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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15:3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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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阎连科

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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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风雅颂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风雅颂作者:阎连科排版:蕾蕾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2-04-01ISBN:9787222087620本书由北京精典博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卷一  风1.关  雎①

说起来,从京城的精神病院逃回到耙耧山脉时,我走得并不快,可时光却在我脚下汩汩湍急,飞溅而流失。这让我想起我的新著《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在以下的故事中,我可以简称这部专著为《风雅之颂》吗?)里的一句话——每个人无论你最初沿着人生的新途走到哪儿,最终都只能沿着老路走回去。

我以为,《风雅之颂》是一部伟大的专著,它重新揭示了一部经书的起源和要义,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重塑了精神的家园与靠山。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贵如金玉,掷地有声。它的完成,耗费了我五年的光阴。清燕大学那片松树林中教研室的枯色瓦屋,我搬进去时收拾得窗明几净,墙壁上白如天空,可等我离开时,窗棂上已经再次红漆剥落,露出了缕缕木痕。那雪白的墙壁,也布满了灰尘污垢,如同沾上了粪便的巨大抹布,挂在屋里的四周。

当然,《风雅之颂》这部专著给我带来的还不只这些。它给我最大的回报,是今年夏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看见有一堆男人女人的衣服,胡乱地扔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我妻子赵茹萍,正和当时还是副校长的博导李广智,躺在卧室里的床铺上。赵茹萍粉白红润,只是稍稍有些臃肿(也可以说,她的丰满恰到好处)。可是李广智却骨瘦如柴,一身黝黑。他趴在我妻子身上,宛若一只晒干的虾米缩在一条白条鱼的身上。这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一明一暗,让我当时就想,他们难有性高潮的到来。

他李广智哪有这能力。

我站在卧室门口,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提了《风雅之颂》的书稿。洋洋五十万字,刚刚改定誊毕,分量半尺多厚,字迹天热烦躁,其思想犹如四块砖头。大功告成,胜利归来,我想提着这兜儿伟大,突然站在我妻子面前,借以炫耀显摆,邀功领赏,可是她却正在和校领导同床共枕,偷欢取乐(大白天的)。我家在校区东南的家属楼里,4号楼,3单元,306室。窗外的箭杨树,旗杆样刺破青天,有几枝青绿,正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动情动意,搔来挠去。我惊愕地看着,他们俩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缩成一团,肩并肩地团在一块,都脸色惨白,浑身哆嗦不止,便觉得我回来得不算恰如其分,遇不逢时,有几分唐突和仓促。慌忙朝后退了一步,我看见他们同时去抓床头的枕巾遮盖身子时,二人的手关节碰在一起,有一片红肉落地的声音,在碎竹片编成的凉席上,一旋一闪放大了。

他们望着我,目光黯淡而忧伤,仿佛被俘的两个士兵,在望着一管黑洞洞的枪口。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和内疚,只好一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写完这部专著我就回来了,我应该先打一个电话回来的,应该先跟你们打一声招呼再进来。

我说着朝后退缩着,仿佛我是走错了门,仿佛是一个男人尿急走进了女厕所。退到客厅转过身,我又扭回头来交代,喂,先把衣服穿起来,都先把衣服穿起来。

我便从屋里出来了。

轻轻关上门,我木在楼梯口。对面的墙壁上,粉上去的白色不到一年就干涸翘裂了,在我怔着目光看它时,它经不起我的直视和冷厉,哗一下,有块白灰从墙上落下来。这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我的脚步踢着我的耳朵了。这时候,我最怕有邻居走回来,怕他们问我说,杨教授,不回家你站这儿干啥呀?可是老天照顾我,没有安排邻居们这时走回来。

剩下的事,就是我家屋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拉凳子的响动声,和我妻子赵茹萍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随后门开了,从门缝挤出来了我妻子那秋叶飘零的话——杨老师,你回吧。有话回来说。

转过身,我看见她的半张脸夹在一掌宽的门缝上。待我如期而至地要转身回家后,好像她还有一个开门迎接的动作样。进了屋,关上门,她站在客厅一边儿,穿了那年新买的淡色粉裙子,绸蓝腰带束着腰,还在胸前系了个欲要飞舞的蝴蝶结,样子像是要出门给她影视系的学生上课般,只是她的手里没有拿课本,胳膊弯里也没有夹她的授课大纲和准备给学生们播放的电影片。她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交叉在小腹前,手心向上,胳膊微弯,仿佛生怕双手兜着的一兜儿空气会从手上漏下去。瞟了我一眼,把头勾下时,没来得及细加整理的头发,有一缕乘机散漫地耷在了她的前额上,使她的脸上如同一块白布上流过了一行儿墨。结婚十几年,我已经42周岁,她已经35周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今天这样让人同情的模样儿,这样招人喜爱的可怜样,如同我的学生论文不能通过而不送礼只是站在我的面前哀求着。我把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看着副部级的知识分子李广智,这时他再也不是那个管着京城一所赫赫名校科研和教学的副校长,再也不是科学院院士的西学专家,再也不是全国所有大学博士点审批小组的权威组长了。他完全成了一个做贼被人当场捉住的小老头。虽仍是身穿西装,可里边白衬衣的脖扣儿还未及扣起来,领带还如一根草绳样拿在他手里,脸色铁青如夏天正旺的萝卜皮。我猜想,往日我不在家里时,他会如主人样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享受着我妻子给他泡的龙井和削了皮的大苹果。可是今天他不了。他虎落平阳了。他把半拉屁股挂在沙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不时地瞧瞧屋门口。

他的目光提醒了我。

我过去把半开的屋门关起来(把屋门里边的暗锁扣上了),折回身,我像我家的主人样,坐在我家乳白色人造皮的沙发上。想说啥,却只叹了一口气。又瞅了一下他们俩,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倚着沙发盯着我放在地上的书稿沉默着。

我不知道逮住他俩通奸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屋子里的闷,像空气都凝成了铁或石头般。人也已经被铸在了石头或铁里。空调还开着,可李副校长脸上有了汗(有些可怜呢)。我妻子的脸上也挂了几珠汗。我脸上没有汗,只是手心有些热。双手捏着时,像捏了两包儿水。松开时,凉气哗哗从手心钻进了手掌里。在清燕大学读书、教书20年,从没有过的酸楚和惬意,这时从手心沿着胳膊流遍了我全身。我再一次望了望他们俩,和他们看我的目光相遇时,他们的目光谨小慎微、颤颤抖抖,如在惊恐中伸出来试探安危的龟头般,看一眼,就敏锐快捷地缩将回去了。

——杨副教授,我错了,想要怎样你就直说吧。

我的天,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微细,潮潮腻腻,如从校园的荷湖那边飘过来的水蒸气。原来他在学校演讲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做报告、念文件,声音可不是这样子。那时候,他洪亮如钟,振聋发聩,会法语,通英语,在剑桥大学主攻过西方哲学和美学,读博期间就翻译了西方哲学最难译的几本书,后来还译了一大批西方的探索小说和最新的美学论著,撰写了《西方美学史》、《西方哲学发展史》、《剑桥、牛津教育比较论》、《欧美与中国美学比较论》等一大批的学说和专著。在清燕大学哲学系从教18年,他带出来的博士生将近八十个,后来理所当然地当了学校的副校长,学生们就大多只能在礼堂听他演讲了,很少能在教室的讲台上,看到他的神采、风采了(我曾经想有机会去近距离地听他一节课,可最终还是没听上)。再后来,他就几乎不再给学生授课了,成了这所赫赫名校忙上忙下的领导了。先是学校管行政、杂务的最后一名副校长,后来是管教学的第一副校长(高高在上,权重如山)。当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和这位西学大家接触时,他却面对面地坐在了我面前。无论如何说,眼前这个矮小精瘦、眉毛少许发白,额头上有些谢顶的老头儿,让我和那个声名如雷的校长对不上号。我盯着他的脸,如同盯着一张悬在我对面半空的菜青叶(似乎那青菜青的脸上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坚毅和刚强),就那么看着他,琢磨着他脸上到底有没有我行我素时,他又开口说话了。

他说,杨副教授,你放心,今年内我把你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行不行?

说,还有,我保证年底报批你为国家级的模范学者。评上模范学者了,奖金是5万元。

说,你如果想当你们教研室的主任或者系里副主任,我还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他这样说着,像给我开了一串清单样,觉得条件可以了,价码够高了,他已经力所能及了,最后把目光软软硬硬地落在我脸上,等着我的回话和讨价与还价。可却在他看我时,在他等着我的回话那一刻,我看了茶几旁我的那堆书稿后,朝他淡淡笑了笑(笑得软弱无力、意味深长),说李副校长,我的《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写完了,有了这部专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你要从心里觉得你错了,觉得对不起我杨科了,要真心实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你和赵如萍的事情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我说着悲从心来,想要哭出来。然就在我将要泪流满面时,心里蠕动一下子,我鬼使神差(计从心来)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晴天霹雳地在他面前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跪下看着他,也看着惊怔在一旁的妻子赵茹萍,重复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2.汉  广②

从京城的精神病医院逃出来,一夜之后火车把我扔到了耙耧山脉下。

初秋绿野的清新,泛滥成灾地朝我扑过来,好像旷野上一团一堆的绿气,长年累月找不到一个闻香的人。沉闷了,死寂了,以为秋天的生命要荒废虚度时,我背着行李从车站走将回来了,自天而降出现在了山脉上。比起京城郊野的庄稼,要晚熟许多的玉米棵,把田野和荒地连成一片儿,扯地牵天,从我脚下铺展到我目所能及的天边外,起起伏伏,荡荡动动,海面样不着边际(大而无当)。有一股热辣辣的青稞气,香得我鼻子疼(我有鼻炎)。还有一股黄土的甜味在我舌尖上跳来荡去,翩翩起舞。我放下手里的旅行包和一个大提兜,在路边站了站,很夸张地对着田野和已经平南至顶的日光扩扩胸,舒舒展展撒了一泡尿,然后从山脚下朝着山坡上走。

我臆想,玲珍一定会在山坡上的那棵柿树下面等着我,翘首以待,望眼欲穿,不时地把手棚在额门上,朝着山下望一望。那树下有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头(是沙岩石),石头上不知哪年哪月刻出一个“禾”字来(我家寺村许多人家都有这样的刻字石),摆在那儿被人踩久了,坐久了,“禾”字已经模糊得如同枯枝败草了。我想没人时,玲珍会站到那块石头上,踩着那个“禾”字朝着远处望,见面前一路空旷后,再如当年割草的少女样,爬到树杈上,极目遥远的地方盯着某个行人大半天。也还许,她不会再去爬那柿树了。毕竟早已风吹叶落,岁月枯荣,不再是可以爬树的那个年龄了。

然而无论如何,她在那树下翘首以盼是不需说的了。

看了看放在我脚边的大提包(那里放着我的衣服、物品、钱和《风雅之颂》的书稿),朝山上瞅了瞅,我又开始提着大包小包,继续朝着山坡上爬。我已经从旷野的气息中,闻到了二十年前的盛夏里,老柿树那干裂枯皱的树皮味,还有靠西那一孤枝上,涩得舌头发白的柿子味。在那个柿子将黄的季节里,我离开耙耧到清燕大学读书那一年,玲珍就把我送到那棵柿树下。我们走累了,坐在那树下歇息着,背倚着柿树身,望着夏天像望着一湖热滚滚的水。那时候,山脉上空旷无人,只有我们俩,我便拉了她的手。她的手红润柔软,指甲缝里隐约有条月线泥(我的指甲里也有很厚的泥,耙耧人的指甲缝里都有泥)。我看着她指甲缝里的泥,摸着她肉嘟嘟的手掌上的一行儿茧,像一片暄虚的土地上,凸出来的几块野石头。就那么,摸着手,摸着她的茧,她的手心汪汪洋洋出汗了。我的手心也汪汪洋洋涝成了灾。有一对乌鸦在我们头顶叽叽呱呱地叫,漆黑的声音落下来,摔碎成一片豆粒似的透明在我们面前滚动着。汗粒也在我俩的脸上滚动着。那时候,我凭着莽撞和勇气,大胆地把她揽在了我怀里。她也小鸟依人地偎在了我怀里。可却只一会(爱情还如刚出土的苗芽儿,未及蓬勃就遇到冬日了,遇到寒风了),不知为何,她突然从我怀里把身子挣出去,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还把身子朝我的远处挪了挪,然后望着我,脸上肃静得如洗过水的一块板。

我说你咋了(那时我把怎么说成咋)?

我说不结婚就不能搂搂吗?搂一搂我能把你吃掉吗?

我说不搂就不搂。一辈子不让我搂我也无所谓。

我把目光从她那张涨红的脸上移开来,投到一片收割过的田地里。田地里的麦茬儿,一行行高高低低竖在日光下,晒久后,有丝丝微白的烟雾在那茬儿上升腾着。对面的山坡上,有两个担着麦捆的人,一步一步朝着远处的村落里走。

叹口气,我把目光收回来,将头倚在了柿树的身子上,眼睛微闭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就从我身后传来了她有些发狠的话——

你走呀!

——去不去?

——跟着我。

她就提着我的行李,朝柿树以西的田埂儿下边走去了。

田埂儿大约几尺高,她从一缓处走下去,把东西放在田埂儿下,望着田埂儿对我说,你下来。

我也就从那缓处地走下去,站在她面前,不解地望着她。望着日光在她脸上晒出的汗,看着她涨红如血的那张脸,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儿,小米粒样一个挨一个;还看见她因为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使她那急速颤抖的两个嘴角儿,像没了头而又想飞起来,却只能扇着翅膀抖动的红蜻蜓。盯着我,她就那么抖了一会嘴角儿,终于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她说你上学要走了,想摸我看我就摸我看我吧。豁上了。摸哪儿都行,看哪儿都行,趁这梁上没有人。

说着话,她就动手去解自己的上衣扣。她穿的是那年月在耙耧那儿有些时尚的的确良布衫儿(浅绿色,如被水浸泡过的草的色),那是我们订婚时,我娘去镇上给她扯的订婚布,是她自己进城做的小翻领(只有城里人才穿的样式儿)。解那扣儿时,她的双手有些抖,把第一个扣子解开来,又把第二个扣子解开来……我看见她胸前的皮肤完全和她脸上不一样,细白如粉,嫩红如绸,闪着日照的肉香,仿佛汉白玉的石面发着柔美的光。接下来,她胸前的大红兜兜露将出来了,轰隆一响露出来,如砰的一声在我面前燃起了一团火,使我眼前犹如太阳飞来砸在了我的眼珠上,眼角灼疼,眉毛糊焦,眼球上有水被烤干的“吱吱吱”的声音。还有烙铁烫着嫩皮的焦燎味,血浸血流的艳红味,骨裂骨碎的腥白味,它们一群一股钻进了我的肠胃里,心肺里,魂灵里。到末了,有一股力量就把我看她的目光推着揉着按倒在了柿树那一边。

我把目光扭到了一边去。

她就那么竖在山坡田地的那道堤埂下,露着红兜兜,露着兜兜以外的上半身,露着她光洁的皮肤和云柔乳白托起的两团儿红,任她丰满饱胀的年轻,在静寂中生龙活虎地逼视着我(似乎是睥睨着我这个村里解放几十年才考上大学的第一位大学生)。到末了,她用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却用柔顺的口气问我说,杨科哥,你不是想看我、摸我吗?

——你把脸扭过来看我摸我呀。

见我呆在那儿不动弹,她又抬高嗓门说,杨科哥,你考上大学了,你考到皇城最好的大学啦,在家时你一直都想摸我,都想让我解了扣子给你看一眼。你看呀。你摸呀。你把脸扭到一边干啥呢?3.终  风③

那间县城旅社的小屋里,灯光如同被年月蚀旧的纸。有一股霉味在屋里的墙角、桌上、床下堆砌着,待我推门走进去,霉味热情地围上来。玲珍坐在床上靠桌那一端,脸上挂着无端的疲惫和失意。夜已经深不见底,和没有头尾的胡同样,连城街上月寂人稀的脚步声,也大得房倒屋塌地响。我用20块钱在那旅社包了两间房,我一间,她一间。可我睡不着,躺在床上就看见她的红兜兜、白皮肤,看见她说话时的嘴角,上下翕动如花红的蜻蜓飞在我眼前。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坐头班汽车离开县城,离开耙耧山脉,到九都市里坐火车往皇城那里读书了。去奔我的事业、我的前程了。就要在这城里和她分手了。前寺村和后寺村那儿忙得很。整个耙楼山脉都忙得如同着了火。麦是割倒了一大半,可都还摊在田地里。没割的需要割,割倒的太阳晒一天,就必得立马挑到麦场上。到了麦场上,又要连三赶四打好晒干灌入仓。大忙的天。火烧般的忙。可我却要到学校报到去。还要早几天儿去,到那陌生的皇城做些安顿的事。

就走了。

爹不送我,娘也不送我。她爹、她娘也不去送我。两家人委派一个玲珍单独去送我。两家人说好让她把我送到九都火车站,可在县城时,她要去厕所,我给她指了路边公厕墙上写的一个“女”字让她走进去,她到那里愣一会,却一抬腿走进了男厕所。等忙不迭儿地退出来,脸上挂着羞红和恼恨,见我就决然地说不往九都送我了。

死也不往九都去送了。

因为没认出厕所墙上的“男”字和“女”字,夜饭也不吃,躲在旅社的屋子里,直到要睡时,才取出一块干粮啃了啃。似乎一切都是从这次走错厕所开始的。她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了,再也没有羞红和对什么都欲说又罢的犹豫了。她变得说话直硬,腔调冷利,像恨不得立马把我送走后,她好飞快地回到耙耧山脉里。因为那里才是她的家。那里去厕所不消辨认“男”字和“女”字,走路不要分辨左边和右边。把最后一口油烙的干粮送到嘴里边,将手上、身上落的馍花儿捡起来,喝口水,咽了嘴里的馍和手上的馍花儿,她就把身子倚在桌边上,看着我,像盯着一匹欲要脱缰的马。看久了,看够了,似乎也把我看明看透了,便冷冷淡淡地问我说——

你今夜儿想和我睡在一起吗?

——不睡在一起你走吧,我想睡觉了。

我回到对面我的那间屋,关上门,脱了衣,把灯熄灭掉,让暗黑铺天盖地把我包起来,但却睡不着,眼前总是光光亮亮地闪着她的红兜兜,和兜兜周围那云白洁净、柔嫩如绸的白皮肤。有一股细腻如丝的香,从她那间屋里挣着她的身子飘进我的屋。我在抗着那味儿,也在一口一口吞着那味儿。直到嘴唇发干了,喉里着火了,我就从床上折身坐起来,望着一屋子茫茫的暗黑发着呆。

说到底,那年我已经22周岁,她才18岁,正是《诗经》的《终风》那首情诗里的年龄和情景。也就呆到发痴时,我把鞋子提在手里边,光脚踩着走廊上的砖,到她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灯亮了。

门开了。

我又把门关上后,放下鞋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一会,不言不语就去解她的衣扣儿。她没有不让我解她的衣扣儿,没有不让我去她的脸上摸,去她的额门上亲。她像在等着我的这些一模样。像没有力气抵挡我的这些样,先是有些意外地看看我,后就意料之中似的把头勾将下去了。我俩已经订了一年婚,在高考落榜的第三年,心灰意懒中,彼此两家都送了订婚礼。无论如何说,我是耙耧山脉前寺村唯一到镇上读高中的人,也是学习最好的人(虽是经过四年复读才考上大学的,可语文分数却是地区第二名)。她是后寺村最为水灵俏丽的人(虽然不识字,没读一天书),依着媒人的安排,我俩订了婚。当初和她见面时,我以为她是我面前春摧气鼓、欲要苞裂的一棵小树儿,个儿不高,也不胖,可浑身初春的饱胀,却似乎要哗哩哗啦炸开来,如到了季节的麦,到了季节的豆,到了季节任何带壳的果物儿。到现在,一年过去后,这棵小树豁然长高了,豁然长大了。她浑身的水汽和秀气,浓浓烈烈,占山占岭地把她湮没了。

把我湮没了。

我解着她的衣扣儿,双手哆嗦得和她白天解着自己的衣扣一模样。到末了,我没有把她的扣儿解开来,而是把那枚扣儿扯掉,扣儿滚落在了床下边。可无论如何说,她胸前的光洁和红亮,是又一次砰的一下崩裂在了我眼前。那红兜兜也呼的一下挺在我的眼前了。我终于可以那么近、那么清晰地看到我那年龄无可截止的渴念了。一瞬间,我怔在那屋里,双手发抖,喉咙发干,看着眼前的物物景景如呆了一模样。好在那痴呆只是一瞬间的事(时间短得没有一指长)。那一指长的时间过去后,我就粗野地用我的双手去抚摸我红彤彤的欲念了。

说几句落落大方的话,她那圆润饱满的乳房,真的像一对火热的水球从我的手上滑过样。我一碰到它,她便本能地朝后弹一下,猛地身子一歪站起来,推开我,脸上大块大块的涨红朝着地下飘飘旋旋地落。

她说,杨科哥,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会娶我吗?

她说,娶了也会离婚呀。

她说,只要你对我说句你这辈子会娶我,不变心,我今夜就把身子给了你。把我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给你,丁点儿不剩地都给你。

她话说得并不快,声音也不大,可一字一句,风声鹤唳,斩钉截铁,该重了重,该轻了轻。说完这些后,目光火燎燎地在我的脸上烧一会,看我一时不说话,便把那目光冷下来,淡下来,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身上、腿上、双脚上。

她盯着我赤裸的双脚看一会,又扭头瞅瞅我进门后丢在门口的鞋,然后自己系着扣儿到门口,把那双鞋拿来放在我脚前,回身坐在了床沿上。4.萚兮④

就这样,我到清燕大学报到了。

四年的欢乐苦读中,因为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教“《诗经》诠释”的赵教授,发现我的家乡中原黄河流域耙耧山脉那儿,正是《诗经》中一大批农事诗的发源地,还因为我在中文系大三的昼读夜耕间,有一篇《<萚兮>新考》的论文发表在了学报上(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事),因此他就(有预谋地)鼓励我报考他的研究生。硕士毕业后,还又网开一面地让我考了他的博士生。这种顺水推舟、春暖花开的命运,让我一戴上博士帽,就留校成了这一名校的年轻讲师,成了最年轻的《诗经》研究界的半个专家。当然,也水到渠成地,成了赵教授家的如意门婿,成了赵教授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他最大的愿望是通过我这个得天独厚、勤奋好学的弟子,让《诗经》研究成为中国大地上的一门诗经学)。而我的妻子赵茹萍(赵教授家的独生女),她高中没有毕业(早恋而辍学),原本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可我们一结婚(那时候我们过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日子像开在蜂蜜上的花),她因为对学历和虚荣的要求与渴望,就夹着一打儿电影画报和国内外影人逸事的书,去报考了京城一家艺术学院的校外本科函授班(居然录取了,只是学费拔地而起,和这京城一夜梦醒后出现的摩天大楼一样高)。到后来,我因为对《诗经》研究的新意迭出,不断有分量超重的论文问世,而提前晋升为学校副教授。而她也因为对一大批国外影帝、影后的趣闻和身世的探究与着迷,而又成了那家艺术学院的校外函授研究生(学费高得比摩天大楼还要高,把我所有的稿费都用尽了)。再后来,这个国家的事情悄然间猛地不同了,忽快忽慢、转瞬即逝的变化,让你以为刚到黄昏天却大亮了,以为太阳刚刚升起,却又星月满天了。

那一年,茹萍刚拿函授本科毕业证,这个学校与时俱进地准备成立影视艺术系。又一年,茹萍刚拿到了她的函授硕士学位证,应运而生的影视艺术系,因为她的文凭和父亲,使她得以调到系里当老师。再一年,她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家关于电影艺术探讨的四篇论文取长补短(我也狼狈为奸地帮了她的忙)、穿插组合成自己的专著寄往出版社,她就成了清燕大学影视艺术系有重要理论专著的副教授。

也就在这几年间,我的命运水来可以土掩,而兵来不能将挡了。在国家的GDP上涨到百分之八时,我发表论文易如反掌,稿费单隔三差五地寄到中文系的古典文学教研室。到GDP上涨到百分之十时,我发表论文却是只有铅字而没有稿费了。到了GDP上涨到百分之十二那一年,再发表论文,不光不给稿费,编辑部和出版社还会倒打一耙,反过来向我索要发表和出版的经费了。

问题不知道出在了哪儿,如同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患有癌症那样——我不知道为何别人发表我的论文,反而要向我要钱了。原本在文科还是重中之重的古典文学课,曾几何时,我去讲授“《诗经》解读”的大教室,也算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可在不知不觉间,以《诗经》为代表的古典文学课,成了这个社会的木乃伊,除了研究再也没观赏和实用价值了。不知道为何,连续几年里,我遮遮掩掩,又争争夺夺,让系里上报把我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时,学校的评审委员会,都先后堂而皇之地把我从晋升的名单上一刀抹掉了,像冬天一来我就应该草枯叶落样。

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和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了。

不知道我曾经顺行于世的命运的船头弯在了哪儿。可毕竟,我是来自于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耙耧山脉人,坚韧、执著、忍让、奋斗的美德,在我身上如种子早已埋在了土里那样,只要捕捉到点滴的阳光和雨水,就必然会生根、开花和结果。也就风吹雨淋地到了5年前,到了那年夏天第三次我的名字从晋升正高的名单上霜打叶落时,晚上我和她睡在一张床铺上,枕着一个枕头时,她从我怀里挣出身子来,在暗黑中说了一大段意味深长的话。

杨科,她说我没有什么要求你,父亲退休了,他不再希望你当什么学者和专家了(难道我不是学者、专家吗?),也不希望你有一天当有权有势的系主任或者校领导,他和我只希望你能卧薪尝胆,扎扎实实写出一部专著来,凭借这专著,顺顺利利评上正高,当上教授,说起来我赵茹萍的丈夫也是清燕大学名正言顺的正高职博导就行了。说完这段话,她从我身边趿着鞋子离开床,走出去坐到一片黑暗的客厅里,把我留在卧室中,像把一只孤独的绵羊送进了密不透风的圈里样。然后我们一里一外,沉默一片。我躺在床铺上,她坐在沙发上。到那沉默黑黑暗暗,堆积如山,压得我筋断骨折,透不过气儿时,我也从卧室走出来,站到她面前,看见她在模糊中抬头盯着我(眼睛又大又圆),又说了两句温和而冰冷的话。

她说,姓杨的,我真的不希望有一天我是教授了,我的丈夫还是副教授;我是博导了,我的丈夫还只能给本科上大课,只能可怜兮兮地带几个被人挑剩下的硕士生。难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人对你另眼相看一回吗?卷二  颂1.有  瞽⑤

就这样,在我将近中年时,我云悲海思,卧薪尝胆,在校西那所被国家定为二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四合院,在那曾经居住过几位国学大师和现代著名作家的那排房子里,在我们古典文学教研室最窄小的一间办公室,我重新研究《先秦文学源头论》,重新攻读《毛诗序》、《论风雅》、《三百篇注》、《<诗经>全译》、《<诗经>大释》和《<诗经>研究存疑一百问》。我把与《诗经》有关的论著全都找来堆在我的办公室,把相关资料的片片段段、剪剪贴贴,挂满了办公室的墙壁和书柜。我另辟蹊径,殚精竭虑,待我用5年时间完成我的这部专著《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时,茹萍不仅从讲师被升为副教授,还又破格被晋升为高职正教授。她事业上脚步飞快,情感上马不停蹄,在我终于提着我的巨著书稿回到家里时,她和李广智早就完成了从师生到领导与被领导、再到情人的关系与转换。迟到的爱就像初春下种、仲春发芽、大春开花样,在他们中间正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着。

这是临近暑假的一个上午,夏天的日光在京城的上空,呈着炽白与金黄。已经四个多月没有落雨了,长安街上晒化的沥青,黑水滚滚,物欲横流,把一个世界都给污染了。说颐和园里的湖,因为没了水,鱼虾王八,在湖底活蹦乱跳,哭爹叫娘,游人可以随意地用网兜、用手抓。说学生们有许多都因为天象酷热,连学校组织的考试也懒得去参加。还说有许多高校,为争取在教室中装上空调,曾经密谋商议要进行一次空前的罢课和示威。教研室的四合院,由于周边是林地和楼房,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本来地势低,不远处又有两湖水,加上京城的一条人工饮用河,穿过校园时,途经四合院的一个角,慷慨地把湿润和凉气朝教研室这儿一丛一簇地流,这就使得中文系教研室的院落,冬天时地狱一般冷,夏天时天堂一般凉(只是蚊子多了些)。为了贪图凉爽,为了《风雅之颂》这部堪称伟大的理论专著,这个学期,多半时间我都在办公室的窗下,架了一张钢丝床,住在教研室,奋笔疾书,日夜写作,把那些随时要看的资料摊在地上,堆在床上,把那些我从文献中摘抄的资料卡片,一一地钉在一块黑板上,贴在书架的门框上。我的办公室内,地上是悠久的历史,墙上是灿烂的文化,连墙角的垃圾斗里,也放着珍贵如千年陶片般的国学的珍珠与黄金。到了这个上午将尽时,我终于把专著的最后一个字写在稿纸上,将句号画上后,如同码好了万里长城的最后一块砖,长长地舒口气。在凳子上悠然地坐一会,我忽然很想对着教研室的四合院落大叫几声,如同我小时候放牛爬上山顶后,对着天空的狂呼。想在清燕大学的校园中心,放开歌喉,唱几句哪首歌中我还没有忘记的歌词儿,比如,耙耧山脉的山歌中那—— 一个姑娘啊白又白,她总在半夜朝我家里来。一块金砖啊黄又黄,它总从天上掉在我头上。一片灵芝啊青又青,它总是要在我家院里生……

我想唤,我想唱,可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从屋里走出来,朝各个教研室关着、开着的屋门看了看,到公用厕所伸个懒腰撒了一泡尿。

回到办公室,我想给茹萍打个电话报个喜,说我的专著完成了。说一个伟大的工程结束了。说太阳也可以从西边出来照耀世界了。可抓起电话时,我又把电话放下来。我想我该把我的书稿提回去给她看一看,把这几块砖似的书稿咚一声放在她面前,然后在她惊讶喜悦时,什么也不说,上前抱着她,亲热一番再向她述说我写作的艰辛和愁思,向她预测我的专著出版后,将会因为对《诗经》有了全新的诠释,而给学术界带来的颠覆和震撼。也还许,我把书稿放下来,她会用双手抚摸书稿一会儿,又用手去我的脸上抚摸一会儿。那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到床上去,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和她做上一次爱。

我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同床,没有爱抚了。记得上一次是完成《风雅之颂》的第三章,再上一次是完成《风雅之颂》的第五章。性事的减少与短暂,和我专著文字的密集与漫长,形成黑白比照,正比反差,让我感到有一种高尚与庸俗、天下大事与儿女情长的矛盾和统一。现在我的书稿完成了,一部要让教育界和学术界天翻地覆、惊叹不已的地震已经捆好了炸药,装上了引信,只等一个时机来点燃导火索,让它轰然炸响就行了。怀着轻狂的窃喜,回到教研室——我的那间十二平方米的办公室,最后看一眼地上的书籍和挂满墙壁的卡片和纸条,我没有收拾它们,就把桌子中央的书稿收进了某个出版社的纸袋里。

我提着纸袋回家了。

上我家的楼梯时,我果然哼起了那首歌——

  一个姑娘啊白又白

  她总在半夜朝我家里来

  一块金砖啊黄又黄

  它总从天上掉在我头上

  一片灵芝啊青又青

  它总是要在我家院落里生

  一地玛瑙啊绿又绿

  它为何总是长在我家田地里

  

我哼着歌,取着钥匙,刚一开门,就看见了客厅里的沙发上,堆着男人和女人衣裳的胡乱,还听到我和茹萍的卧室里,床和皮肤摩擦的喘息与欢乐,以及香甜的汗味和他们在床上忘乎所以的警觉。那声音细微尖利,温柔粗重,犹如洪水泛滥里的清泉,飞沙走石中的和熙。有一股气味的腥白,从那卧室飘出来,欢迎着我的到来,像迎宾小姐去接我手中的行囊样。我把行囊递将过去时,她却把手缩回了。我手里的书稿袋子,咚的一下落在了地板上。

这咚的一声,使一切的响动都戛然而止,如世界突然灭亡后出现的一片茫茫的死寂。我望着赤条条在床上的茹萍和李广智,他们也赤条条地望着我,彼此间的目光因为无遮无拦,都感到羞涩和惭愧,惘然和唐突。都慌忙把目光收回去,仿佛大家的目光都撞上了火,不收回去会噼噼啪啪燃烧和狂妄。我有些难为情地把头朝东扭了扭,瞟着屋子另外一边的墙壁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家之前应该先打回一个电话的。

我说喂,你们俩,先把衣服穿起来。

——都先把衣服穿起来。

我说李副校长,我的专著写完了。有了这部专著,我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再需要了。有了这部专著,不用你把我的副高晋升到正高,是学校不得不把我的副高晋升到正高。不用你年底报批我为模范学者,是我的专著一出版,学校不能不评我为全国的模范学者了。说着我朝他看了看,以弱制强地把目光搁在他脸上,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说李副校长,你要从心里觉得你错了,觉得对不起我杨科了,要真心实意悔改了,我有三件事情请你们为我帮个忙——一是我思想不解放,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我观念还不新,请你们两个下不为例好不好?说着我朝前挪几步,晴天霹雳地朝他跪下去(我跪得猛烈而有力,像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然后抬头看着他,看着惊在一边的我的妻子赵茹萍,我泪流满面地重复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向你们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2.良  耜⑥

李广智和赵茹萍,他们言而有信,行必有果,答应我下不为例,果真就下不为例了。果真就不见他们有来有往了。而且还给我了许多尊严和面子,没有让学校任何人看出来他们曾经有过奸情和奸事。我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风不知,树不知,所有看我的人,都还那样子。或者擦肩而过,或者驻足问好,连系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也都完全如同从前样,见我既没多看一眼,也没少说一句礼尚往来的话。

和什么也没发生样。

果真和什么也没发生样。

在用一周的时间证明李广智和茹萍确实没有再来再往后,我的那种多余的担心,多少有些平复了,转危为安了。剩下的,是在夜深人静时,在我独自相处时,我脑子里总是会幻出茹萍在李广智身下活蹦乱跳、扭动鲜活的身影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甚至在某一瞬间里,我后悔我的莽撞惊扰了他们俩,我想我应该蹑手蹑脚地回到家,静默悄然地站到床前边,神鬼不知地多看一会儿茹萍在床上如鱼样鲜活滚动的身影儿。可是事情过去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于是间,如同放走了一只鹰的孩子想着鹰在天空的许多事情般,我有了无数刨根问底、探个究竟的想法和念头。

月光真亮啊,我说,把窗帘拉开,怕月光会和日光一样又热又烫呢。

她就沉默着,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茹萍,我把她拉在我怀里,说你给我说实话,你和李广智到底有过多少次?

她目光呆滞,身上僵便,躺在床上像是一个木头人。(为什么不能如一周前样活蹦乱跳的鲜活呢?)

——到底多少次?是都在我们家,还是偶尔在我们家,有时在宾馆,有时也在他们家?

发酵的沉默,把屋子膨胀得似乎要炸开(真的炸开就好了)。

——我别的不问你,你就给我说一下多少次。我是教授(副教授),是知识分子,是你丈夫,出了这样的事,我既往不咎,问一下你有多少次不算过分吧?

——没有多少次到底是多少次?

——是三次还是五次呀?

——是三十次还是五十次?

把我的胳膊从她的脖子下边抽出来,我翻了一下身,仰躺一会儿,又坐起来盯着面前的一片模糊,如看我的学术著作《风雅之颂》样,目不转睛,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的月光和月光照不到的黑暗。等眼睛累了后,我又躺下来,重把胳膊抻到她的脖子下,用手抚摸着她右脸上的头发和耳唇,摸一会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说,第一次是在哪儿?

——是哪家宾馆里?

——教育部的迎宾楼?是你俩去教育部开学术研讨会住的那栋面朝西的楼里吗?

——是不是在那次大会上,你拿了国家论文评比的最高奖?

——既然这奖李副校长也出面和评委疏通过,那么说你是出于感谢才把身子给了他?

——最后再问你一句话,他真的能让你有和我不一样的高潮吗?

——为什么他年纪那么大,反而会让你有那不一样的高潮呢? 

她也翻了一个身,把后背留给我,像把冰白的墙壁竖在了我俩的中间样。

那一夜,她仍然穿着杭州绸的裙睡衣,睡衣上的蓝底白花,如同杭州的西湖,碧波荡漾,水波连天。有一股因水而生的寒气,在我俩中间弥漫和涌动,使我们彼此总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我知道我不该扯根拉枝,抓住不放,穷追不舍地问。可他们在床上欢乐的细节,又总是通过我燥热的想象走进我的脑子里,就像《关雎》中那想象他和姣好女子在一起(在床上)的欢乐景象的小伙样。我不停地想着李广智和茹萍在一起时,他们在床上的姿势与动作,方式与方法。想象李广智有哪儿和我不一样。想象他哪儿可能比我强。他是校长,是西学的权威,可他们做爱前,他会先向她谈谈西方哲学和东方艺术吗?谈完了是茹萍动手去解他的扣还是他借助学术的力量,去解茹萍的扣?他们上床前,彼此间要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话?抑或是什么也不说,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就心领神会地脱衣服。再或相视一笑,我解你的扣,你解我的扣,四条胳膊在半空扭得和麻花样。我想象他在她的身上时,身子是舒展得瘦长细柔如蛇样,还是半卷半弓如上岸的虾米样。还想象他做完事情后,因为累了,是会瘫在她身上歇息一会儿,还是会如一捆柴草样,从她身上翻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上(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惬意地望着半空,说着舒服死了、舒服死了的粗野话(完全不再是知识分子了)。我的脑子里又热又胀,拥挤不堪,塞满了七横六竖、五花八门的他和她在我家床上的事情和想象。还有他们在床上粗重火热的呼吸和呓语。还有会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大、身子瘦,又是大学最具权威的第一副校长(权重如山哦),多少教授为了一个课题、一个项目、一笔研究经费得挖空心思和老鼠打洞样钻,可到了他那儿,也就是他张嘴合嘴一句话。他用笔一画,某某讲师就成了副教授(如茹萍)。他把他的李广智三个字往某一页纸的右下角写一下,某某副教授就可能成了教授,成了学术带头人,成了某个科研项目的领军人物了。从此,那领军人物他们家的柴米油盐就可以在科研项目中报销了。我想他大权在握,身体瘦弱,茹萍会不会因为心疼他,臣服他,就让他躺在床上不动弹,由她坐在他身上,把那份体力活儿揽到自己怀里去。会不会做完事情后,看他口渴了、身累了,她下床去给他倒上一杯水,拿上一条湿毛巾(茹萍可从来没有这样侍奉过我),甚至还让他躺着不动,自己端一盆温水来,把他的阳物洗一洗,再用温热的毛巾把他的阳物包着或盖着,如让一只飞累的鸟儿在窝中卧上一会儿。我想问茹萍,是不是果真知识越渊博、权力越大,就性欲越强那问题,想问权力和知识会不会增强性欲的话(我们的婚姻门当户对时,她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学问越大,就性欲越强,学问会增强性欲的话。可我的经验告诉她,事情正相反,是学问越大,性欲越弱,学问做到极致就不再有性的渴求了),还想问她说,你把你的身子不止十次、百次地赠送给了李广智,他答应没答应让你做某个艺术科研项目的学术带头人,答应没答应什么时候把你从现在的艺术理论教研室主任的位置上,换到影视艺术系系主任的位置上(那可是个肥缺,有人说艺术系招生,每招一个,系主任或别的老师腰包最少会多出十万块钱)。我望着茹萍床铺上空的朦胧与模糊。茹萍也望着那上空的朦胧与模糊。我脑子里车轮滚滚、轰轰鸣鸣。她脸上木然平静,若无其事,双唇绷成一条直线,让她的不言不语,把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要朝屋子外边漫溢和炸裂。

我说茹萍,我什么也不再问你了,你只最后给我说一件事情。我最后只问你这一件事情。你说李广智那么瘦,年纪比我大得多,他为啥能让你有那种不一样的高潮呢?

——他用什么方法让你有不一样的高潮呢?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回答完了,我保证什么都不再问你了。他为啥能让你有那种高潮呢?他用什么办法满足你的那种高潮要求呢?

——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愿回答是不是?

——你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应该给我说一说?

她什么也不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扭头看着我,见我还在床上固执己见地研究和探讨,转身扭亮了床头灯,让金黄炽白的光亮,耳光样掴在屋里的黑暗和模糊上;让屋里的床、桌、柜、鞋、袜、空气、衣服、湿热,还有夏天后半夜的凉爽及放冷的人的汗味和她身上特有的女性知识分子的气度和香味,都剥光摘净地摊在灯光下,晾晒片刻后,拿她洁白齐整的牙齿在她的薄唇上刮几下,最后让她脸上的骨架更高地凸起来,猛地从床上跳到床下去,突然抓起床头的一个玻璃瓶(那是她学术成就的一个奖杯),摔在地上,哗啦一响,屋子里的寂静终于碎成了一片儿一块,红红绿绿,闪着五彩的光色,落到了床下和柜下,溅到了墙根和她穿着拖鞋的脚面上,然后用双牙咬着她的下嘴唇,决意不再呼吸样,把自己的脸憋成青紫色,让屋里顿时凝滞的空气,也都变成了青紫和蓝绿,在灯光中如寒冬挂在一片冷阳下的一块冰凌般,色泽鲜艳,寒气逼人,任何人望着那色泽和寒气,都会不寒而栗,哆嗦发颤,心跳突然地停住和静死。

那时候,我被茹萍冰冷的热爆弄得大出意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从床上一惊坐起来,蹲在床中央,双胳膊交在一块搁在双膝上,看着她就像我偷了人家的女人被她当场捉住了。说茹萍,我没说你啥儿呀,问了你几句话,你愿答就答,不愿答不答,何苦这样动怒发火呢?

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这半夜三更摔花瓶,让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听见了多不好。

我说你看你,快关灯上床睡觉吧,天都不早了。

她依然站在那儿不说话,像讲课时和台下的学生怄气样,把胳膊扭在一起抱在胸前,盯着我一动不动。脸上的菜青进一步往屋里的深处铺开和蔓延,直到她的脸色把屋里的空气染成绿,把立柜染成绿,把床铺上的床单、枕头和毛巾被全都染成紫绿和菜青,连那灯光因摔碎花瓶而弹在半空的细微的灰尘也都星星点点菜绿时,我望着她青石板似的脸,慢慢从床上走下来,如一棵树将要慢慢倒下样(又是一棵树),弓在她面前,抬头哀求着——

茹萍,算我说错了,问错了,你别这样好不好?

——原谅我吧,你别这样好不好?

哀伤伤地问着说,你能原谅我吗?茹萍,算我对不起你了,求你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你能原谅我了就朝我点个头,说句话;不能原谅我了,你就这样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我已经说过我错了,对不起你了,你还需要我朝你下跪吗?

——真的还要让我朝你跪下吗?

我看她始终不说话,就果真咚的一声朝她跪下去(如倒下的一棵树要征服一座山),哀求似的说,你就不能点个头,朝我说句话?茹萍,念在咱们夫妻一场,都是导师,都是知识分子的分上,求你跟我说句话儿好不好?

灯光明亮,她就和我说话了。

灯光明亮,她就看着我,看着地上百花盛开的玻璃片,说杨科,物价又长了,你知道不知道?以前鸡蛋是三块二一斤,现在是四块六一斤。以前花生油是三十块钱一桶,现在是四十七块钱一桶。以前一美元能换八块六人民币,现在这比价哗一下落到一美元兑换八块一。

我说你说话了?原谅我了吗?说这下儿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你放心,茹萍,过去的事我再也不提啦。

她说起来吧,你爱吃饺子,我明天不上课,好好给你包一顿猪肉大葱水饺吃。3.噫  嘻⑦

事情没有完,余波像激流一样正在我和茹萍(还有李广智)的生活里翻着和卷着。第二天上午,我去邮局把我的《风雅之颂》书稿寄往一家独具权威的出版社,回到家,看见茹萍不知在屋里找什么,她上天入地,翻箱倒柜,把我书架上的书翻得兵荒马乱,陈尸遍野;把她的卧室(是我俩的卧室)的床上弄得鸡飞狗跳,七乱八糟;还把她梳妆台的抽屉拉出来横摆在床铺上,把她梳妆台前的圆椅子弄翻倒在屋中央,然后自己满身尘土,一脸汗灰(再也不像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影视艺术系最年轻的女教授)。她竖在卧室的床前边,因为找不到那件东西而急得团团旋转,像一股没有定向的风被困在了我家卧室里。见我从门外走回来,她猛地怔一下,脸上柔软地红一红,又生硬地青一青,突然盯着我,如同她找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就挂在我脸上。

我问你找啥?

我说你到底找啥嘛。

说看把你急的,人丢了魂儿也不会这样子。

她把目光从我脸上收回去,转瞬间,人变得从容而风雅,将落在额上的头发朝后捋一捋,拉了拉跟着她的荒乱了的上衣和裤腿,把梳妆椅子扶起来,不急不忙地坐在那把圆面包皮的棕红椅子上,将目光再次冷冷热热地抬起来,瞟着我像看一页原来没有读明白的书。

杨科,她说,你把那东西给我吧。

说算我姓赵的求你了,求你把东西给我好不好?

问我说,你真的没拿吗?

——真的没见没拿吗?

——你敢发誓说你没见没拿吗?

我开始替茹萍和李广智去找着那东西。把他俩同床共枕过的枕头拿到一边去,将枕头下的床单、褥子全都掀起来。想他们上床时,那件东西一定是顺手塞到了枕头下,或是习惯性地压在床上的褥子下。可是枕下、褥下都没有。枕下、褥下除了一层尘土和几丝头发外(还有早已干皱的一团卫生纸),剩下的就是席梦思床垫的花纹和塌陷。想有时候,人们情绪激动,操之过急,也许会把那东西急急忙忙挂到床头上,可那东西在男人女人情难抑制时,会害羞似的躲着落到床下去。于是间,我从床上爬下来,又爬到床下用手电筒照着四处找。在床下,我找到了先前我和茹萍丢的拖鞋、钢笔和她的口红与眉笔。待我从床下拿着拖鞋、钢笔、眉笔、口红爬了出来后,我看见茹萍一脸失望,满脸焦急,像一团火烧在她的脸上一样。把那些东西全都摆到她的梳妆台面上,然后我心急火燎地回过头,说没有呀,你们那天把它放到哪儿了?

说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想想到底放到了哪儿。

说床头?枕下?还是你们随手搭在了桌上或椅上?

茹萍看着我,脸上是半信半疑的暗红或淡黄。

我知道她怀疑我的寻找是贼唤捉贼,如同黄鼠狼去给鸡拜年。屋子里窗光明亮,灯光也明亮。灰尘在她和我中间飞着如柳絮起舞般。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将信将疑。我火急火燎。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坦荡和宽宏,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我扭头看见了客厅的大沙发。我想起来那天我提着书稿回家时,第一眼看到了他们脱下的衣服是团在沙发上,便快步地走出去,趴在地板上,朝着沙发的下面瞅。到什么也没看见时,我又用尽力气把沙发从墙下推到屋中央,让沙发下面的黑暗和凌乱全都裸在明亮里。可那沙发下,除了有书纸、灰尘、电线,还有她偶尔爱吃的巧克力,再就什么也没了。我望着沙发下的灰尘和狼藉,又回头望着跟着我出来站在客厅的茹萍的脸,说没有呀,你再回忆一下,到底搁到哪儿了。

望着她半红半黄的脸——是真的丢在咱们家了吗?

望着她半黄半白的脸——你打个电话问他一下嘛,让他好好回忆放在了哪。

望着她半白半青、最后成了紫色的脸——你也好好想一想,那一天你们脱衣服时,是他一进屋门就脱的,还是到了这沙发上你们亲热了一会才脱的。再或是你们把衣服全都脱在了这沙发上,还是在这儿脱了外衣,亲热一番后,才到屋里床上去脱了内衣的。

我提醒着茹萍,像一个老师提醒着一个丢了珍贵物品的学生样,为了不让她着急,还拿手去她的肩上抚摸着(如同父亲抚摸丢了东西的一个孩子般)。然后再轻柔关切地问,你们那天到底都把衣服脱在哪儿了?

——最后把衣服脱在哪儿怎么会忘呢?

——你记性那么好,看一场电影,能把所有电影中的细节都记住,怎么会忘了你们自己的事?

我问着看着她,既无责怪,也无冷嘲,他们丢了东西像我丢了东西样,像替一个丢了钥匙进不去家的孩子着急样。我是那样的关切和热忱,是那样殷勤和主动,为替他们找到那东西,弄得我和她一样灰土灰脸,着急上火,连蛛网挂在头发上都未及扫一下。可她却最后冷冷地看看我(眼里有着冰寒寒的光),用鼻子哼一下,回身到卫生间匆匆洗把脸,整整衣服什么也不说,就从我身边走掉了。

她朝着门外冷冰冰地走掉了。猛地关上门,把我留在屋子里,像把一个死不认账的贼关在了冷漠睥睨的铁笼里。4.泮 水⑧

下午,我在学校的槐林小路上碰到了李广智。我们两个不期而遇,尴尴尬尬。在那槐林里,他说了几句淡而无味的话,我给了他高深莫测的沉默和不语。

我到系里去开会,去研讨解决古典文学课像干尸样无人问津,学生们上课时唯恐躲之不及那问题(尤其是我的“《诗经》解读”课,竟有十几个学生联名写信给学校要求取消这门课),可我从家里走出来,因为天热,因为一个上午没找到茹萍要找的那东西,我心里烦躁不安,情绪紊紊乱乱,就抄近路去穿越那片校中央的槐树林。在那片几十年都乱中有序的槐林中,在那条由旧砖碎瓦砌起的小路上,因为吊虫过多,蛛网七横八竖,偶尔间,还会有条花蛇从树下的草丛中爬出来,横在路中央。所以连谈情说爱的学生们,都已经不从这片林中穿行散步了,可我却忽然想从这条路上走到系里去,忽然谁都不想见。忽然就在路上偏巧碰见了李广智。

我俩都僵在了路中央。

我俩都在脸上挂了淡黄秋枯的一丝笑。

笑了后,我儒雅大度地闪着让他从我身边过去了。

十天没有见,他平添了几分瘦,默默走着,像在树林中移动的一截秋萎冬枯的干树枝。望着他走过去,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团团疑问和不解——比起我,他年迈瘦弱,可他和茹萍在床上时,他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极乐快活呢?用什么办法让茹萍有那样的高潮呢?他是校长,大知识分子,脱光衣服时,也会说那些低级、下流的荤话调情吗?他不会和茹萍做着爱,还讲哲学和文化艺术的思想吧?还有茹萍失急慌忙,急不可耐,替他找的那东西,可你自己放到了哪儿,难道一点也回忆不起吗?难道你有那么糊涂吗?我想问他这些问题时,他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已经错过开口问话的良机了。

就那么看着从我身边过去的李广智,我的心如踏空的脚样在那儿悬一会,最终遗憾地收回来。想要转身走去时,却看见他也脚步慢下来,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平静和木然,而是厚着深黄的尴尬和枯色。

他木木地站在那,犹豫着用舌头舔舔下嘴唇,看看前后与左右,证明确实槐林里没有第三者,才用很小的声音问我道——

杨教授,我是不是有东西忘到你家了?

我瞟他的脸,想说话我又什么也没说。

他苦笑一下子,说我知道我错了。那东西你要扔了就扔了,要没扔希望你能还给我。

我依然瞟着他的脸,想问话却什么也没问,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

你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见就算了。他最后看看我,不信任地这样说了一句,收起脸上的尴尬和苦笑,再次转身走掉了。

这次他比刚才走得慢,也走得犹豫和无奈。而我一直站在槐林的小路上,一直望着他走出树林子,心里有几分得意,几分好笑。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却像以守为攻,把什么都说了。都已经厉色放言、一览无余了。像把他们彻底打败了,让他臣服了,如一只蚂蚁把一头大象终于绊倒在了自己脚下样。卷三  雅1.出  车⑨

李广智和赵茹萍被我捉奸(是不期而遇)的25天后,暑假前一个月的六月初,周五的一个下午,是古典文学课,由我给大三的学生讲“《诗经》解读”的第九讲——《诗经》的精神存在性。

我知道同学们不爱进我授课的教室,如同不爱去博物馆看最有价值的木乃伊;不爱听我的“《诗经》解读”课,如同不爱听来自远古的声音和歌唱。事情就这样,高处不胜寒,天凉好个秋。我不怪他们,只怪我对《诗经》的研究超出了一般老师和同学能够理解的范围和限度。然而说到底,我是学者,我是教授(副),我的职责和良知催促我,无论有没有学生去听我的课,我都必须去讲我的课。我明白(全校的教授都明白),学生们去不去听是一回事,教授们去不去讲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去讲了。

这是我写完《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后的第一课,是我第一次把我专著中的内容搬到我的讲台上。我知道来听我讲课的学生一定凤毛麟角,屈指可数,可我心里却渴望着他们人才济济,兵马满营,如同茹萍讲课样,让那阔大的教室里,满座高朋,黑黑鸦鸦一片儿。

我知道,那凤毛麟角的学生去听我的课,在课堂上走神、耳语、睡觉是家常便饭,一日三餐;可我却渴望着他们目不斜视、精神专注,听我讲课就如同听一个来自西方大国总统的演讲般。

知道这是不可能,可我每次去讲课前,都满脑子是这样的幻化和想念。知道这是异想天开、黄粱美梦,可我还在每次讲课前,都精心准备,修整讲稿,把开讲前的几句话都预先想好并死记硬背在脑子里。

六月初这天下午两点的课,我一如往日提前十分钟到了系里的大教室。明知道来听课的学生会寥寥无几,可我偏要把他们想成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明知道讲“《诗经》解读”,教室里会清冷寂静,可我偏要把讲“《诗经》解读”课,想象成一场旷世空前的演出和歌舞(这景况已经屡试不爽,宛若冬天一到,秋叶必落样,可我却朝思暮想着严冬里阳光和熙的那一日)。然而这一次,我的想象应验了,实现了,像冬天一到,就万物更新、春暖花开般。

我1点50分到了系里大教室,看到能坐200人的教室里,居然真的座无虚席,一片鸦黑,和从国外来的大师讲课一模样,连走廊和门口都还站有理科来旁听的学生们。到教室门口时,我先是愣一下,夹在胳膊弯中的授课提包差点惊得滑下去。就在这一愣一滑间,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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