的木柴。”——尽管德里欧法官欠缺感性,他倒是为我们重现了这则传奇故事的原始样貌。

从那儿以后,不再有人讲述这些阴郁的故事,它们再无用武之地。因为自此迈入现代,未婚妻已经重见天日。被埋葬的大自然已经复活,它不再需要偷偷摸摸,它已是当家的女主人。

中世纪何以被绝望笼罩

“像初生的婴孩”(quasi modo geniti infantes,译注:《彼得前书》第二章第二节)臣服在耶稣基督的手下,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拥有纯净的心,忘却世俗纷争,找回平静安详。

这是教会在大灾难翌日给予这个风雨飘摇世界的美妙建言。换句话说,即是“让火山、火山砾、火山灰、火山熔岩转为一片青绿,让祝融肆虐后的焦土开满鲜花”。

有一件事确实在望,即是世界重新恢复和平和宁静:所有哲学学派寿终正寝,逻辑学被舍弃。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方法使得辩证再无存在的必要,所有人眼前是一条下坡路,他们只须沿着路往下走。就算宗教信条晦涩难懂,人生道路已照传说铺就而成。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都一样——模仿。“模仿吧,事事都会顺利。只需要依样画葫芦,只需要有点学样。”不过,这确实是到达真正初生状态的道路吗?是使人类的心得以复苏,再找到活力和丰饶生产力的源泉吗?首先,在这个培育幼儿与孩童的世界,我只见到垂垂老矣、烦琐矫饰、卑屈奴性、萎靡无力。这样的夸夸空谈怎能和希腊人及犹太人的辉煌伟业,甚至跟罗马人的天才创作相提并论?印度也正巧走向相同的堕落,从婆罗门教到佛教,絮絮叨叨的长篇冗论取代了崇高的神启。一本书抄袭另一本书,一间教堂仿造另一间教堂,直到再也无法仿效为止。它们互相劫掠,从拉文纳(Ravenne)拆来的大理石被用来装饰艾克斯礼拜堂(Aix-la-Chapelle)。整个社会如此运作,从城邦的主教国王到部落的野蛮国王都仿效罗马法官。正如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的精辟看法,一般都认创新的修士制度,不过是在修道院里重现古时的隐修院。他们不打算创造一个新社会也不愿让旧社会繁衍茁壮。这些东方僧侣的仿效者首先希望信徒就是奉行诫律的农夫,一群守独身的世俗修士。然而他们的愿望落空,家庭生活重获了新生,世界也随之焕然一新。

我们目睹这些老修士如何急速老朽,在短短一个世纪,从圣本笃(Saint.Benoît)这样的睿智隐修士,退化为阿尼亚纳的本笃(Benoît d'Aniane)这种迂腐学究。我们很清楚这些人士跟废墟里产生的伟大民间创作没有关系:我指的是“使徒行传”。它们由修士撰写,却由民众创造。这种幼嫩的植物,可能在修道院残存的古罗马断壁残垣间,伸展成茂密的枝叶、盛开的花朵,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并非凭空产生。它的根深扎在土地里,是人民撒下的种子,一家人勤奋耕作,从男人、女人到孩子都贡献一己之力。在那些黑暗暴力的年代里,朝不保夕的生活让这些穷苦的人们富于想象,乐于相信任何为自己带来慰藉的梦。他们的奇特梦境充满种种奇迹与荒诞美妙的狂想。

在山野幽林遗世独居的这些家庭[一如现今仍住在蒂洛尔地区(Tyrol)、上阿尔卑斯省(Hautes-Alpes)的人们]一周才下山一次,离群索居的生活令他们幻觉丛生。孩子看到这个,女人梦见那个。一位新圣徒于此诞生,他的一生传奇有如韵脚尚粗糙的民谣在乡野间传唱开来。夜里在橡树下的喷泉边,人们一面吟唱一面跳舞。每周日来森林小教堂主持弥撒的教士听见这首人人朗朗上口的传奇歌谣,他心想:“这个故事毕竟美妙,可教化人心……为教会增添荣耀。Vox populi,vox Dei!(人民的声音即上帝的声音)……不过,他们是如何发现这首歌的?”人们将真实可靠的证人指给他看:目睹显圣奇迹的树木、石头,还需要再说什么?

不久后,以歌谣传诵的传说被带回修道院,由某个只会摇笔杆、好奇心浓厚且轻信任何神奇事物的修士写下,以平淡无奇的文笔为这个故事润饰加工。虽然传说已不复原味,但它被记载了下来,并被赋予了神圣性,先是在修道院食堂里传阅,不久后上教堂的信徒也能读得到。在抄写流传的过程中,传说内容经过不断地加油添醋,通常是奇异怪诞的情节,历经世代相承,最后晋升为黄金传说。

即使到了今天,当我们阅读这些美妙的故事,聆听乡野民众倾心创作的这些简朴庄严的旋律时,无疑能觉察它们都是真正的神来之笔,想起这些人最终的命运时更不由得唏嘘。

他们确实奉行了教会的动人呼吁“像初生的婴孩”,但他们落实的地方却和教会的原始初衷南辕北辙。基督教越是惧怕、憎恨大自然,这些乡村民众越是爱它,坚信它纯洁无害,甚至将它神圣化,写入传说。

圣经严厉称之为“毛茸茸的野兽”,修士们严加提防,担心是魔鬼化身的动物,但却被以最动人的方式写入了这些美妙的故事[比如给吉纳维芙(Geneviéve de Brabant)温暖和慰藉的母鹿]中。

甚至在传奇故事之外,在真实的日常生活里,夜间陪在壁炉边的温顺友伴,日间农活干劲十足的帮手,逐渐赢得了人类的敬重,它们拥有专属的权利和庆典。如果上帝无边的仁慈都能容纳最低下阶层的人,如果他似乎特别怜悯关切他们,那么乡村百姓要问:为什么我的驴子不该进入教堂呢?它固然有缺点,正因如此,它和我很是相像。它刻苦耐劳,却又固执、倔强,难以驾驭,总之,就像我的翻版。

中世纪最盛大、最美丽的节庆由此诞生,如愚人节、驴子节等。人们在当天扮成驴子,以丑陋、滑稽、谦逊之姿,也以另一个自己的形象来到祭坛前,感人的场面!由巴兰(Balaam)领着它庄严地走到西比尔女先知(Sibylle)和弗吉尔(Virgile)之间,为的是做见证。倘若它曾经反抗巴兰,那是因为它看见旧律法的利刃在眼前闪耀。然而此时律法已告废止,恩典的世界似乎敞开大门接纳最卑下低微的人。民众单纯地信以为真,因而有这一首献给驴子的颂歌,也像是对自己唱:

跪下来,向主祷告!

你吃够了青草和干草,

抛下旧东西,起身离开!

……

新战胜旧,

真理照亮暗影,

光明驱走黑夜!

这是何等的厚颜无礼!他们要求你们成为这样桀骜不驯的孩子吗?他们给你们牛奶,而你们喝酒。他们手握缰绳,小心翼翼引领你们通过窄径;你们倒是温顺、胆怯,畏缩不前。然后,绳子突然断裂……你们一跃而起,往前飞速奔驰。

这是何等的不智!让你们创造出自己的圣徒并立起祭坛,用花朵装饰点缀终至满满地覆盖,再也看不出它原有的形貌;也许还辨识得出的是教会谴责已久的古代异端邪说和纯洁的大自然。如果我说这是古代异端,毋宁说是一种新出现且将风行长久的异端观念——人类的独立自主。

现在听命服从:不准再发明、创造,不准再有传说,不准再有新的圣徒,现有的已经够多了;不准使用新曲子来革新礼拜仪式,禁止神灵启示,若再发现任何殉道者,他们得在坟墓里谦卑地等候教会认可;禁止教士、修士为佃农和农奴行剪发礼,以免他们借由成为修士而获得自由。

这正是加洛林王朝时期教会的狭隘、怯懦心理。它自相矛盾,自我推翻,现在却对孩子们说:“成为老人吧!”

惊人的改弦易辙,确实能当真吗?他们不是要我们和婴孩一样吗?哦,不!教士再也不和平民百姓站在同一边。两边就此拉开距离,一道无尽深渊横亘其中。从此以后,教士、贵族领主、身着金色长袍的王子,以不复存在的伟大帝国的官方语言吟唱圣歌。而我们,田里可怜的“牲畜”,失去了人类的语言,上帝唯一想聆听的语言。我们还能怎么做?只能够跟从那些不嘲笑我们、冬天以皮毛温暖我们的天真无邪的朋友为伴,不住咆哮和嘤嘤哭诉。我们和不会说话的动物一起生活,自己也变得沉默无言。

事实上,我们也不再那么需要上教堂。但是教会不让我们离开,它要求我们回去,聆听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

从那时候起,一股沉滞、巨大、铅灰色的浓雾包围整个世界。这持续的时间长达将近一千年的岁月!整整十个世纪被过往不曾有过的萎靡不振所笼罩,整个中世纪甚至往后的一段时期,陷入半醒半睡的状态,在阴郁无聊的气氛中频频打哈欠。

听到教堂的钟声天天在固定时间响起,人们打哈欠;听到用鼻音哼唱的古老拉丁文圣歌,人们打哈欠。一切都已注定,整个世界再无希望可言,同样的事日复一日地重复。必然无聊的明天让人在今天就哈欠连连,想到接下来每一天、每一年的沉闷无聊,心情就提前沉重起来,对活着感到厌烦。不由自主、无法抑制的痉挛从头蔓延到胃,从胃再到嘴巴,使得下巴自然张开,开始接连不断、无法止住地哈欠。这真可称得上是一种病症,信仰虔诚的布列塔尼居民将之归咎于魔鬼的诡计。布列塔尼农民说魔鬼蹲伏在树林里,对着带牲畜经过的牧羊人诵念晚祷经和日课经,让他不停打哈欠,打到没命似的。

变老即是变得虚弱。在面临撒拉逊人(Sarrasins)及北方人威胁之际,如果人民都已垂垂老矣,我们会有什么命运?查理曼大帝落泪,教会也一起哭泣,它坦承圣骨再也无法保护祭坛免受这些蛮族恶魔的攻击。不仰仗桀骜不驯的孩子和年轻巨人的力量,那些我们原本打算束缚、瘫痪的骁勇手臂呢?九世纪自始至终充斥着自相矛盾的行为:人们一会儿受到钳制,一会儿受到鼓舞;一会儿引发恐惧,一会儿又成为求救对象。人们提供协助,胼手胝足,迅速筑起防止蛮族入侵的屏障和庇护所,保护从教堂逃出的教士和圣徒幸免于难。

尽管秃子查理(译注:Charles le Chauve,823—877,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自八七五年起为罗马帝国皇帝,称为查理二世)下达禁建令,山上依然矗立起城堡。逃亡者来到门前,“请看在上帝的份上收容我,至少请收容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会带着牲口在您的城堡外扎营露宿。”城堡使得他恢复自信,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城堡给他庇护,他守卫它的安全,捍卫他的保护者。

早期的穷人和弱者因为饥荒,自愿归顺于有权有势者,成为他们的农奴。但是在这里截然不同,他作为附庸,以英勇彪悍的战士身份来投靠效忠。

他投靠城堡主人,然而并不隶属于任何人,拥有随时放弃效忠的权利。“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土地如此宽广,我也和别人一样可以在山崖上筑起我的城堡……我既然看守过城堡,等到自己成为里面的主人,也会知道如何防守。”

这正是封建社会崇高伟大的起源。城堡的男人接纳附庸,却告诉他们:“你想要离开的话,随时悉听尊便,如果必要的话,我还会协助你;如果你陷入泥坑,我会下马拉你一把。”这正是古代奉行的准则。

然而在某一天的早晨,我看见了什么?这个山谷的主人正骑马巡视周边的土地,设立界标,不准任何人越雷池一步,甚至拉出看不见的界线。“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意思是圈起领地——“从天空到地上的一切,全归领主所有。”

这何其地可怕!这位vassus(意即勇士)凭什么遭到禁锢呢?不,他们主张vassus的另一个意思是奴隶。同样地,用来指仆人的servus这个词(往往出身高贵、身份崇高的仆人,宛如是一名公爵或帝国的王子),将演变为serf,意指农奴,弱小卑微、生命轻贱的可怜人。

他们被这一张可恨的大网捕获。然而在那边,在山谷领主划定的土地上,有一个男人主张这片土地是自由地,是一块aleu(自主地,译注:指土地由上帝处领有,不属于任何领主所有,也不存在对领主的义务),是太阳领地。他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把帽子紧紧戴好,看着领主,看着皇帝经过。“皇帝阁下,尽管走你的路,继续前进。你稳稳坐在马鞍上,我在界石上坐得更稳。你从这里经过,而我留在原地……因为我本身就是自由。”

不过,我真不忍叙说这个男人最后的下场。他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浓,他越来越难以呼吸。他似乎中了魔法,他再也无法动弹,全身像是麻痹一样;他的牲口也越来越瘦,像是被施咒一样。他的仆人们死于饥饿,他的土地再也长不出东西,鬼魂幽灵在夜里铲平了他的农作物。

他坚持不屈,他说:“一个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

但是他们没有轻易放过他。他被传唤,得在帝国法庭上答辩。他前往赴会,这样一个旧世界的幽灵,再也没有人认得出来。“那是什么?”青年们面面相觑,“什么!他既不是领主,也不是农奴,那么他是谁?他什么人也不是。”“我是谁?我兴建了第一座城堡,为你们防守城堡,在桥上英勇迎战北方来的异教……我还筑起水闸,开垦河谷冲积地,一如上帝从水里把地分离出来,我自己创造出土地……谁能将我从这片土地赶走?”“不,我的朋友,”他的邻人说,“你不会被赶走。你来耕作这片土地……但是跟你料想的情况不同……亲爱的朋友,别忘了,你年轻时(五十年前)轻率地娶了我父亲的农奴之女贾克琳……别忘了这句格言‘跟我的母鸡交尾就成了我的公鸡’——你是我鸡棚里的鸡。卸下腰带,丢下配剑,你从这天起是我的农奴。”

这可是铁铮铮的历史事实,如此骇人听闻的故事在中世纪一再上演。何等锋利的宰制武器!我删节、省略了许多,因为每次都是雷同的事件,同样的利刃,同样的刀尖刺穿心脏。

这个男人面对如此残暴的迫害,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像在龙塞沃之役遭到突袭的罗兰伯爵(Rolan,译注:十一世纪法国史诗《罗兰之歌》的英雄,八世纪的武士),全身血液往喉咙冲去……他的双眼冒火,嘴唇紧闭,但双唇却透显着强烈的说服力让与会者脸色发青……他们惊骇得往后退……他死了,他的血管爆开,鲜红血液喷溅到凶手们的额头。

毫不稳定的地位状况像一道极其滑溜的斜坡,自由民顺着它下坠为封臣,再从封臣降为奴仆,从奴仆降为农奴,这是中世纪笼罩的恐怖阴影,也是绝望的根源。毫无逃脱的可能,因为再往前一步就粉身碎骨。他是外来者、漂泊的流浪者、野生猎物,要么成为农奴,要么死去。黏滞的土地让人举步维艰,让路过者陷入泥泞动弹不得。有毒的空气杀了他,亦即以死亡之手攫住他,让他成为死人、虚无、牲畜,用五分钱就能买的一条贱命。

这就是中世纪苦难的两大外在特征,促使人们献身给魔鬼。接着来探索那个时代的内在部分,深入它的风俗习惯,一窥堂奥。

家里的小魔鬼

在传说酝酿的中世纪早期,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场幻梦。我们很自然地认为服从教会、拥有敦厚心灵(传说自可证明)的乡村人民是极为纯真的,想必那是个上帝赐福的时代。然而,供人们忏悔日常小罪的悔罪所,记录了那些在撒旦影响下的奇行劣迹。

这出自两个原因:完全的单纯无知,以及和家族近亲共居的生活。他们似乎还不具备现今世界的道德观念。尽管有教会当局的禁令,他们仍沿袭遥远古代的父权家长制,只允许家族内的通婚,娶其他家族的女人被视为大逆不道。联姻的家庭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还不敢自立门户,散居到周围的旷野里,只在墨洛温王朝王居(Merovingian Palace)或修道院外围的土地耕种,每晚带着牲口回到宏伟的庄园别墅。其中的不便类似古罗马囚禁奴隶的私人监狱。这类共居的大家族,有不少在中世纪甚至之后还继续存在。封建领主不甚关注这类生活方式的可能后果。他将这个大家族视为同一家人,一大群“一起起床,一起就寝,同吃一块面包,同喝一锅汤”的人。

在这样全体一视同仁的生活里,女人缺乏照料和保护,她的地位卑微。理想女性的典型圣母马利亚,数世纪以来其地位越来越崇高,而现实生活里的女人,在男人和牲口组成的这些乡村团体里却无足轻重。这是同堂共居必然的、可悲的结果,只能靠分家才能改善。只要人们终于鼓起勇气自立门户,定居在村子里或是到稍远的地方开垦沃土,在森林里的空地搭盖茅屋居住,有了独立的居所,才能拥有真正的家庭生活。有鸟巢才有鸟。从此之后,他们不再是东西,而是活生生的人,这才开始有了母亲和妻子。

多么感人的时刻,她终于拥有自己的家。可怜的女人,她总算可以成为纯洁、高尚的人。丈夫到森林去时,她可以静静沉思,一边纺纱一边做白日梦。小屋简陋、潮湿,冬天呼啸的风从各处缝隙钻进来,屋里却是静寂无声,有一些阴暗的角落可供她安置自己的梦。

她现在拥有一点点自己的东西。就像古老歌谣所唱的,“纺纱杆、床、箱子是她所有的家当,不久后会添个桌子、长凳或几把矮凳子……”十分寒碜的屋子,不过这些摆设还包含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炉火带来朝气蓬勃的光辉,祝圣过的圣枝守护着睡床,通常还添上一束美丽的马鞭草来增色。这座宫殿的夫人坐在门边纺纱,一边还照看几只羊。这时她们还没有足够的钱买牛,但是如果上帝保佑这一家人,他们往后会拥有牛群、大片森林、一点牧草地和在荒野觅食的蜜蜂,这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依靠。他们还不太种小麦,因为他们对生长期较长的作物还不放心。如此赤贫的生活对女人来说并没那么艰苦,她没有因此筋疲力尽,也没有变得憔悴丑陋,像日后大规模开垦时代的女人那样未老先衰,她还享有许多闲暇的时光。别因为圣诞节传说和寓言诗里那些中世纪粗俗文学的内容,以及后人那些粗鄙故事描写的愚蠢笑声和放荡的行为,就对她妄下断语。她独自一人,没有邻居。那封闭黑暗小镇的不道德、病态生活,互相窥探一举一动,卑鄙、危险的说长道短嚼舌根行径,统统还没有开始!也还没有丑恶老太婆在晚上潜伏于阴暗窄巷里煽惑年轻妻子的芳心,说有人爱她爱得快要死掉。我们上述所描述的这个中世纪早期农奴的妻子,除了自己的梦外就没有朋友了,她只跟家里养的牲畜或森林里的树木交谈。

它们(译注:指床、箱子、凳子这些家具)会与她交谈,而我们知道谈些什么。它们会唤起祖母曾告诉她母亲,再由母亲告诉她的故事,总之是女人代代相传下来的故事。各种远古的精灵传说,打动人心的家庭信仰,在嘈杂混乱的共居生活里无疑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它现在像幽灵一样复返,出没在这间孤立的小屋。

一个有仙女、小妖精的奇妙世界,正打动女人的心灵。打从曾经江河滔滔的圣徒传说创作枯竭、中断以后,这一种更为古老和更为诗意的传说,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悄然、秘密地进驻女人的温柔心田。它们是女人爱惜、抚弄的珍宝。仙女也和她一样是女人,她通过这面神奇魔镜的反射,看见自己变得更加美丽。

仙女是什么人?据说古时高傲任性的高卢王后们,对带着使徒到来的耶稣相应不理。她们那时正在布列塔尼跳舞,就此一直跳下去,这是她们得到的残酷刑罚。她们被判处得活到末日审判那一天,其中一些人被缩小到兔子或老鼠一般大,比如夜里在德鲁伊教巨石阵前围着你们跳舞的Kowrig-gwan(小精灵),比如以胡桃壳当马车的梅宝(Mab)仙后。她们有点反复无常,有时情绪恶劣——考虑到她们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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