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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5: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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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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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塞文集(全10卷)

黑塞文集(全10卷)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荒原狼

在轮下

悉达多

玻璃球游戏

纳齐斯与戈德蒙

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

婚约

诗话人生:黑塞诗选

堤契诺之歌——散文、诗与画

黑塞童话集

目录

CONTENTS

荒原狼 目录

译本序

出版者序

哈里·哈勒尔自传

返回总目录译本序《荒原狼》是二十世纪著名瑞士籍德裔作家赫尔曼·黑塞(1877—1962)的名著之一,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六月。小说问世后,先后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文学界和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

黑塞出生于德国西南部的小城卡尔夫的一个牧师家庭,是在具有浓厚宗教色彩和东方精神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时期,黑塞不堪忍受僵化的经院式教育,中途辍学,先后当过工厂学徒、书店店员。他对文学怀有浓厚的兴趣,刻苦自学,并开始写作。二十世纪初,黑塞陆续发表了《彼得·卡门青特》、《

在轮下

》、《盖尔特鲁特》等长篇小说,成为知名作家。一九一一年,游历印度,翌年回国,迁居瑞士,一九二四年入瑞士籍。黑塞著作甚丰,其中重要的有长篇小说《德米昂》、《席特哈尔塔》、《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和《玻璃珠游戏》。一九四六年,黑塞获歌德奖金和诺贝尔文学奖。

黑塞的小说大多以青年为描写对象,反映他们的生活、苦闷、彷徨与探索。而《荒原狼》描写的则是中年艺术家的精神危机。小说主人公哈里·哈勒尔自称荒原狼,一只“迷了路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哈勒尔年轻时曾想有所作为,做一番高尚而有永恒价值的事业,他富有正义感,具有人道主义思想。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的理想破灭了。他反对互相残杀的战争,反对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和军国主义,却招来一片诽谤与谩骂;他到处看到庸俗鄙陋之辈、追名逐利之徒,各党各派为私利而倾轧。他深感时代与世界、金钱与权力总是属于平庸而渺小的人,真正的人却一无所有。社会上道德沦丧、文化堕落,什么东西都发出一股腐朽的臭味。荒原狼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在他看来,周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他感到非常痛苦孤独,他烦躁不安,无家可归,“啊,在我们的世界……要找到神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

哈勒尔的精神痛苦与危机并不是通过描写他与现实的直接矛盾冲突,而是通过自我解剖、通过灵魂的剖析,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荒原狼“失去了职业,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游离于所有社会集团之外……时时与公众舆论、公共道德发生激烈冲突……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价值……科学、行会、艺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使他感到厌恶。这是他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他的内心也充满矛盾:他既有人性,又有兽性,既有高尚光明的一面,又有庸俗阴暗的一面;他憎恨小市民,又习惯于小市民的生活;他憎恨秩序,又摆脱不了秩序。他在魔剧院中剖析了自己的灵魂,看见自己分裂为无数个自我,再次经历了青少年时的爱情生活。他发现驯兽者、部长、将军、疯子在他们的头脑中想得出来的思想也同样潜藏在他自己身上,也是那样可憎、野蛮、凶恶、粗野、愚蠢。于是他决心把邪恶忍受到底,再次游历自己的内心地狱,净化自己的灵魂,以求得心灵的和谐。他不再那么悲观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学会笑。“莫扎特在等我。”

很清楚,荒原狼的精神危机和疾病并不是个别现象,而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正像作者借出版者的口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录……哈勒尔的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黑塞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各种社会矛盾进一步激化。黑塞预感到一个新时代正在到来,但他对这个新时代既没有明确的概念,也没有正确的认识,他既反对美国的典型的资本主义制度,又不赞同布尔什维克革命和苏维埃制度。他的主人公哈勒尔就是那种“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在那“技术与金钱的时代,战争与贪欲的时代”,人们追求的是赤裸裸的物质利益,精神道德不受重视,传统文化和人道思想遭到摧残。像哈勒尔这样的正直知识分子与严酷的现实发生冲突,他们既不愿同流合污,又看不到改造社会的出路,看不见群众的力量。他们惶惑、彷徨、苦闷。他们内心的痛苦与矛盾是他们与社会现实发生矛盾的反映。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不断产生荒原狼的条件和土壤,尤其在社会发生动荡的危机时期,总有不少人陷入与荒原狼类似的境界与危机中,他们在《荒原狼》中能找到某种共鸣。这也许是《荒原狼》以及黑塞的其他作品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和七十年代在欧美日本风行一时的一个原因吧。

黑塞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反对战争。他在小说中敏锐地指出,人们并没有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吸取教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热心地准备下一场战争,成千家报纸、杂志,成千次讲演、公开的或秘密的会议在宣扬虚假的爱国主义,煽动复仇情绪。黑塞通过小说警告人们,一场新的更可怕的战争正在酝酿。小说发表十二年后,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再次把德国和世界推入痛苦的深渊。黑塞的警告可谓不幸而言中了。

在一九四一年《荒原狼》瑞士版后记中,黑塞写道:“荒原狼的故事写的虽然是疾病和危机,但是它描写的并不是毁灭,不是通向死亡的危机,恰恰相反,它描写的是治疗。”那么,他的治疗药方是什么呢?小说里一再出现莫扎特和不朽者。他认为,人们必须用具有永恒价值的信仰去代替时代的偶像,而这信仰就是对莫扎特和不朽者的崇敬,对人性的执着追求。正像黑塞的作品中许多东西都是象征性的一样,这里,莫扎特和不朽者都具有象征意义,代表具有永恒价值的、美好的、人性的、神圣的、高尚的精神。他希望人们多一点爱,多一点信仰,用爱代替恨,用和解代替复仇,用真正的文化代替肤浅的、商品化的假文化。黑塞开的治疗药方对单个的人也许有一定的疗效。如果他们听从作家发自心灵的呼声,也许会转向自我,去克服身上卑下污浊的东西,提高自己的道德,陶冶自己的情操,追求内心的和谐与良心的安宁,在精神中求得一丝慰藉,在所谓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道路上前进一小步。但是,在一个污浊的社会里,这样做的结果也只能是洁身自好,独善其身。对整个现实社会来说,这终究不是什么有效的良药妙方,因为它不是引导人们去参加改变社会的实践活动,社会上的卑污龌龊不会自行消除,他们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也将无法克服。

黑塞对荒原狼精神危机的分析、对他所生活的时代的精神文化日趋没落的描写,无疑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否定和抗议。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他追求抽象的自由,探索永恒的人生价值,希望人的个性得到充分发展。这些,对一个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作家来说,自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他的小说对我们了解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正像黑塞的许多作品都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一样,《荒原狼》也是作家本人生活经历与精神危机的写照。“出版者”在序中说:“我相信,他描写的内心活动也是以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生活为基础的。”黑塞写作《荒原狼》时,像他的主人公哈勒尔一样,正向五十岁迈进。第一次大战中的经历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还在折磨他。他与周围世界的许多价值观念、与变成自我目的的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他看到人的精神与灵魂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而受到损害。他感到脚下是燃烧的地狱,灾难与战争向人们逼近,加上家庭与个人生活的不幸——与第二个妻子离婚,疾病的折磨——他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他内心混乱,情绪低沉,痛苦不已,简直无法忍受。他这位隐世者狂乱地走出书斋,喝酒跳舞,参加化装舞会,爱恋漂亮女人,满足原始本能的要求,以此麻醉自己。他在这一时期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到,他几乎要自杀。而黑塞在创作时,常常把自己摆进去,写他自己体验过、感受过的东西。一九三七年,黑塞在回忆他的创作生涯时曾说:“面对充满暴力与谎言的世界,我要向人的灵魂发出我作为诗人的呼吁,只能以我自己为例,描写我自己的存在与痛苦,从而希望得到志同道合者的理解,而被其他人蔑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黑塞在小说中描写的是对自己无情的剖析。哈里·哈勒尔和赫尔曼·黑塞这两个名字的开头两个缩写字母都是H,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荒原狼》没有曲折复杂的情节,没有众多关系错综的人物,而着重描写主人公哈勒尔的内心世界。哈勒尔的自述不啻一次“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的地狱之行。小说结构严谨,从三个不同层次把荒原狼的灵魂展现在读者面前。第一层,作者以出版者序的方式描写荒原狼的外表、生活方式和人格以及给他——普通市民——留下的印象;第二层是穿插在自述中的《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的心理论文,论述了荒原狼的本质与特性;第三层是哈勒尔自述,这是小说的主要部分,用第一人称叙述哈里·哈勒尔在某小城逗留期间的经历与感受、矛盾与痛苦。作者运用了内心独白的技巧,穿插了很多联想、印象、回忆、梦境、幻觉,把现实与幻觉糅合在一起。在小说结尾的魔剧院一节,这种意识流的运用达到了顶点。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于一九三七年在一篇文章中就曾指出,黑塞的《荒原狼》在试验的大胆方面并不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逊色。《荒原狼》问世以来,批评界与读者褒贬不一,反应不同,对它的理解与看法悬殊很大。黑塞自己也说小说常常被人误解。《荒原狼》确实是一部不易理解的小说。但是,《荒原狼》是黑塞的代表作之一,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的重要作品之一,对这一点,看法是比较一致的。《荒原狼》和黑塞的其他作品至今仍是东西方研究者的题目,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日本等许多国家的黑塞热中吸引了许多读者。黑塞的思想受过中国文化,尤其是老庄学说的影响,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也有所反映。他的早期作品《彼得·卡门青特》和《在轮下》及部分散文、短篇小说已译成中文出版。现在,我们把《荒原狼》译出,介绍给中国的文学界和读者,以期引起更多的读者和评论家对这位重要作家的兴趣与研究。译者出版者序

本书内容是一个我们称之为“荒原狼”的人留下的自述。他之所以有此雅号是因为他多次自称“荒原狼”。他的文稿是否需要加序,我们可以姑且不论;不过,我觉得需要在荒原狼的自述前稍加几笔,记下我对他的回忆。他的事儿我知道得很少;他过去的经历和出身我一概不知。可是,他的性格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不管怎么说,我对他十分同情。

荒原狼年近五十。几年前的一天,他来到我姑母家,提出想租一间配有家具的房间。当时,他租下了上面的小阁楼和阁楼旁边的小卧室。过了几天,他带了两只箱子和一大木箱书籍来到姑母家,在我们这里住了十来个月。他独来独往,非常好静。只因我们两人的卧室紧紧挨着,有时会在楼梯上和走廊里相遇,所以才得以相识。此人不善交际,非常不合群,我还没有见过别的人像他这样不合群的。正像他自己有时说的那样,他的的确确是一只荒原狼,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陌生、野蛮,却又非常胆小的生物。由于他的秉性和命运的缘故,他的生活到底是怎样孤独,他又如何自觉地把这种孤独看作他的命运,这些我当然是后来读他留下的自传时才知道的。但是,以前我跟他有些小小的接触,有过简短的交谈,对他这个人已经略知一二。我发现,我从他的自传中得到的印象和从以前亲身接触而获得的印象——自然是肤浅得多,不完备得多——基本上是一致的。

荒原狼第一次走进我们家向我姑母租房子时,凑巧我也在场。他是中午来的,桌上吃饭的碗碟还未收拾,离我去办公室上班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我一直没有忘记第一次相遇时他给我留下的那种性格不统一的奇特印象。他拉了拉门铃,走进玻璃门,我姑母在昏暗的过道里问他有何贵干。而他——荒原狼——却抬起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翘起鼻子,神经质地东闻西嗅,既不说明来意,也不通报姓名,只是说,“噢,这里气味不错。”他说着,微微一笑,我那好心的姑母也向他微微一笑。我却觉得用这种话问候致意未免太滑稽了,因此有点讨厌他。“啊,对了,”他接着说,“您要出租房间,我来看看。”

我们三人一起上楼,到了阁楼上,我才得更仔细地打量他。他个子不是很高,但是他一抬手一举足都像是个大个子。他穿着时髦舒适的冬大衣,服饰大方,但稍欠修整,胡子刮得光光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已经有些灰白。起初,他走路的姿势我一点不喜欢;他步履蹒跚,举步犹豫迟疑,和他那有棱角的脸型以及说话的声调与气派极不相称。后来我才注意到,而且也听说了,他有病,行走很困难。他奇怪地微笑着察看楼梯、墙壁、窗户以及楼梯间又旧又高的柜子。当时,看见他那样奇怪地笑,我觉得很不舒服。看样子,他很喜欢这一切,同时又觉得这些东西似乎都很可笑。总之,这个人给人一个印象,好像他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来自某个异域之国,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漂亮,同时又有点可笑。我只能说,他很客气,很友好。他二话没说,立刻同意租我们的房间,同意我们提的房租和早餐费;可是,在他周围,我总觉得有一种陌生的、别扭的或者说敌视的气氛。他租了那间小阁楼,又租了卧室,请我姑母给他讲了取暖、用水、服侍诸方面的条件以及房客注意事项,他很友好地注意听着,一一表示同意,并马上预付了一部分房租;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像事事心不在焉,似乎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可笑,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好像租房子、和别人说德语对他说来是一件非常希奇、非常新鲜的事儿,他内心深处似乎在想别的什么根本与此无关的事。这些是我当时对他的印象。如果他没有其他特性加以补充更正的话,我对他就不会有好印象。一见面,我就很喜欢他的脸;他的脸上虽然有陌生的表情,我还是很喜欢,他的脸也许有些奇特,显得悲伤,但又显得精神,充满思想、活力和睿智。虽然他似乎颇费了一番努力,才做到那样彬彬有礼、和善友好的举止,但是他决然没有傲慢的意思。恰恰相反,他的神态近乎恳求,几乎使人感动,这一点我后来才找到解释,不过当时我一下子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还没有把两间房子看完,其他方面的交涉也尚未结束,我的午休时间就完了,我该去上班了。我向他告辞,让姑母继续接待他。晚上我下班回家,姑母告诉我,陌生人租了房间,这两天就搬进来,他只请求我们不要到警察局去申报户口,他说,他是个有病的人,在警察局填写各种表格,站着等候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受不了。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这要求使我吃了一惊,我警告姑母不要答应这个条件。在我看来,他怕警察这一点同他身上那种神秘的、陌生的东西正相吻合,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劝姑母,无论如何不要答应素不相识的人这种奇怪的要求,满足了这种要求,有时会带来麻烦。可是说到这里我才知道,姑母已经答应满足他的愿望,而且完全被陌生人迷住了,她对房客从来都是以礼相待,非常亲切友好,总是像大娘那样,甚至像慈母那样对待他们。以前,这一点也曾经被某些房客利用过。头几个星期,我们对新房客的态度依然很不相同:我挑了他一些毛病,姑母却每次都热心地护着他。

不申报户口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对头,我想至少要了解一下姑母对这位陌生人的情况,对他的身世和来意知道些什么。果然,她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而那天中午我走后,他并没有呆多长时间。他告诉她,他打算在我们城里住几个月,跑跑这里的图书馆,参观一下这里的古迹。他只租这么短短几个月,这原本不合我姑母的意;不过,他那些特别的举止,倒赢得了我姑母的心。总之,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的反对成了马后炮。

我问姑母:“为什么他要说,这里味道不错?”

我的姑母有时颇能猜测别人的心思。她回答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们这里整齐干净,生活和善规矩,他很喜欢这种味道。你看他那神气,好像他许久以来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生活,而同时又需要这种生活。”

我心里想,那好吧,随他的便吧。“可是,”我对姑母说,“如果他已不习惯这种整齐规矩的生活,那该怎么办呢?要是他邋里邋遢,把什么都弄脏,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你怎么办?”

她哈哈笑了一声,说:“看看再说吧。”于是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事实上,我的担心完全没有什么道理。这位房客虽然很任性,生活又没有规律,但是他并不令人讨厌,也不碍我们的事儿,到今天我们还牵记着他。不过在心灵上,他却常常使我们两人——姑母和我——不得安宁,坦率地说,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心里还总是无法平静。我有时候晚上睡觉时会梦见他;他在我的心里变得可爱起来,尽管如此,但只要想起他,想起有过他这样一个人,我就感到不安。

陌生人名叫哈里·哈勒尔。两天以后,一个车夫送来了他的东西。其中有一只皮箱很漂亮,给我的印象颇深;还有一只大箱子,分成好多格儿,看来,这只箱子已经游遍五大洲,因为箱子上贴满了许多国家,包括远隔重洋的许多国家的不同旅馆和运输公司的标签,标签已经退色发黄。

接着他自己也来了,我逐渐和这位奇人熟悉起来。开始,我并没有主动去接近他。一见面我就对哈勒尔很感兴趣,但在最初几个星期,我没有采取任何步骤主动与他接触,和他谈话。不过,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注意看他,有时趁他不在还进了他的房间,我完全出于好奇搞了一些间谍活动。

关于荒原狼的外表,我已经作过一些描写。第一眼他就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是一个举足轻重、不同寻常、才华非凡的人物,他眉宇之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那异常柔顺感人的神色反映了他内心生活非常有趣、极为动人,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每当人们和他谈话,他谈的事情超出常规俗套时,他便恢复他那奇异陌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说起古怪的话来,我们这些人这时只好甘拜下风。他比其他人想得都多,谈起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时,非常冷静明达,显出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晓的样子。说真的,只有那些真正才智出众而又不爱虚荣、不愿锋芒毕露或者说不愿教训别人、不愿自以为是的人才有这种气质。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我们这里最后一段时间的一句格言,这句格言不是用嘴说的,而是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当时,一位全欧有名的历史哲学家、文化批评家到礼堂作报告,荒原狼本来无意去听,我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一起去听了这个报告。我们并排坐在礼堂里。报告人登上讲台,开始演讲;此人颇有卖弄风雅、装腔作势的风度,这使那些以为他是某种预言家的听众大失所望。他先说了几句讨好听众的话,对这么多人出席听讲表示感谢。这时,荒原狼向我看了一眼,这短短的一瞥是对那些奉承话的批评,是对报告人人格的批评,呵,这是不能忘却、非常可怕的一瞥,关于这一瞥的意义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这一瞥不光是批评了报告人,而且还以它那虽然温和然而却带有致命的讽刺色彩置这位名人于死地。不过,这还是这一瞥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点。他的眼光与其说是嘲讽的,毋宁说是悲伤的,而且可说是悲伤至极了;这一瞥露出了他不可言状的失望心情。在某种程度上,他坚信这种失望完全有理,失望成了他的习惯,他的内心世界的表现形式。这一瞥中包含的失望的光亮不仅把爱好虚荣的报告人的人格照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讽刺了此时此刻的情景,嘲弄了观众,使他们失望扫兴,嘲弄了演讲的颇为傲慢的题目;不,远远不止这些,荒原狼的这一瞥看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看穿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啊,可惜还远远不止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得多,它不仅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都是不完美的,毫无希望的,而且还击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这一瞥在短暂的一秒钟内雄辩地说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对尊严,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怀疑。这眼光似乎在说:“看,我们就是这样的傻瓜!看,人就是这个样子!”顷刻之间,什么名誉声望、聪明才智、精神成果,什么追求尊严、人性的伟大与永恒等等,等等,统统都崩溃倒塌,变成了一场把戏!

写到这里,我已经提前叙述了后面的事,而且违背了我原先的计划与意图,大体上已经把哈勒尔这个人的特点告诉了读者;原先我打算慢慢地叙述我们结识的过程,从而把他的全貌展示在读者面前。

我既然已经叙述了他本质的特点,那么现在继续讲述哈勒尔那神秘莫测的“异常性格”,详细报告我如何感觉并认识这种异常性格和这种无限而可怕的孤独的原因及意义,就纯属多余的了。在报道时,我自己尽量退居幕后。我不想阐发我的信仰,也不想讲故事或进行心理分析,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亲眼目睹的事,为大家认识这位给我们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的面目贡献一份力量。

当初他一进我姑母家的玻璃门,像鸟儿那样伸出脑袋,称赞房子里的气味很好时,我就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本能的反应是厌恶。我感觉到(我姑母虽然与我不同,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也与我有同感)这个人有病,觉得他患有某种精神病,是思想或性格方面的毛病,我是个健康的人,本能地要防范抵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防范抵御逐渐被同情所取代,看到这位时时感到痛楚的人处于无限的孤独之中,他的心灵正在走向死亡,我便对他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在这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位受苦者的病根并不在于他的天性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于他巨大的才能与力量达不到和谐的平衡。我认识到,哈勒尔是一位受苦的天才,按尼采的某些说法,他磨炼造就了受苦的天才能力,能够没完没了地忍受可怕的痛苦。我也认识到,他悲观的基础不是鄙视世界,而是鄙视自己,因为在他无情鞭笞、尖锐批评各种机构、各式人物时,从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头总是首先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写到这里,我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补充说明几句。我对荒原狼的经历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测,他曾受过慈爱而严格虔诚的父母和老师的教育,他们认为教育的基础就是“摧毁学生的意志”。但是,这位学生坚韧倔强,骄傲而有才气,他们没有能够摧毁他的个性和意志。这种教育只教会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维能力用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而高尚的对象。不管怎样,他把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批评、一切仇恨与恶意首先向自己发泄;在这一点上,他完完全全是个基督徒,完完全全是个殉道者。对周围的人,他总是勇敢严肃地想办法去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因为对他说来,“爱人”与恨己都已同样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不能自爱就不能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像可恶的自私一样,使人变得极度孤独和悲观绝望。

不过,现在不是叙述我的想法的时候,我该讲讲实际情况了。我通过“间谍活动”以及姑母的介绍,知道了哈勒尔的一些初步情况,这些情况都与他的生活方式有关。很快就看出来,他爱思考,爱读书,没有什么切切实实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迟迟不起,常常要到中午才起床,之后便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到客厅里。客厅很大,很舒适,有两扇窗户;他搬进来没有几天,客厅就变了样子,和其他房客住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房子里的东西满满的,而且越来越多。墙的四周挂着许多图片,贴着许多素描;有的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它们常常被更换。客厅里还挂着几张德国某小城的照片,颇有南方情调,这显然是哈勒尔的家乡;照片之间挂着一些水彩画,后来我们才听说,这些画都是他自己画的。另外还有一张一位漂亮的年轻妇女或年轻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时间,墙上还挂过一张泰国菩萨像,后来为一张米开朗琪罗的《夜》的复制品所取代,再后来又换成一张圣雄甘地的像。房间里到处是书籍,不仅大书橱装得满满的,而且桌子上、很精巧的旧式书桌上、长沙发上、椅子上以及地板上也全是书,许多书夹着书签,书签常常更换。书籍不断增多,因为他不仅从图书馆带回整包整包的书,还常常从邮局收到寄来的书。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只能是个学者了。他烟抽得很厉害,这也符合学者的特点,房间里总是烟雾缭绕的,到处是烟头和烟灰碟。不过很大一部分书不是学术著作,而是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在他常常整天整天躺着休息的长沙发上放着一套十八世纪末的作品,书名叫《索菲氏梅默尔——萨克森游记》,厚厚六大本。《歌德全集》和《让·保罗全集》看来他是经常阅读的;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各比和利希滕贝格的作品,他也是经常读的。在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夹满写着字的卡片。在那张大一些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书籍和小册子,中间还时常有一束花,旁边摆着布满灰尘的画笔、颜料盒、烟灰碟,当然还有各种各样装着饮料的瓶子。有一只瓶子外面套着草编的外壳,他常常用这只瓶子到附近一家小店打意大利红葡萄酒。有时也能看见屋里有勃艮第酒、玛拉加酒,还有一个大腹瓶,装着樱桃酒,没有几天工夫,我看见这瓶酒就差不多喝完了,剩下一点,他就把酒瓶放到角落里,再也没有喝,酒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不想为我的间谍行为辩护,而且也公开承认,在最初阶段,这位喜欢读书思考,又浪荡不羁的人的这种种迹象引起我的厌恶与怀疑。我不仅是个中产阶层的人,而且还是个规规矩矩、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习惯于日常具体事务,喜欢把时间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因此哈勒尔屋里的那些酒瓶比那些凌乱的图画更使我讨厌。

这位陌生人不仅睡觉和工作毫无规律,就连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很不正常。有时,他会几天足不出户,除了早上喝点咖啡外什么也不吃;我姑母发现,他偶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顿饭了。可是过了几天,他又到高级饭馆或郊区小酒馆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状况看来不佳,除了腿脚不便,上下楼梯十分吃力外,好像还有别的病状,有一次他顺便提到,多年来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想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后来,我有时陪他去饭馆,亲眼看见他毫无节制地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酒。但是,不管是我还是别人,都没有看见他真正醉过。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触的情况。原先我们的关系像公寓里相邻而居的房客那样很淡漠。一天晚上,我从店里回家,看见哈勒尔先生坐在二楼通三楼的楼梯转弯处,觉得很惊讶。他坐在最上一级梯阶上,见我上楼,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好让我过去。我问他是否不舒服,并且愿意陪他上去。

哈勒尔看着我,我发现,我把他从某种梦幻中唤醒了。他慢慢地微笑起来,他那漂亮而又凄苦的微笑常常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接着他请我在他身旁坐下。我道了谢,并对他说,我没有坐在人家房门前楼梯上的习惯。

他笑得更厉害了,说:“啊,对,对,您说得对。不过请您等一会儿,我要让您看看我为什么在这里稍事停留。”

他指了指二楼某寡妇住房前的过道。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的空间镶着木头地板,靠墙放着一个高高的红木柜子,上面镀着锡,柜子前两只矮小的座儿上放着两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两盆盆景非常漂亮,总是弄得干干净净、无可指摘的,这一点我以前就高兴地注意到了。“您看,”哈勒尔接着说,“这小小的空间摆着南洋杉,清香扑鼻,走到这里,我常常得停一会儿舍不得离开。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种香味,也非常干净整齐,可还是比不上这里,这里是那样的一尘不染,擦洗得那么干净,看去好像在闪闪发光,使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这里的香味。您也闻了吗?地板蜡的香味、松节油的余味、红木的香味和冲洗过的树叶味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香味,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干净、周到、精确、小事上的责任感和忠诚。我不知道那里住的是谁,但在那玻璃门后面肯定是一个小康人家的天堂,干净清洁,井井有条,谨小慎微,热心于习以为常的事情和应尽的义务。”

看我没有插话,他又接着说:“您别以为我在讽刺人!亲爱的先生,我压根儿不想嘲笑小康人家规规矩矩、井井有条的习惯。诚然,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在这种摆着南洋杉的住宅里我也许一天也受不了。我虽然是个有些粗鲁的荒原老狼,但我终究也有母亲,我的母亲也是个普通妇女,她也种花扫地,尽力把房间、楼梯、家具、窗帘搞得干净整齐,把我们的家,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这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使我想起我的母亲,我这里那里的坐一会儿,看着这安静、整齐的小花园,看到至今还有这类东西,心里感到很快活。”

他想站起来,但是显得非常吃力,我去搀扶他,他没有拒绝。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像以前姑母经历过的那样,我不能抵御这位奇特的人有时具有的某种魔力。我们慢慢地并排走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前。他拿出钥匙,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从店里回来?是啊,做生意的事我一窍不通,您知道,我这个人不通世事,与世人没有多少往来。但我相信,您也喜欢读书什么的,您姑母曾对我说,您是高中毕业生,希腊文很好。今天早上我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我给您看看好吗?这一定会使您高兴的。”

他把我拉进他的房间,里面有一股呛人的烟草味。他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翻找着。

他找到了一句,对我说:“好,这句也很好,您听听:‘人们应该为痛苦感到骄傲——任何痛苦都是我们达官贵人的回忆。’说得多妙!比尼采早八十年!但是这句话还不是我要说的那句格言,您等一会儿,——在这里,您听着:‘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他的话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兴趣,我在他那里呆了一会儿。从此,我们在楼梯或街上相遇时,也常常攀谈几句。起初,我总像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样,有点觉得他在讽刺我。其实不然。他像尊重那棵南洋杉样地尊重我,他意识到自己非常孤独,深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挣扎,深信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因此,有时看见世人的某个很平常的行为,比如我总是准时去办公室,或者仆人、电车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话,他都会真的兴奋一阵,丝毫不带一点嘲弄人的意思。起先我觉得这种君子加浪子的情调,这种玩世不恭的性情未免太可笑太过分了。但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荒原狼似的离群索居的角度出发确实赞赏并热爱我们这个小市民世界,他把这个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种稳定的生活,看作是他无法达到的理想,看作故乡与和平,凡此种种,对他说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们的女仆是一个诚实的妇女,他每次见到她总是真诚地脱帽致敬;每当我姑母和他稍许谈几句话,或者告诉他衣服该补了,大衣扣子掉了时,他都异常认真地倾听着,似乎在作巨大而无望的努力,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下来,哪怕只住一个小时也行。

还是在南洋杉前第一次谈话时,他就自称荒原狼,这使我感到有些惊讶,心里有些不自在。这是些什么话啊?!但后来听惯了,不仅觉得这个词还可以,连我自己在脑子里也渐渐称他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从来没有称过他什么别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这个人的性格特点了。一只迷了路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用这样的形象来概括他的特性是再恰当不过了,他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这一切他全都暴露无遗。

有一次我有机会观察了他整整一个晚上。那是在一个交响音乐会上,我没有想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见他,而他看不到我。先演奏的是亨德尔的曲子,音乐非常高雅优美,但荒原狼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既没有听音乐,也没有去注意周围的人。他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孤独而又拘谨,冷静而充满忧虑的脸垂在胸前。接着奏起另一首乐曲,是弗里得曼·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响乐。这时我非常惊愕地看到,刚演奏了几个节拍,他脸上就露出一丝笑意,完全被音乐所陶醉,他的样子非常安详幸福,好像沉浸在美好的梦幻之中,这样持续了约莫十分钟,使我只顾看他,忘了好好听音乐。那首曲子演奏完毕,他才苏醒过来,坐直身子,做出要站起来的姿势,似乎想离席而去;但是他仍坐着未动,直至结束。最后一曲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这种音乐不少人觉得有些冗长沉闷。荒原狼开始时还很注意很高兴地听着,后来他也不听了,把手插在裤袋里,沉思起来,可这次没有刚才那种幸福、梦幻般的表情,反而显得很悲伤,甚至还生起气来。他脸色发灰,心不在焉,没有一点热情,看上去显得苍老多病,内心充满了不满。

音乐会散场了,我在街上又看见了他,我跟在他后面走着;他闷闷不乐,疲惫不堪,把身子蜷缩在大衣里,向我们住的地方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饭馆前,他停住脚步,迟疑地看了一下表走了进去。我一时冲动,跟了进去。他坐在一张比较雅致的桌子旁,老板娘和女堂倌欢迎他这个老顾客,我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我喝了两杯矿泉水,他先要了半升红葡萄酒,后来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说,我也听了音乐会,他却不接这个茬。他看了看矿泉水瓶上的商标,问我想不想喝酒,他请客。我告诉他,我从来不喝酒,他听了这话,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呵,对,您做得对。我也很简朴地生活了许多年,节衣缩食了很长时间,可现在宝瓶星座高照,我酒不离口了,宝瓶星座是阴暗的标记。”

我接过他的话茬,开玩笑似地谈起这个比喻,暗示说,他也相信星相学,我觉得真是难以置信。他听了我的话,又用那常常刺痛我的心的过分客气的语调说:“完全正确,可惜,连这门科学我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辞,他却到了深夜才回家。他的脚步跟往常一样,而且也没有立即上床睡觉(我住在他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客厅里点了灯,大约又呆了一个钟头。

还有一个晚上我也没有忘记。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大门上的铃响了,我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要找哈勒尔先生。我一看,原来是他房间里照片上的那一位。我向她指指他的门就回房了,她在上面呆了一会儿,接着我就听见他们一起走下楼梯,两人谈笑风生,十分高兴地走了出去。这位隐居的单身汉居然有一位情人,而且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时髦,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对他,对他的生活本来有种种推测,现在我又觉得这些推测没有多少把握了。但是,不到一个小时,他又一个人回来了。他愁容满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如同笼子里的狼来回走动那样,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回踱步,走了好几个小时,他房间里的灯彻夜未熄。

关于他们的关系,我一无所知,我只想补充一点:后来我在街上又看到过一次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他们手挽手走着,他显得很幸福,我又一次觉得十分惊讶,他那张孤苦的脸有时也会多么的可爱、天真啊!我了解那个女人了,我也了解我姑母为什么对他那样同情关心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家时心情也是那样悲伤痛苦。我和他在门口相遇,见他腋下夹着一瓶意大利葡萄酒。结果他在楼上荒凉的屋子里喝了半宿,这种情况以往已经有过几次。我真为他难过,他过的是什么生活哟,毫无慰藉,毫无希望,毫无抵御能力!

好,闲话少说。上述介绍足以说明,荒原狼过的是自杀生活,这无须花费更多笔墨了。但是我并不相信,他离开我们时真的自杀了。当时有一天,他结账以后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从此,他就杳无消息,他走后收到的几封信一直由我们保管着。除了一份文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份稿子是他在我们这里住时写成的,他留下几句话,说文稿给我,由我全权处理。

哈勒尔文稿中讲述的种种经历是否确有其事,我无法调查。我并不怀疑,这些事大部分是虚构的,这里的所谓虚构并不是随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种探索,一种企图借助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件作为外衣来描述心底深处经历过的内心活动。哈勒尔作品中这些半梦幻式的内心活动估计发生在他住在我们这里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相信,他描写的内心活动也是以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生活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里,我们这位房客外貌举动都与以往不同,常常外出,有时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很长时间连那些书也没有摸过。那时我遇见他的次数不多,有几次他显得非常活泼,好像变年轻了,有几次可以说非常高兴。可是打那不久,他的情绪又一落千丈,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不思饮食;这当儿,他的情人又来看过他,他们俩发疯似地大吵了一顿,闹得四邻也很不安。第二天,哈勒尔为此还向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坚信,他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在哪幢楼里,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下楼梯;在什么地方,两眼无神地凝视着擦得铮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洋杉;白天他坐在图书馆里,晚上他在酒馆消磨时光,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在窗户后面倾听着世界和他人怎样生活;他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自杀,因为他残留的一点信仰告诉他,他必须把这种苦难,心中邪恶的苦难,忍受到生命终结,他只能受苦而死。我常常想念他,他没有使我的生活变得更轻松一些,他没有那种才能促进我发挥我性格中坚强快乐的一面,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过的是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然而又是有保障的、充满义务的生活。所以,我们——我和姑母——可以怀着一种平静友好的心情怀念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深深地埋在她善良的心里,没有向我透露。

关于哈勒尔的自传,我在这里要说几句。他描写的东西是些非常奇异的幻想,有的是病态的,有的是优美的和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如果这些文稿偶然落入我的手中,我也不认识作者,那么我肯定会怒气冲冲地把它扔掉。但是我认识哈勒尔,因此他写的东西我能看懂一些,可以说能表示赞同。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个可怜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幻觉,那么我就要考虑是否有必要公之于众。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是一个时代的记录,我今天才明白,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

不管哈勒尔的自传以多少实际经历为依据,它总是一种尝试,一种企图不用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时代痼疾,而是把这种疾病作为描写对象的尝试。记载自传真可说是一次地狱之行,作者时而惧怕、时而勇敢地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乱,横越地狱,奉陪邪恶到底。

哈勒尔的一段话给我启发,使我懂得了这一点。有一次我们谈了所谓中世纪的种种残暴现象之后,他对我说:“这些残暴行为实际上并不残酷。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纪的人会非常厌恶,会感到比残酷、可怕、野蛮还更难忍受!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如果一个古希腊罗马人不得不在中世纪生活,那他就会痛苦地憋死;同样,一个野蛮人生活在文明时代,也肯定会窒息而死。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丧失殆尽。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尼采这样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零零一个人忍受着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万人在忍受这种苦痛。”

我在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时,时常想起这一段话。哈勒尔就是那种正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

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自传可能具有的对我们大家的启发。所以我决定将它公之于世。顺便提一句,我对这份自述既不袒护也不指摘,任凭读者根据自己的良心褒贬。哈里·哈勒尔自传为狂人而作

日子如流水,一天又过去了。我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以我那种特有的简朴和胆怯的生活艺术,安详地度过了一天。我工作了几个小时,翻阅了几本旧书,像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疼痛了两个小时,我吃了药,把疼痛给蒙骗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躺在热水中非常舒服;我收到三个邮件,浏览了一遍这些多余的信件和印刷品,然后做了运气练习,但今天贪图舒服,就免了思维操练,随后我散步一小时,发现薄纱似的云彩绚丽多彩,像珍贵的绘画柔和地画在天幕上。这真是太美了,如同阅读古书,如同躺在热水中洗澡一样。但是总的来说,这一天并不迷人,并不灿烂,不是什么欢乐幸福的日子,对我来说,这是平平常常、早已过惯了的日子:一位上了年纪而对生活又不满意的人过的不好不坏、不冷不热、尚能忍受和凑合的日子,没有特别的病痛,没有特殊的忧虑,没有实在的苦恼,没有绝望,在这些日子里我既不激动,也不惧怕,只是心境平静地考虑下述问题:是否时辰已到,该学习阿达贝尔特·斯蒂夫脱的榜样,用刮脸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谁尝过另外一种充满险恶的日子的滋味,尝过痛风病的苦痛,尝过激烈的头疼,这种疼痛的部位在眼球后面,它把眼睛和耳朵的每一个活动都从快乐变成痛苦;谁经历过灵魂死亡的日子,内心空虚和绝望的凶险日子——在这些日子里,在被破坏、被股份公司吸干的地球上,人类世界以及所谓的文化在那虚伪、卑鄙、喧闹、变幻交错的光彩中,像一个小丑似的向你狞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盯着你,在有病的自“我”中把我们弄得无法继续忍受——谁如果尝过这种地狱似的生活,那么他对今天这样普普通通、好坏参半的日子就会相当满意,就会非常感激地坐在暖洋洋的火炉旁,阅读晨报,非常感激地断定,今天又没有爆发战争,没有建立新的独裁政权,政界和经济界都没有揭发出什么大丑闻,他会拿起落满灰尘的七弦琴,激动地弹起一首感谢上帝的赞美诗,曲子感情适度,稍带愉快喜悦,他用这首曲子让他那安静温和、略带麻醉、百事如意、对事情不置可否的神感到无聊,在这令人满足而又无聊沉闷的空气中,在这非常有益的无病状态中,他们两个——空虚的、频频点头的、对事情不置可否的神和鬓发斑白的、唱着低沉的赞美诗的庸人——像孪生兄弟一样相像。

满足,没有痛苦,过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子,这可是件美好的事情;在这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痛苦和欢乐都不敢大声叫喊,大家都是低声细语,踮着脚尖走路。可惜我与众不同,正是这种满足我不太能够忍受,用不了很长时间我就憎恨它,厌恶它,我就变得非常绝望,我的感受不得不逃向别的地方,尽可能逃向喜悦的途径,不过必要时也逃向痛苦的途径。当我既无喜悦也无痛苦地度过了片刻的时光,在那所谓好日子的不冷不热、平淡无奇的气氛中呼吸时,我幼稚的心灵就感到非常痛苦和难受,以致我把那生锈的、奏出单调的表示感谢歌声的七弦琴对准困倦的满足之神的满意的脸扔过去,我不喜欢这不冷不热的室温,宁可让那天大的痛苦烧灼我的心。不一会儿,我心里就燃起一股要求强烈感情、要求刺激的欲望,对这种平庸刻板、四平八稳、没有生气的生活怒火满腔,心里发狂似地要去打碎什么东西,要去砸商店,砸教堂,甚至把自己打个鼻青脸肿。我很想去胡闹一番,摘下受人膜拜的偶像上的假发,送几张去汉堡的火车票给几个不听话的小学生,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事,去引诱一个小姑娘,或者去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芸芸众生的活动。

傍晚,我怀着这种心情结束了这碌碌无为、极其平常的一天。但是,我没有像一个身患病痛的人那样舒舒服服地钻进铺好的、放着热水袋的被窝,我对白天所做的那一点儿事感到很不满足,很厌恶,我闷闷不乐地穿上鞋,裹上大衣,在黑暗的夜雾中向城里走去,想到“钢盔”酒馆喝一杯通常被贪杯的人按照老习惯称之为“酒”的东西。

我住的公寓非常体面,住着三家人。我的住所在顶楼上。楼梯非常普通,但干净而又雅致。我从顶楼走下,就觉得这异乡的楼梯难以攀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这个无家可归的荒原狼、小市民阶层的孤独的憎恨者,却始终住在名副其实的小市民的房子里:这是我的一种感伤的老话了。我住的既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也不是贫民窟,我一直都住在小市民的安乐窝中,他们的安乐窝非常体面,又极端无聊,收拾得倒也干干净净,散发着松节油的香味和肥皂味。若有谁把门关得山响或穿着肮脏的鞋走进房子,人们就会大吃一惊,我喜欢这种环境,这无疑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藏在心底的诸如对故乡之类的怀念,一再引导我走上这愚蠢的老路,这点我无法抗拒。我是一个孤独、冷酷、忙忙碌碌、不修边幅的人,我生活在家庭中,生活在小市民的环境中;是的,我喜欢这样,喜欢在楼梯上呼吸那种安静、井然、干净的气息,喜欢人与人之间有礼貌,温顺的气氛,我虽然憎恨小市民,但他们那种气质却有使我感动的成分,我喜欢他们,喜欢他们跨过我房间的门槛,进入我的住房,因为这里与楼梯上的情形大相径庭,书籍、酒瓶杂乱无间,烟蒂狼藉满地,屋子里乱七八糟,肮脏不堪,书籍、文稿、思想,一切的一切都浸透了孤独人的苦痛和人生的坎坷,充满了想要赋予人生以新意的渴望;人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接着,我从南洋杉旁走过。在这幢房子的二楼,楼梯经过一套住宅前的狭小的过道,这套住宅无疑要比其他人家的住宅更干净、更整齐、更无懈可击。在这小小的过道里,我们看到这户人家异乎寻常地爱干净,这块狭小的地方可说是一个小小的秩序之神的光辉灿烂的厅堂。在那干净得几乎不忍踩上去的地板上放着两只精致的小凳,每只凳子上放着一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那南洋杉相当茂盛,这是一棵非常完美、健康、挺拔的幼树,每一根针叶都非常鲜嫩翠绿。有时,当我知道没有人注意我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地方当作神圣的厅堂,在南洋杉上面的一级梯阶上坐下,休息片刻,两手相握,虔敬地看着下面这小小的秩序乐园,它姿态动人,显得孤独有趣,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推测,这扇门后面的住宅——在南洋杉的圣洁的遮荫下——肯定摆满闪光的红木家具,住宅的主人结实健康,诚实规矩,他们每天早起,忠于职守,欢庆有节制,星期天上教堂做礼拜,晚上早早就寝。

我做出高兴的样子,快步走过大街小巷,街道的沥青路面泛着潮气,昏黄的街灯像模糊的泪眼在湿冷的夜色里闪着寒光,照到潮湿的路面上,又把街面上微弱的反光吸回去。我又想起我那遗忘了的青年时代,当初我是多么热爱深秋和冬天的昏暗夜晚啊!那时,当我身裹大衣,半宿半宿地迎着风雨在充满敌意的、树木凋谢的自然中匆匆行走时,我是多么的孤独和伤感啊,我贪婪、陶醉地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尽管我感到孤独,但是伴随孤独的是享受和诗兴,于是我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就着烛光把这些诗句写下来。现在这一切都已一去不返,美酒已经喝尽,没有人再为我斟酒了。难道不遗憾吗?我并不遗憾。不必为过去的事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现在和今天,是所有这些我失去的不可计数的日日夜夜,这些日子给我带来的既非厚礼也非震惊,而是痛苦。但是,赞美上帝,也有例外,偶尔也有过别的时光,这些时光给我带来震惊,带来礼物,震塌四壁,把我这个迷途浪子带回到生机勃勃的世界之中。我悲伤地,然而内心又是兴奋地尽力回忆最后一次的这种经历。那是一次音乐会,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乐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钢琴曲,奏到两个节拍之间时,我突然觉得通向天国的门开了,我飞过天空,看见上帝正在工作,我感觉到一阵极乐的疼痛,尘世间的一切东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一切,我对什么事都倾心相爱。这种感觉只延续了一会儿,也许一刻钟,但是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一次,从此,在我凄凉的一生中,这种感觉时常悄悄重现,有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像一条金黄色的、神圣的轨迹通过我的生活,达几分钟之久,这轨迹几乎总是蒙着污垢灰尘,同时又闪耀着金色的火花,好像永远不会丢失,然而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天夜里,我醒着躺在床上,突然吟起一首诗,这诗句太美太奇妙了,当时竟没有想到把它写下来,第二天早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然而那诗又像包在破碎的老壳中的坚硬的核仁一样,长期埋藏在我的心中。另一次,在读一位诗人的诗作时,在思考笛卡儿、帕斯卡的某个思想时,我又有过这种感觉。还有一次,当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又一次在我面前出现闪光,飞向天空,留下金色的痕迹。啊,在我们的生活中,在这心满意足的、市民气的、精神空虚贫乏的时代,面对这种建筑形式、这种营业方式、这种政治、这种人,要找到神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不能苟同,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一个潦倒的隐世者!不管在剧场还是在影院,我都待不长,我几乎不能看报,也很少读现代书籍。我不能理解人们在拥挤不堪的火车和旅馆里,在顾客盈门、音乐声嘈杂吵闹的咖啡馆里,在繁华城市的小酒馆小戏院里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我不能理解人们在国际博览会,在节日游行中,在为渴望受教育的人作的报告中,在大体育场上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乐趣。千百万人正在为得到这些乐趣而奔走钻营,我也可以得到这种乐趣,但我不能理解它,不能和他们同乐。相反,能够给我欢乐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儿,我认为是人间至乐的事儿,不同凡响的事儿,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儿,世上的人最多只在文学作品中见过、寻觅过、喜爱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认为这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实际上,如果说这些世人的看法是对的,如果说这咖啡馆的音乐,这些大众娱乐活动,这些满足于些微小事的美国式的人们的追求确实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就是疯子、狂人,我就确实像我自称的那样是只荒原狼,误入到它不能理解的陌生世界的兽类中间,它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自己的空气和食物。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久已萦回于脑际的问题,一边在潮湿的街道上继续前行,我穿过本城一个最安静、最古老的城区。对面,在街道的那面,一堵古老的灰色石墙耸立在黑暗中,我一向很喜欢看这堵墙。那石墙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座古老的医院之间,总是那样苍老而无忧无虑。白天,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那粗糙的墙面上,在内城,这样安静、美好、默默无闻的墙面并不多,这里,到处都是商店、律师事务所、发明家、医生、理发师、鸡眼病医士的牌号在朝你高喊,没有半平方米的空间。现在我又看见那古老的墙安详地耸立在我面前,可是墙上发生了一点什么变化,我看见石墙中央有一座漂亮的小门,门拱呈尖形,我糊涂起来,再也记不清这座门是原来就有的还是后来才开的。这座门看去很古老,年代非常悠久,这是毫无疑问的;也许这紧闭的小门(木头门板已经发黑)几百年前就已经是一家无人问津的修道院的入口,现在虽然修道院已经不复存在,但是这座门依旧是荒芜古园的入口。这座门我也许已经见过上百次,只是没有细看,也许因为它新上了油漆,才引起我的注意。不管怎样,我停住脚步,十分注意地朝那边看,可是我没有走过去,中间的街道非常潮湿,路面泥泞不堪。我站在人行道上向那边看,一切都笼罩在夜色中,那门柱上好像编织了一个花环,或者装饰着别的什么彩色的东西。我睁大眼睛细看,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明亮的牌子,我觉得牌子上似乎写着字。我使劲看也看不清,于是便不顾污泥脏水走了过去。我看见门楣上端灰绿色旧墙上有一块地方闪着微光,彩色的字母闪烁不定,忽隐忽现。我想,现在他们连这一堵古老完好的墙也用来做霓虹灯广告了。我看出了几个瞬息即逝的词,这些词很难认,只好连猜带蒙。各个字母出现的间歇长短不等,淡而无力,片刻之间就又熄灭了。用这种广告做生意的人算不上精明强干,他只能算是个荒原狼,可怜虫;为什么要在这老城最黑暗的街道的墙上拿字母做游戏,而且偏偏选中夜深人静、冷风凄雨、无人过往的时刻?为什么这些字母这样匆忙、短暂、喜怒无常、不易辨认?好了,现在我终于拼出了几个词:

魔剧院

——普通人不得入内

我去开门,使劲扭也没有扭动那又重又旧的门把。突然,字母游戏结束了,非常伤心地停止了,好像懂得了这种游戏徒劳无益。我后退了几步,踩得满脚都是泥,字母不见了,熄灭了,我在污泥中站了许久,等待字母重新闪亮起来,然而却是枉然。

我死了心,不再等候。我走上人行道,这时我前面水泱泱的沥青路面上忽然映出几个彩色的灯光字母。

我读道:

专—为—狂—人—而—设!

我的脚湿漉漉的,冻得好冷,但我还在那儿站着等了好一会儿。灯光字母再也没有重现。我伫立在那里,心里想道,这柔和的、色彩斑斓的、像鬼影似的在潮湿的墙上和黑暗的沥青路面上闪烁不定的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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