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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6 01: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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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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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试读:

编者序 不可战胜的尊严与勇气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尼采如是说。

任何伟大作品的诞生都与作家自身的生活经历紧密相连,这个世界想必也只有海明威能够写出《

老人与海

》这样的作品。

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出生于美国芝加哥市郊橡胶园小镇。母亲是公理教会信徒,也是一位有艺术修养的女性,父亲是一位杰出的医生。童年的海明威热情、好胜,母亲让他练习拉大提琴,父亲教他钓鱼和射击。他学习成绩好,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可以说青少年时代的海明威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日后他会成为一个不寻常的人。然而,在他有关那段生活的作品中,写的却是暴力与恐惧、混乱与失望的主题,当然还有孤独。他的同学指出,孤独与多才多艺是海明威当年最突出的特点。

毕业后,海明威当了《晨报》的一名记者,受到了良好的训练。但是随着“一战”的爆发,战争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怀着要亲临战场感受战争的热切愿望,海明威加入了美国红十字会战服务队,投身意大利战场。战争结束后,海明威被授予十字军勋章、英勇奖章,并获得中尉军衔。但是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身上200多处伤痕和对战争挥之不去的恶魔般的记忆。他身上的200多片碎弹片,在经历了几十次的手术后,仍有少数永远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战后,海明威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太阳照常升起》。这部作品写了和海明威一样的一群年轻人,在战后迷失了方向。战争给他们的心理和生理都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们想有所作为,但是战争使他们迷茫,现实生活又使他们反感,于是只能沉沦度日。这部小说正是当时海明威生活与思想的真实写照,因此海明威和他所代表的流派被称为“迷惘的一代”。《老人与海》是海明威在1952年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这部作品原本是作家1936年在《乡绅》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散文,其实早在1939年他就计划以此为素材写成一篇完整的故事放到他的某个小说系列中,可直到1951年才开始动笔。

小说讲述了古巴老人桑提亚哥连续84天出海都没有捕到鱼,起初还有个小男孩儿跟他一道出海,可是在连续40天没有捕到鱼的情况下,男孩的父母认为老人不会交到好运,于是将孩子安排到另外一条船上。就在老人出海的第85天,终于出乎意料地捕到一条大马林鱼,老人在与它周旋了两天后终于将其杀死。但是在归程途中,大鱼在海上留下的血腥踪迹引来了无数的鲨鱼。老人又与鲨鱼进行了殊死搏斗,最后回港时,捕到的马林鱼只剩下一副骨架。

小说以写实的手法再现了老人在重压之下的优雅风度,显示了人类高贵的精神特质:“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讴歌了人类不可战胜的尊严和与勇气。

桑提亚哥正是海明威所追求的完美人格的化身,他坚强、宽厚、仁慈、有爱心,在遭遇不可逆转的厄运打击时,依旧不屈不挠、视死如归,保持了人类应有的尊严和勇气,他是文学史上永远不可战胜的最著名的“硬汉”形象之一。

这部小说一经问世,便得到评论界的一致认可,它于1953年为海明威赢得了普利策奖,并于1954年为其赢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理由是他“精通于叙事艺术,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近著《老人与海》之中;同时也因为他在当代风格中所发挥的影响”。

为了纪念这位“文坛硬汉”,我们特别推出这本永恒纪念版《老人与海》,流畅的译文,精美的插画,别致的版式和时尚的开本,相信会为您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英文版引自Twayne Publishers,New York,1991版)。

感谢海明威创作了这部小说,它永远像一面旗帜,激励着逆境中的勇者。感谢译者王之光先生,他精到的译文使我们能够更好地品读这部名著。感谢紫图图书公司,能够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推出这样的作品,这不仅仅是对作家本人的尊重,更是对广大读者的心灵之爱。望读到这部作品的人都能从中收获一份坚强与勇气。编者谨识2014年7月

献给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和马克斯·珀金斯老人与海

一个老人,独自在墨西哥湾流中驾小船钓鱼。一连去了八十四天,他却一条鱼也没捞着。开头四十天,还有个小孩陪着他。可是,四十天还没抓到一条鱼,男孩的父母说话了,老头如今准是“撞煞”,意思是倒霉至极点。于是男孩听话,上了另一条船,头一个星期就捕了三条好鱼。男孩看见老人每天回港船总是空荡荡的,心里发酸,总是走下岸,帮老人背钓索卷、鱼钩鱼叉、桅杆卷帆什么的。帆上的补丁是面粉袋打的,收拢后真像一面永远言败的旗帜。

老人瘦骨嶙峋的,脖颈子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褐斑片片,从两颊一直延伸到下巴附近,那是热带海面反射的太阳光造成的良性皮肤瘤。他的双手常用缆绳拉大鱼,上面勒出了一道道的深疤。但是这些伤疤没有一块是新的,活像沙漠求鱼处的古老剥蚀岩层。

他身上的一切都古老,除了那双眼睛。他的眼睛跟海水一般蓝,眼神乐观,一副好像从未打被败过似的神情。“桑提亚哥,”他们俩把小船拖上岸。往上爬时,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陪你出海了。我家挣了一点钱了。”

男孩捕鱼是老人教会的,所以男孩爱他。“不要,”老人说,“你交上了一条幸运船。就跟他们待着吧。”“记得吗,曾经有一次你八十七天没鱼,然后接下来的三个礼拜,天天捞大鱼呢。”“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对我失去信心才走的。”“爸爸让走我的。孩子嘛,必须得听话的呀。”“明白,”老人说,“天经地义的呀。”“他呢,信心不足。”“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信心十足,不是吗?”“对呀,”男孩说,“请你到露台饭店喝杯啤酒好吗,然后一起把家什背回去。”“为什么不呢?”老人说。“都是打鱼的哥们儿嘛。”

他们坐在露台饭店喝着酒,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他可并不着恼。那些年纪大一点的渔夫望着他,心里苦楚。不过他们表面上并不流露,只是礼貌地谈起潮流、钓索的深度;讨论天气一直放晴,以及他们在海上的见闻。当天打到鱼的渔夫都已回港,已经把马林鱼屠宰了,整片儿横排在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由两个人抬,摇摇晃晃地送到收鱼站,等冷柜车拉往哈瓦那鱼市场。捕到鲨鱼的人已送到了海湾对面一边的鲨鱼加工厂,挂在滑轮吊车上,掏去肝胆,切掉鱼鳍,剥去鱼皮,将鱼肉切成一条条腌制着。男孩看见老人每天回港船总是空荡荡的,心里发酸,总是走下岸,帮老人背钓索卷、鱼钩鱼叉、桅杆卷帆什么的。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港送来一股子腥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味道,先是风向转北,后来风竟停了,露台饭店阳光充沛,十分宜人。“桑提亚哥。”男孩说。“哦。”老人答应着。他握着酒杯,想着多年前的往事。“就明天一天,我可以出去替你打沙丁鱼吗?”“不用。你打棒球去吧。我还划得动船,罗赫里奥替我撒网。”“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也想帮上一把。”“你请我喝了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大人啦。”“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时,我有多大呢?”“五岁吧,那天我把一条青大头没有遛够遛疲就拖上船,差一点把船撞碎,你也差一点玩完。记得吗?”“我还记得鱼尾巴噼里啪啦拍打着,船上的座板打断了,还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还记得你把我甩到船头,那儿搁着湿漉漉的钓索卷,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鱼的声音就像砍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丝的血腥味。”“你当真记得这些事儿,还是我刚跟你讲过呀?”“我们第一次一起出海,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那饱经日晒的眼睛望着他,充满信任与怜爱。“你要是我的儿子,会带你出去赌一赌,”他说,“可是你有爸爸妈妈,又上了一条幸运船。”“我可以去打沙丁鱼吗?我还知道从哪里弄四个鱼饵呢。”“我自个儿还有今天剩下的,放在盒子里腌着呢。”“给你弄四条新鲜的鱼吧。”“一条。”老人说。希望和自信心从没离他而去,可现在又油然而生。“弄两条。”男孩说。“两条就两条。”老人同意了,“不是偷的吧?”“偷我也是愿意的。”男孩说,“不过这次是买来的。”“谢了。”老人说。他十分朴实,不会去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服软了。可他心里知道自己此刻做到了这份谦恭,深知这并不丢份,对真正的自尊心也无伤大雅。“看这海流,明天是个好日子。”他说。“打算上哪儿?”男孩问。“远海,风向转了才回港。想天亮前就出海。”“要想办法叫船主人也到远海去作业,”男孩说,“这样,你要是钓到了大家伙,我们可以赶过去帮忙呢。”“他可不喜欢远海作业的。”“是啊。”男孩说,“不过我会看见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说有鸟儿在追鱼,会叫他赶去追海豚的。”“他眼睛就这么糟糕吗?”“简直是个半瞎子。”“奇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那玩意儿才伤眼睛呢。”“可你在‘蚊子海岸'捕海龟多年,眼力还是挺好的嘛。”“我是个怪老头嘛。”“抓到真正的大鱼,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吗?”“想来还是有的吧。再说我还有不少绝招呢。”“我们把家什背回家吧,”男孩说,“这样我可以拿网去捕沙丁鱼。”

他们拿起船上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在肩头,男孩捧着木箱,里面是编得致密的褐色钓索卷,接着提起鱼钩和带杆鱼叉。盛鱼饵的盒子藏在小船的船尾下面,还有那根用来镇拖到船边的大鱼的棍子。不会有人来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粗钓索带回家去,露水打湿了不好,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上是引诱人偷盗,完全没必要。

他们顺着大路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男孩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旁边靠着。桅杆跟窝棚内的单间屋子差不多长。窝棚用当地大树“王棕”的坚韧苞壳做成,那种棕榈树高大无比。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有一处用木炭做饭的地方。褐色墙壁用纤维结实的王棕叶展平了叠盖而成,上面有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曾经挂着妻子的彩色照片,但他取下了,因为看了觉得形影相吊,如今放在屋角的搁板上,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有什么吃的吗?”“一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不啦。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来生。吃冷饭也可以。”“我把鱼网拿去好吗?”“当然好喽。”

其实并没有鱼网,男孩还记得他们一起把它卖掉了。然而他们每天要虚张声势一番。也没有那锅鱼煮黄米饭,这一点男孩也知道。“八十五是幸运数字,”老人说,“你想看到我逮住一条大家伙吗,剥皮去骨后还有一千多磅?”“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太阳好吗?”“好啊。我有昨天的报纸,就来看看棒球消息吧。”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弄虚的。但是老人把它从床下取出来了。“佩里科在货栈里给我的。”他解释着。“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镇着,明早就可以分享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棒球的赛况。”“扬基队不会输。”“恐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相信扬基队吧,好男孩。别忘了大明星迪马吉奥。”“我怕底特律老虎队,也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当心点,要不连辛辛那提红人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都要怕啦。”“你仔细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你看我们该去买张彩票吗?末尾是八五的,明天可是第八十五天。”“可以的呀,”男孩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天,这个数字怎么样?”“好事儿不会成双的。你看能弄到末尾是八十五的吗?”“我可以去预订一张的。”“订一张。要两块五呢。我们向谁去借钱呢?”“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五的。”“也许我也借得到呢。不过我不想借钱。先是借钱,再是讨饭啰。”“穿暖和点,老头儿。”男孩说,“别忘了,这是在九月里。”“正是大鱼露头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是好渔夫呢。”“我现在去捞沙丁鱼。”男孩说。

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山了。男孩从床上捡起旧军毯,披在椅背上,盖住了老人的双肩。这模样挺怪,人老迈,肩膀却依然强健,脖子也依然壮实。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拉着,颈背的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补丁,弄得像那张帆一样,补丁被阳光晒成了深深浅浅的颜色。老人的头显得非常苍老,眼睛一闭,脸上一点生气也没有。他光着脚,报纸摊在膝盖上,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晚风吹走。

男孩撇下老人走了,回来时,老人还是睡着。“醒来吧,老头。”男孩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头。

老人张开眼睛,一时仿佛正从老远的地方醒过来。随后他笑了。“你拿了什么来?”他问。“晚饭。”男孩说,“我们开饭吧。”“肚子不大饿哟。”“得了,吃吧。不能光打渔,不吃饭。”“以前就这样过的。”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折好。

然后他动手叠毯子。“毯子裹在身上吧。”男孩说,“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饿着肚子打鱼。”“那就祝你长命百岁,多保重吧。”老人说,“吃什么?”“黑豆米饭、油炸香蕉,还有炖肉汤。”

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铁皮饭盒里,是男孩是从露台饭店拿来的。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分别用餐巾纸包着。“是谁给你的?”“马丁。饭店老板。”“我得去谢谢他。”“我已经谢过啦,”男孩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皮肉,”老人说,“这样帮我们不止一次了?”“我想是吧。”“那么,除了鱼肚皮肉以外,还应该再送他些别的东西。他替我们想得真周到。”“他还送了两瓶啤酒。”“我喜欢喝罐装啤酒。”“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依牌啤酒,我要把瓶子送回去。”“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开吃吗?”“早就请你吃啦,”男孩温和地对他说,“你不准备好,我是不愿打开饭盒子的。”“准备好啦,”老人说,“只消洗洗手就行。”

你上哪儿去洗手呢?男孩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隔着两条街。我得帮他把水提到这儿,男孩思忖,还有肥皂和好毛巾。我怎么这样粗心?我得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茄克衫来,好让他过冬,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且再弄条毯子。“这炖肉汤妙极了。”老人说。“给我讲讲棒球赛吧。”男孩请求他。“美国联赛,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早跟你说过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他们今儿个输了。”男孩告诉他。“这算不了什么,大明星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呢。”“这个自然。不过有了他就不一样了。在另外那个联赛中,布鲁克林队对阵费城队,我一定要支持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老公园里打的那些击球。”“这种球,再没有打出过了。我见过的击球中,他打得最远。”“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带他出海钓鱼,可是不好意思对他开口。后来我要你去问,可你也不敢。”“记得。真是大错特错了。他很可能跟我们一起出海的。那样,我们可以回味一辈子了。”“我好想带大明星迪马吉奥去钓鱼的。”老人说,“听说他父亲也是打渔的。也许他当初也跟我们一样穷,会理解我们的。”“大明星西斯勒爸爸可没有穷过,他爸爸像我这样年纪就在大联赛里打球了。”“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就在跑非洲的横帆轮船上当水手了,还见过狮子在晚上到海滩上来溜达呢。”“我知道。你跟我讲起过。”“我们是讲非洲,还是棒球?”“我看讲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讲讲大明星约翰· J .麦格劳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西班牙语的“何塔”。“想当年,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一喝上酒,就变得态度粗暴,骂骂咧咧的,令人难以接近。他一门心思想着棒球,想着赛马。至少他口袋里老是揣着赛马的名单,常常打电话谈赛马的名字。”“他善于理财呀,”男孩说,“我爸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理财大师呢。”“那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嘛。”老人说,“要是迪罗谢每年都来这儿,你爸就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理财大师了。”“说真的,谁是最伟大的理财大师呢,卢克呢,还是迈克·冈萨雷斯?”“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最好的渔夫是你。”“不。我知道有比我强的渔夫。”“算了吧!”男孩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但只有你独一无二。”“谢谢你。讲得我很开心。希望不要上来一条鱼,大得我对付不了,证明我们讲错啦。”“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自以为的那样强壮。”“我也许不如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有不少绝招,而且大有决心。”“现在就该去睡觉,明早才精神呢。我要把东西送回露台饭店。”“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你是我的闹钟。”男孩说。“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难道是要让白天延长些吗?”“说不上来,”男孩说,“只知道少年睡得死,起得晚。”“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好像我比他差劲似的。”“我懂。”“睡个好觉,老头。”

男孩走出屋去。刚才吃饭,桌上就没点灯,老人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那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很快就睡熟了,梦见了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色海滩,还有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海涛声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睡眠中,他闻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气味,还闻到清晨陆风带来的非洲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风,他就醒来,穿衣去叫醒那男孩。然而今夜陆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把梦做了下去:他看见海上升起群岛的白色顶峰,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和锚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女人,不再梦见大事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妻子。他如今只梦见各个地点和海滩上溜达的狮子。狮子们在黄昏中小猫一般嬉戏着,他如同爱那个男孩一样爱狮子。他可从没梦见过这男孩。他就这么醒过来了,透过敞开的门望望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走去叫醒男孩。清晨的寒气冻得他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多了会暖和的,而且不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男孩住的房门没有上锁,他推开了门,赤脚悄悄走了进去。男孩在外间的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凭外面射进来的月亮光,清楚地看见了他。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男孩醒了,转过脸来对着他。老人点点头,男孩从床边椅子上拿起长裤,坐在床沿穿上了裤子。他轻轻握住男孩的一只脚,直到男孩弄醒了,转过脸来对着他。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背后。他还哈欠连连,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老人走出门去,男孩跟在背后。他还哈欠连连,老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没儿事!”男孩说,“男子汉就得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光脚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男孩拿起篮子里的钓索卷,还有鱼叉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想喝咖啡吗?”男孩问。“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早市小吃馆里,喝着炼乳听里的咖啡。“睡得怎么样,老头儿?”男孩问。他总算醒过来了,尽管完全摆脱睡意还难。“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今天挺有把握的。”“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我们用的沙丁鱼,还要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他总是自己拿的,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我们做法可不同,”老人说,“你才五岁,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来着。”“记得的。”男孩说,“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这儿可以赊账的。”

他走开了,光脚走在珊瑚石铺的道上,向冷藏着鱼饵的冷库走去。

老人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一整天的饮食,他知道应该喝光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从来不带午饭。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他一整天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男孩带着沙丁鱼和包在报纸里的两份鱼饵回来了,他们顺着小道走向小船,脚下感受沙地里嵌着的鹅卵石。他们抬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保重,老头儿。”“保重。”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身体朝前压,抵消桨片在水中产生的推力,在黑暗中动手划出港去。其他海滩上也有船只在出海,此刻月亮已下了山,老人尽管看不清,却听到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

偶尔,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划桨声,大多数船只都鸦雀无声,一驶出港,就分散开来,各自直奔自以为可望找到鱼的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去远海,便把陆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海洋的洁净气味中。他划过那片渔夫们叫“大井”的水域时,看见了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所谓大井,就是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的海域,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所以各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这里大量集中着对虾和充当饵料的鱼,在那些深不可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鱿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靠海面的地方,所有游弋的鱼都来捕食。

黑暗中,老人感觉到早晨在临近,划着划着,他听见飞鱼出水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它们是他在海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惋惜,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觅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吃的,于是他想,鸟儿的生活比我们还要艰难,当然,猛禽和强有力的大鸟不算在内。既然海洋有时候残暴无情,为什么鸟儿像这些海燕那样生得如此柔弱纤巧?海洋仁慈,又十分美丽。然而海洋有可能变得残暴无情,而且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儿,俯冲猎食,发出尖细的哀鸣,却生来柔弱,不适宜海上生活。

想到海洋,他总是称为海娘,这是热爱海洋的西班牙人称呼她的方式。有时候,热爱海洋的人也说她的坏话,不过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有些年轻渔夫用浮标当钓索的浮子,并且在当年鲨鱼肝能卖好价钱时发财置备了汽船,他们都管海洋叫阳性的名词海郎。他们提起她时,当作竞争者,或是地名,甚至当作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作阴性,是个让人占大便宜或者拒绝帮忙的母体。如果她干出了狂暴或邪恶的事儿来,那是因为身不由己。他认为,月亮对海洋的影响,等同于月亮对女人的影响。

他不断地划着,对他说来不费力,因为速度保持在自己的惯常范围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打个漩涡,海面上是风平浪静的。三分之一的推进,他依靠的是随波逐流,顺势而为。这时天渐渐亮了,他发现已经比预期推进到的地方更远。

我在这海底深井上折腾了一个礼拜,毫无作为,他想。今天,可要找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活动的地方,说不定其中有条大鱼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枚枚鱼饵,小船随海流漂去。第一枚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枚在七十五英寻的深处,第三第四枚放在蓝色海水中,分别是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枚鱼饵都是头朝下挂着,钓钩柄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而露出的整个部分,钩弯和尖刺,都包裹着新鲜沙丁鱼鱼肉。每条沙丁鱼都是钓钩穿双眼,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环。大鱼所能接触到的钓钩部位,都是色香味俱全。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号长鳍金枪鱼,像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其他钓索上,他挂上了一条大蓝鲹和一条黄鲹,已经使用过,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添上香味和诱惑。每根钓索都有大铅笔那么粗,缠在青皮钓竿上,只要鱼饵上有拉碰,钓竿就往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索,还可以牢靠连接备用卷索,所以必要时咬钩的鱼儿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此刻,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船帮外的钓竿往下沉,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适当的深度。天色大亮,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了其他的船只,低低地贴着海面,逼近海岸,跨海流展开分布。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照在水面上,随着太阳升起,平整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眼睛里,他眼睛一阵刺痛,只能看别处,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观察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暗深水里的钓索。他让钓索下垂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黑暗湾流深处,各个深度都有鱼饵刚好待在他指望的地方,静候游动的鱼来吃。别人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动,有时候钓索在六十英寻处,渔人们却以为在百寻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搞的是精度放饵。只是我的运气不在了。可是谁晓得呢?说不定就在今天呢。每一天都是花样翻新啊。幸运如意当然好。不过我情愿做得精细一点。这样,时来运转的时候,就有备无患了。

两个小时了,太阳升高了,东望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目光所及,只看见三条船,远在近岸处,显得特别的低矮。

这一辈子,早上的阳光一直在伤我的眼睛,他想到。然而眼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可以直视太阳,眼前不会发黑。而且阳光的力量傍晚要强些。只不过早上叫人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翅膀长长的黑色军舰鸟在前方的天空中盘旋。鸟儿一个倾斜俯冲,双翅后掠,然后又盘旋起来。“逮住什么东西啦,”老人大声说,“不光是看看。”

他慢慢划着,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不慌不忙,让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还是凑近海流了一点儿,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钓鱼,尽管划的速度要比不打算利用鸟儿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了,又盘旋起来,翅膀也不扇动。随即它猛然俯冲,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拼命地掠过。“海豚,”老人大声说,“大海豚。”

他把双桨卸下放在船内,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丝上系着铁丝箍和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上。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上端紧系在船艉的带环螺栓上。然后他给另一根钓丝安上了鱼饵,盘绕着搁在船头的背阴处。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大翅膀黑鸟,此刻正在贴水面觅食。

看着看着,鸟儿又朝下冲,俯冲时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扇动,追踪着飞鱼,可是十分无奈。老人看见了海面的微微隆起,那是大海豚在追逐脱逃的鱼。海豚们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浪而行,只等飞鱼落下,就飞快地钻进水里。海豚群真大啊,他想。它们分散布局,飞鱼很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则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头太大了,而且飞得太快。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翅膀长长的黑色军舰鸟在前方的天空中盘旋。

他看着飞鱼一再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无奈动作。那群海豚从我手里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心中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我的大鱼想必在某处出没啊。

陆地上空,云层正山峦般耸起,海岸只剩下一长条绿色的线,背后是青灰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得快发紫了。他低头一看,只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洒满红色的浮游生物,而阳光这时在水中呈现出异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消失在水中。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有它们就有鱼啊。太阳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异彩,说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层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那只鸟这时几乎不见了,海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摊摊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还有一只僧帽水母靠着船体浮动,那玩意儿的紫色浮囊体硬几丁质,闪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它倒向一侧,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大气泡般欢快地浮动着,那些紫色的致命长触须拖在身后的水中,长达一码。“贱货,”老人用墨西哥语骂道,“你这臭婊子。”

他坐着轻轻荡桨,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跟拖长的触须相同颜色的小鱼,在触须之间、在漂浮的浮囊投下的小摊阴影中游来游去。水母的毒素对这种小鱼是无害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鱼拉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线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鞭”痕和肿疮,就像碰了气根毒藤或美国毒漆树一样。但是水母的毒性发作得更快,使人痛得像鞭子抽一般。

这些闪着彩虹般颜色的大气泡模样很美,却正是海里最糊弄人的东西,所以老人极喜欢观赏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龟发现了水母,就从正面进逼,然后闭眼缩头,把它吃掉,连触须也不放过。老人喜欢观看海龟吃水母,喜欢风暴过后在海滩上踩水母,听脚底老茧踩水母啪啪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运动速度快,经济价值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海龟抱着友善的轻视,它们甲壳呈黄色,做爱方式奇特,还会愉快地闭着眼睛吞食僧帽水母。

他对海龟并没有玄妙的想法,尽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体长不亚于小船、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海龟被屠宰剖开之后,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头呢。然而老人想,我也有这样的心脏,手脚也跟它们一样。他吃白色的海龟蛋,是为了自己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一个月,自己到九、十月份就能身强力壮,去逮货真价实的大鱼。

他每天还从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渔夫们存放家什的棚屋里。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舀。大多数渔夫讨厌这种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难受。而且鲨鱼肝没可以御寒、防治伤风感冒,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找到鱼啦。”他大声说。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面,也没有小鱼纷纷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栽进水里。金枪鱼在阳光下闪着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金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而且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海水翻腾起来,跳得很远捕食作鱼饵的鱼群。它们正绕着小鱼打转,驱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太快,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注视着这群鱼把水搅成了白浪,还注视着那鸟儿俯冲下来,扎进惊慌失措浮上海面的小鱼群中。“这只鸟真是帮了大忙。”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尾的那根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他丢下双桨,紧紧抓住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颤抖得厉害,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肚皮,然后把钓丝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阳光下,鱼躺在船尾,身子结实,子弹的形状,一双愚钝的大眼睛直瞪着,动作干净利落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善意,猛击了一下鱼头,一脚把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尾背阴处。“长鳍金枪鱼,”他大声说,“足有十磅重。拿来钓大鱼非常棒。”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独处时大声自言自语的了。当年他一个人时曾经独自唱歌,在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船上值班掌舵时,有时候也在夜里唱歌来着。他的自言自语,大概是在那男孩离开后开始的。不过他记不清了。他跟男孩一块儿捕鱼时,一般必要时才说话。他们喜欢夜话,或者碰到天气不好,淋在风雨中对话。在海上不要没话找话,这被当做美德来看,老人一向认为如此,并加以遵守。可是这会儿他自说自话好几次了,反正说出来又不会惹恼别人。“要是有人听到我自言自语,会把我当疯子的,”他大声说,“既然我没疯,我就不在乎。有钱人在船上有收音机听,听报道棒球赛的消息。”

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候,他想。现在只应该想一桩事。就是我注定要干的大事。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捕食的金枪鱼群中的散兵游勇。可是鱼群正在远海捕食,活儿干得很快呢。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着东北方向。难道是这个时辰造成的?要不,这是什么我搞不懂的天气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见海岸的那道绿色了,只见那些青山有着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还有山峰上空巍巍雪山般的云块。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了彩虹光影。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烈日当空,都匿迹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海中幻成的深邃色光谱,还有他那笔直垂在一英里深处的钓索。

渔夫们管这种鱼都叫金枪鱼,只有等到卖鱼,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名。这时金枪鱼们又沉下海去了。阳光已经升温,老人感到脖颈子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从背上直往下淌。

我大可随波逐流,他想,睡一觉去,把钓索在脚趾上绕上一圈,有动静可以把我弄醒。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天啊,一整天我都该好好钓鱼的。

就在这时,他盯着钓索,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水面的绿色标竿猛地往水中一沉。“来啦,”他说,“来啦。”说着从桨架上收下双桨,放进船里时也不去磕碰发出声响。他伸手去拉钓索,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感到钓索并没绷紧,也没什么分量,就轻松地握着。接着又来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实又不重,他这就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的深处,有条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打的钓钩是从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灵巧地攥着钓索,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来。他现在可以让它穿过手指间滑动,不会让鱼感到一点儿牵引力。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了彩虹光影。那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烈日当空,都匿迹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海中幻成的深邃色光谱,还有他那笔直垂在一英里深处的钓索。

离岸这么远的地方,鱼长到本月,个头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快吃吧。请你吃大餐。鱼饵多新鲜哪,而你呢,卧在六百英尺的深处,漆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就拐回来把鱼饵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轻巧的一拉,跟着较猛的一拉,沙丁鱼的头准是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吧。然后就没动静了。“来吧,”老人大声说,“再绕个弯吧。快闻闻这些鱼饵。不是挺鲜美的吗?趁新鲜吃了,回头还有金枪鱼。肉块结实,清凉,鲜美。别不好意思,鱼啊,快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鱼可能上下游动的。跟着又是那么轻巧的一拉扯。“会咬饵的,”老人大声说,“天主保佑它咬钩吧。”

然而没有咬钩。游走了,老人没感到有动静。“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主知道,不可能游走的。正在绕弯呢。也许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记性。”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了。“刚才不过是在绕圈子。”他说,“会咬钩的。”

感到这轻微的一拉,他心里高兴,接着有些猛拉的感觉,难以置信的分量。这是鱼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溜,朝下溜,一直朝下,从那两卷备用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两个手指用的压力微乎其微。“多棒的鱼啊,”他说,“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拖着游走呢。”

就会掉过头来吞钩的,他想。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知道,好事说破了也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想象中鱼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黑暗中游开。这时他觉得鱼停止不动了,可分量还是在的。然后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一点钓索。他一时加大了食指拇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直往下走。“咬钩啦!”他说,“现在我要它美美地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朝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开放一端系紧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活结上。如今他已经严阵以待。除了正在使用的那卷,眼下还有三个四十英寻的钓索备用。“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取了你的性命,他想。轻松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好吧。准备好了?进餐时间够长了吗?“来呀!”他大声说,双手使劲猛拉,收进了一码钓索,然后连连猛拉,胳膊使出全副劲儿,拿体重作支撑点,轮换挥动单臂,把钓索往回拉。

一点儿用都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上拉一分一寸。钓索很结实,专钓大鱼的,他套在背上拉,钓索给绷得太紧,上面竟蹦出水珠来。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旧攥着它,身体在座板上死劲撑住了,向后靠抵消鱼的拉力。船慢慢地向西北方向挪去。

大鱼不停地游着,他们一起在平静的海面上慢慢地挪动。另外几个鱼饵还在水里,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要是那男孩在就好了,”老人大声说,“我正被鱼拖着走,成了拖绳的缆柱啦。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不过,鱼儿会扯断它的。我得尽力牵住它,必要的时候放出钓索。谢谢天主,鱼是朝前游,不是朝下沉。”

要是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不知道。要是潜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不知道。可是我必须采取措施。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背脊勒住钓索,看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移动。

这样能拉死它,老人想。它无法一直这样干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头,那鱼照样拖着小船不停地向外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中午钓上的,”他说,“可还没见过它。”

钓上这鱼以前,他把草帽压低,紧扣在脑门上,现在勒得他好痛。他觉得口渴,于是双膝跪下,小心不扯动钓索,尽量朝船头爬过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水,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思考,只顾忍耐下去。

他回顾身后,发现陆地已没有踪影了。这倒没有关系,他想。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距离太阳下去还有两个钟头,也许不到那时鱼就会浮上来了。如果不浮上来,也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如果不这样干,也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我手脚没有抽筋,感到浑身是劲儿。乖乖咬钩的是对方呀。不过拉力这样大,该是多大的鱼啊。鱼嘴想必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但愿能看到它,哪怕只看一眼也好。能知道对手是什么多好啊。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星斗,看出那鱼整整一夜始终没有改变前进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一双老腿上,汗水都干了,他感到发冷。白天里,他曾把盖在鱼饵盒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垂披在背上,钓索现在扣在双肩上,他小心地把麻袋塞进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得以弯腰靠向船头,这样可以说蛮舒服了。其实这姿势只能说不那么难以忍受罢了,可是他以为这样算得上舒服享受了。

我拿它没办法,它也拿我没办法,他想。只能就看谁撑得久了。

他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了泡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判断航向。钓索从他肩上一直钻进海里,活像一道磷光。此刻他们移动的速度都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那么辉煌。他于是明白,海流准是在带他们向东走。如果看不见哈瓦那的灯光,我们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如果鱼的路线走好的话,我准会多几个钟头看得见灯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联赛输赢如何,他想。干这行当有台收音机听多棒啊。接着他想,必须集中注意力,想想自己正在干的事情吧。千万不能搞砸啊。

他大声说:“多么希望那男孩在身边啊。可以帮我一手,也让他见识见识这场面。”

任何人都不该老来独处哇,他想。不过这也难免。为了保持体力,一定要记住吃那金枪鱼,免得它坏掉。记住了,即便吃不下,上午也必须把它吃掉。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夜间,两头海豚游到小船边来,他听得见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他能分别出雄海豚发出的嘈杂喷水声和雌海豚发出的喘息喷水声。“海豚是好样的。”他说,“嬉耍,打闹,相亲相爱。海豚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一样。”

接着他怜悯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生命真出色,真奇特,谁知道这条鱼的年纪有多大呢,他想。我从没钓过这样强悍的鱼,也没见过举动这样奇特的鱼。也许它是大智慧,躲着不愿出水。它本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让我船破人亡。不过,也许它曾经屡次上钩,所以知道这是搏斗妙法。它不可能知道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人。不过它是多么大的鱼啊,如果鱼肉好的话,在市场上能卖多大一笔钱啊。它咬起饵来像条雄鱼,拉起钓索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一点也不恐慌。不知道它是不是老谋深算,还是就跟我一样不顾死活?

他想起有一次钓到了一对马林鱼中的一条。雄马林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咬钩的正是雌鱼,它惊慌失措,不顾死活地猛烈挣扎着,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雄鱼始终陪在身边,在钓索下窜来窜去,随着它在海面上打转。雄马林鱼离钓索好近,老人生怕它的尾巴会把钓索割断,这尾巴有大镰刀般锋利,大小形状都不相上下。老人用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揍它,握住了边缘如砂纸、轻剑般的长吻,连连朝头顶打去,直打得马林鱼的颜色变成和镜子背面差不多,然后由男孩帮忙,把它拖上船。这期间,雄马林鱼一直待在船舷边。跟着,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索、拿起鱼叉的时候,雄马林鱼在船边纵身跳到高空中,看看雌鱼在哪里,然后掉下去,钻进深水里。那淡紫色的翅膀,其实正是它的胸鳍,翅膀大大地张开来,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宽条纹都露出来了。老人记得,那鱼美丽极了,久久未曾离开。

那是我所见的最伤心的情景,老人想。男孩也很伤心,我们请求雌鱼原谅,之后马上把它宰杀了。“多么希望男孩在这儿啊。”他大声说,身子安靠在边缘磨圆的船头木板上,通过勒在双肩上的钓索,掂量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朝着自己选择的目标稳稳地移动。

一旦带入我的圈套,它就不得不做出选择了,老人想。

它的选择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网和诡计。而我的选择是赶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找它。现在我跟它纠缠得难分难解了,从中午就开始了。而且我俩谁都没有帮手。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然而这正是我命中注定要干的大事。一定要记住,天亮后就吃掉那条金枪鱼。

拂晓前,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背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折断的声音,钓索越过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体后靠,把钓索抵在船舷木头上割断了。然后,他把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摸黑把备用钓索卷的断头系结在一起。他一只手熟练地干着,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再牢牢地打个结。于是,他现在有六卷备用钓索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饵钓索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加上被大鱼咬钩的那根上的两卷,全都接在一起了。

他想,等天亮了,我好歹要回到那根挂饵四十英寻深的钓索边,把它也割断了,并且连结上备用钓索卷。我将丢掉两百英寻上好的加泰罗尼亚钓索,还有钓钩和箍。这些都是能重新置备的。万一钓上了别的鱼,倒让这条大鱼割断钓索跑了,谁来替补呢?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可能是马林鱼,或者是剑鱼,或者是鲨鱼。根本来不及判断。就得赶快把它处理掉。

他大声说:“真希望那男孩在这里。”

可是男孩并不在这里,他想。只有自己一个人,你最好回到末尾的那根钓索边,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他于是这样做了。摸黑干活儿很困难,有一次,那条大鱼掀动了一下,把他拖倒了。他脸朝下,眼睛下方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从脸颊上淌下来,在还没流到下巴前就凝结了,干掉了。他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钓索小心地搭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锚定后,他小心地掂量那鱼拉曳的分量,然后伸手测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这鱼刚才干吗要摇晃一下,他想。想必是钓索钢丝滑过了高高隆起的背脊。它的背脊当然比不上我的背脊难受吧。然而不管鱼个头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小船跑吧。现在凡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清除了,我却还有好多备用钓索;一个人的要求也就那么多了吧。“鱼儿呀,”他轻轻地喊出声来,“我到死都会陪着你的。”

看样子,鱼也要跟我奉陪到底,老人想。他等待着天明。正当破晓前,周围冷飕飕的,他紧贴着木船舷来保暖。它能挺多久,我就能挺多久,他想。晨曦中,钓索伸展出去,通到海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露出一角,正射在老人的右肩上。“鱼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本来会把我们送到远远的东方去的,他想。希望鱼会随着海流拐弯。这可以说明它开始累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鱼并没有累。只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减缓,表明鱼游动的深度减少了。这倒不一定意味着鱼会跃出水来,但也许会有这种可能。“天主啊,叫它跳跃吧。”老人说,“钓索够长,可以处置它的。”

也许可以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它觉得痛,就会跳跃了,他想。既然天亮了,就让鱼跳跃吧,这样会把鱼背脊上的那些液囊充满空气,它也就没法沉到海底死掉了。

他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从鱼咬钓以来,钓索一直绷紧到快要崩断的地步,他向后仰着身子来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莽撞猛拉哟,他想。每猛拉一次,就会把鱼钩刺出的口子弄大,等它当真跳跃时,也许会把钓钩甩掉的。反正太阳出来了,我感觉好多了,这下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鱼儿呀,”他说,“我爱你,非常尊重你。不过今天无论如何要宰了你。”

但愿如此啊,他想。

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鸣禽,贴着海面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尾,在那儿歇脚。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钓索上,那儿觉得更舒服。“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乏了,竟没有细查落脚处。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的。“钓索很稳当。”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间无风,你不该这样疲乏啊。鸟类都怎么啦?”

有老鹰呢,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这话他没跟鸟儿说,反正它也听不懂,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好好歇一下吧,小鸟。”他说,“然后闯荡进去,碰碰运气,就像任何人、鸟、鱼那样。”

他靠说话来鼓劲儿,因为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正痛得厉害。“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才起了微风,很抱歉,不能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我总算有朋友陪着了。”

就在这当儿,鱼突然发飙,把老人拖倒在船头,要不是他撑住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

钓索猛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右手小心地掂量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看来,鱼给什么东西弄痛了。”他大声说,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快崩断的当儿,他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现在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一样啊。”

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很乐意有它来作伴。可是鸟儿却飞走了。

你没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大,到了岸上才算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发飙,划破了手呢?真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专心干活,过后得把那金枪鱼吃下去,才不致没力气。“多么希望那男孩在这儿,而且真希望我手边有点盐。”他大声说。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换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洗手。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看着血液在水中荡开去,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手上平稳地拍打着。“鱼大大减速了。”他说。

老人心里想让手在咸水中多泡一会儿,但害怕鱼又突然发飙,于是站起身,摆好架势,朝着太阳举起那只手。不过是被钓索刮了一下,皮肉伤而已。然而这正是手干活儿的部位。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干成这桩大事,不喜欢还没开始就给割破了手。“好了,”等晒干了手,他说,“该吃小金枪鱼了。可以用鱼钩扎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尾下扒到了金枪鱼,钩到身边来,小心不碰那几卷钓索。他又用左肩挎住了钓索,左手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单膝压在鱼身上,从鱼头竖割到鱼尾巴,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鱼肉的断面呈楔形,他从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边。割下的六条,就摊在船头的木板上。他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鱼骨头扔进海里。他单膝压在鱼身上,从鱼头竖割到鱼尾巴,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割下的六条,就摊在船头的木板上。他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鲣鱼骨头扔进海里。“我想我大概吃不下一整条。”说着,他一刀把一条鱼肉切开。他感到那钓索一直紧拉着,左手抽起筋来。左手紧紧卡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这算什么手啊,”他说,“想抽筋就抽吧。变成鸟爪吧你。对你可不会有好处的。”

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他想,快把它吃了,手就会有力气的。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都跟这鱼已经缠斗了好几个钟头啦。不过,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马上把金枪鱼吃下去吧。

他拿起半片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是不难吃。

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能加上一点儿酸橙、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跟死尸差不多。“我要为你再吃一点儿。”

他吃下了切断的另一半鱼。他细细地咀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怎么样啦,手?或许效果没那么快吧?”

他又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真是条壮实的纯种鱼啊。”他想,“运气好,捉到了这个,而不是鲯鳅。鲯鳅太甜了。这鱼一点也不甜,还很劲道。”

然而,实用才是硬道理,他想。真希望来点儿盐。不知道太阳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还是晒干,所以哪怕不饿,最好还是吃光它。趁下面那鱼还很平静。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了,就有备无患啦。“耐心点吧,手。”他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呀。”

希望也能喂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得把它宰了,得保持体力。他细嚼慢咽地把楔形的鱼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行了,”他说,“你可以放开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凭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为止。”他左脚踩住刚才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天主保佑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要怎么折腾呢。”

不过,鱼似乎很镇静,而且在按计划行事。他想,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呢?他想。而我的计划呢?因为它个儿大,我必须随机应变。如果它跳出水来,我能宰了它。可它始终深藏不露。那我只好奉陪到底。

他把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摩擦,想使手指松动开来。

可手指就是张不开来。也许晒晒太阳就张开了,他想。也许等金枪鱼肉这样生猛的海鲜消化后就张开了。如果非靠这只手不可,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它张开的。但是我现在不愿靠外力使它张开。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功能吧。毕竟昨夜我过度使用它了,当时不得不把各条钓索解开的呀。由于贸易风的缘故,云块正在积聚,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上产生一种蚀刻剪影,然后鸟影模糊起来,然后再度蚀刻出来,于是他领悟到,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落单的。

他眺望海面,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孤单。但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有虹彩色影、向前伸展的钓索和那平静海面上的奇怪波动。由于贸易风的缘故,云块正在积聚,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上产生一种蚀刻剪影,然后鸟影模糊起来,然后再度蚀刻出来,于是他领悟到,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落单的。

他想起有些人乘小船望不见陆地就害怕,他明白,在风云难测的那几个月里,他们害怕是有道理的。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只要没有飓风,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如果有飓风活动,在海上,总是在好几天前就可以看见天上有种种征兆。在陆地上是看不见的,因为不知道该找什么征兆啊,他想。想必陆地对云的外形也是有影响的。但是眼前没有飓风袭来。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就像一堆堆可人心意的冰激凌,而在高高的上空,九月天高气爽,衬着一片片稀疏羽毛般的卷云。“微风,”他说,“这天气对我有利,对你不利,鱼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正在慢慢地张开。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是跟自己身体唱对台戏。吃东西闹得尸碱中毒而腹泻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西班牙语叫calambre,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独处的时候。

要是那男孩在这儿,就可以给我揉揉,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掂量钓索,感到分量变了,这才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接着,他俯身靠着钓索,左手啪地紧按在大腿上,看见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倾斜。“鱼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

钓索慢慢地稳步上升,接着小船前方海面鼓起来,鱼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鱼身两侧直泻下来。阳光下,它全身亮晶晶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宽阔,呈淡紫色。长吻有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细,像一把轻剑,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潜水员般又滑溜地钻进水去,老人看见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比小船还长两英尺哟。”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用力刚好不到扯断的程度。他明白,要是不能用稳定的拉力把鱼拖得慢下来,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崩断。

这是条大鱼,我一定要让它心服口服,他想。我决不能让它了解自己的力气,也不能让它知道如何逃跑。我要是它,就马上使出浑身的力气,逃到线被崩断为止。但是感谢天主,鱼类并没有我们这些杀鱼者聪明,尽管它们更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一千多磅的,前半辈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单枪匹马逮住过。而他现在正是单枪匹马,还看不见陆地,却跟一条他平生见过的最大鱼儿难解难分,它可是比他平生听说过的鱼更大哟,他那依旧攥着的左手,就像紧抓着的鹰爪。

手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右手。这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手必须复原。手真卑鄙,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用惯常的速度游着。

我不知道它刚才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跳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它的个儿有多大。反正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就会看到抽筋的手了。让它以为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彪悍的男子汉,而且会坚持下去。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它什么都有,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力和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坦然忍受着袭来的痛楚感。那鱼稳稳地游着,小船在黑暗的海水中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抽筋的左手复原了。“这对你而言是坏消息,鱼啊。”他说着,把卡在肩披麻袋上的钓索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疼痛仍然折磨着他,只是他根本不承认而已。“我并不虔诚,”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保佑我逮住这条鱼,我还许下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一定会去的。”

他机械地祈祷起来。有时候他太疲倦了,竟背不出祈祷文,他就念得特别快,使字句能顺口念出来。《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圣母,请您祈祷叫这鱼死去。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依旧痛苦,甚至更厉害了,于是他背靠船头的木舷,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阳光灼人,微风乍起。“我还是把船尾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吧,”他说,“如果那鱼打算再过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东西,水瓶也快空了。这儿,我看除了鲯鳅,也逮不到什么东西。不过,趁新鲜吃,鲯鳅味道不算差。但愿今夜有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飞鱼生吃味道绝佳,而且不用切块。眼下必须保持体力。天啊!先前不知道这鱼有这么大。”“可我还是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庞大,多么不可一世。”

但这不公平啊,他想。不过我要让鱼知道,人有多大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跟那男孩说过的,我是个怪老头儿,”他说,“现在是证明这话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明过千百回,还不算。此刻要再证明一回。每一回都是从头开始。他证明的时候,从来不想过去。

但愿它睡去,我就能睡一下,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梦中只剩下狮子了?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说。眼下暂且轻轻靠着木船舷歇息,什么都别想。它正忙活着。你越少忙活越好。

时间已近下午,小船依旧缓慢而平稳地移动着。

不过,这时东风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踏着碎浪缓缓漂流,钓索勒在背上的疼痛感变得舒适而平缓了。

到了下午,钓索又向上升了。可是那鱼不过是稍微抬高了层次继续游着。太阳晒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背脊上。所以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看见过这鱼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的样子,那翅膀般的紫色胸鳍大张着,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知道它在那深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鱼眼睛可真大,比马的眼睛要大得多,却和马一样在黑暗里看得见。从前我在黑暗里也能看得清楚,当然不是在漆黑一团的地方,差不多能像猫一样看东西。

阳光照耀下,他的手指又不断活动,抽筋的左手这时完全复原了。他就逐步让左手多负担一点压力,并且耸耸背肌,使钓索压痛处挪开一点儿。“现在你要是不疲惫的话,鱼啊,”他大声说,“那你想必是个怪物了。”

他这时感到非常疲累,他知道夜色就要降临,所以竭力想着使他分心的东西。他想到了棒球的两大联赛,他的西班牙语发音是Gran Ligas,他知道纽约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老虎队。

我不了解比赛的结果,已经整整两天了,他想。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配得上大明星迪马吉奥,他即使脚后跟有骨刺,也要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

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没有这玩意儿。痛起来真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人脚后跟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了的,也不能像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两只被啄瞎后仍战斗不息。人跟大鸟巨兽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还是宁愿做那待在黑暗海水里的巨兽。“除非有鲨鱼来,”他大声说,“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大明星迪马吉奥能像我一样长久地守着一条鱼吗?他想。相信他能,而且更长久,他年轻力壮嘛。而且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痛得太厉害?“我真不知道,”他大声说,“我从没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时,为了给自己打气,他回忆起那次在卡萨布兰卡的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比掰手腕的情景。整整一天一夜,胳膊肘架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压到桌面上。好多人在压赌注,人们在煤油灯下走进走出,他打量过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每四小时换一次裁判,让他们轮流睡觉。他和黑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盯着彼此的眼睛,望着手和胳膊,打赌的人走进走出,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旁观。四壁漆着明蓝色,是木头板壁,几盏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微风吹动挂灯,影子也在墙上摇晃着。

一整夜,输赢盘的赌局来回变换着,有人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还替他点烟。

黑人乘酒力拼命使狠劲儿。有一回让老人(他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桑提亚哥)的手歪下去近三英寸,但老人又彻底扳平了。他当时确信自己赢定了黑人。这黑人是好样的,是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和局算了,裁判直摇头,老人此刻浑身发力,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好多打赌的人要求算和局,因为有的得上码头去扛糖包装船,有的在哈瓦那煤行工作。要不然,人人都会要求比到底的。不过,他总算在大家赶回去式作之前结束了比赛。整整一天一夜,胳膊肘架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压到桌面上。

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行了一场回访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轻易就赢了。他在首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心。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以后歇手了。他断定,如果一心想赢的话,他能够所向披靡。而他决心不再比赛,是因为这对于用来捕鱼的右手不利。他曾尝试用左手参加了几次练习赛。但是左手一向叛逆,不愿听吩咐行动,使他无法信任。

这会儿太阳会把手烤热的,他想。不应该再抽筋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今夜会有什么事发生。

一架飞机打头上飞过,飞向迈阿密,他看着飞机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鱼。“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鲯鳅的。”他说着,带着钓索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做不到,钓索照样硬邦邦紧绷着,水珠在上面抖动,这钓索都快崩断了。船缓缓地前进,他目送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视线之外。

坐飞机的感觉一定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朝下望,大海是什么样子?要是飞得不太高,应该能看清楚这条鱼。我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慢慢飞,从空中俯视这条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那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鲯鳅的颜色更绿,而且能看清其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也可看见它们整整一群在游水。怎么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长着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看上去是绿色的,它们实际上是金黄色的。当它们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就像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纹显露出来的呢?

就在天色漆黑之前,他们经过一个马尾藻形成的岛屿,在风浪很小的海面上起伏翻滚着,仿佛海洋正盖着黄色的毯子同什么东西在做爱。这时候,他那根细钓丝有鲯鳅咬钩了。老人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太阳余晖中像真金一般,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地一次次跃出水面,就像杂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动身子,回到船尾蹲下,右手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左手把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

等到带紫色斑点、金光灿烂的鲯鳅给拉到了船尾,绝望地左右乱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上。鲯鳅嘴被钓钩挂住了,它抽搐翻动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板,直到老人用木棍敲打那金光闪亮的脑袋,最后鲯鳅抖了一下,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解开,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钓索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左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时望着太阳沉下去,还望着那根斜入水中的粗钓索。“那鱼还是我行我素。”他说。但他看着拍打在手上的水流,发觉船走得明显慢了。“我来把两支桨横绑在船尾,夜间能使鱼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过一会再把鲯鳅开肠剖肚,好让鲜血存在鱼肉里,他想。可以迟一些再干,同时把桨扎起来,在水里横向拖着以增加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的好,日落时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类,太阳落下时分都是难熬的时刻呢。

他把手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体,听任自己被拖向前,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让船承担一半压力,或者一大半压力。

我正在学会巧干,他想。至少在这方面是如此。再说,别忘了它自咬钩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而我已经把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我吃鲯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收拾它时该吃上一点儿。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无易事哟。“你觉得怎么样,鱼?”他大声问,“我觉得好得很,左手已经好转了,我有够一夜加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拖着船吧,鱼。”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得很,钓索勒在背上疼痛得过头了,已经进入了一种令他不放心的麻木状态。不过,更糟的事儿也碰到过,他想。右手仅仅割破了一点儿皮肉,左手的抽筋好了。两腿都很管用。再说,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占优势。

这时天黑了,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来。他背靠着船头上磨圆的木板,尽可能休息。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那些遥远朋友来做伴了。“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没看见过、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宰了。很高兴,我们不必去捕杀了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有人必须每天去捕杀了月亮,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有人必须每天去捕杀太阳,又会怎么怎样?他想,我们总算幸运啊!

接下来,他开始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伤心,但是宰了它的决心绝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懈怠。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堂堂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情,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捕杀日月星辰,这是好事。在海上生存,还要捕杀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经够受的了。

对了,他想,必须掂量掂量那个拖阻物了。这玩意儿是有利有弊的。

如果鱼使劲儿拉,而造成阻力的两把桨到位,船不那样轻的话,我可能会被拖走好长的钓索,结果让它跑了。船身轻,会延长双方的痛苦,目前还是安全的,因为此鱼能游得很快,尚未一试身手呢。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把鲯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吃一点可以长长力气的。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钟头,等感觉那条鱼稳定了下来之后,再回到船尾去干活儿,并决定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观察它的反应,是否有什么变化。把桨放在那儿是好办法,不过已经到了安全第一的时候。这鱼依旧活蹦乱跳啊。我看见了,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不了解的对手,才是天大的麻烦。歇歇吧,老头,让它去干它的事,等一下就看你的。

他断定自己已经歇了两个钟头。月亮要到很晚才爬上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其实他并没有好好休息,只能是相对放松一点吧。他肩头依旧横着鱼的拉力,不过左手按在船头的舷上,而对抗鱼的拉力的事情越来越依靠小船本身。

要是能把钓索拴住,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是只消鱼稍微发飙,就能把钓索崩掉。我必须用身子来缓冲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双手放出钓索。“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他大声说,“已经熬过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一直没睡觉。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平稳,睡上一会儿。不睡觉,会搞得头脑发昏的。”

我头脑够清醒的了,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我的星星兄弟们一样清醒。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在某些潮流暂停,风平浪静的日子。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强迫自己睡觉,想出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搞定那根钓索。现在回去搞定那条鲯鳅吧。如果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

他双手双膝爬回船尾,小心避免碰撞惊动那条鱼。它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我可不想让它休息。它必须拖曳到死去。

回到了船尾,他转身,左手攥住紧勒肩头的钓索,右手拔刀出鞘。星光已经很明亮,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然后把它从船尾拉出来。他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一刀直剖到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右手掏出内脏,把鱼肚里的东西掏干净了,再把鳃掏出来。

他觉得鱼的内脏在手里沉甸甸、滑溜溜的,就剖开了。里面原来有两条小飞鱼,还很新鲜、坚实。他把它们并排放好,把内脏和鱼鳃从船尾扔进水中。它们沉下去时,在海水中拖着一道磷光。鲯鳅尸体是冰冷的,在星光里显出麻风病人般的灰白色,老人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上一边的皮。他然后把鱼翻转,剥掉另一边的皮,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滑下舷外,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但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接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飞鱼夹在那两片鱼肉中间,把刀子插入刀鞘,慢慢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钓索上的分量拉得他弯了腰,右手拿着鱼肉。

回到船头,他把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然后他把勒肩的钓索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在水里清洗飞鱼,并留意水冲击手上的速度。手因剥了鱼皮而发磷光,他细察水流冲击手掌。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手摩擦船板的时候,星星点点的鱼鳞漂浮开去,慢慢朝船尾漂去。“它越来越疲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来把吃鲯鳅这事办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片鱼肉吃了一半,还吃了一条挖肠去头的飞鱼。“鲯鳅煮熟了吃,味道多鲜美啊。”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上船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把海水泼在船头上,等晒干了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到太阳快落下时才钓到鲯鳅的。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全是细细咀嚼后吃下去的,没有恶心作呕。

东边的天空,云越来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消失了。船仿佛正驶进一个布满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减弱了。“三四天内会有恶劣天气的,”他说,“但今晚和明天还不要紧。现在快安排一下,老头儿,睡上一会儿,趁这鱼还安静平稳。”

他右手紧握钓索,然后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下移一点儿,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撑紧着,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睡着时松下了,朝外溜去,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能睡上二十分钟、半个钟头,也是好的。他朝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就这样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绵延八到十英里长,正值交配季节,它们高高地跳到空中,然后掉回到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自己在村子里,躺在家里的床上,北风强劲,他感到很冷,右臂麻木了,因为头枕在它上面,而不是枕头上。

此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黄昏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开心。

月亮升起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鱼平稳地向前拖着,船驶进了云彩的峡谷里。

他的右拳猛地朝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右手手心里溜出去,他惊醒过来了。左手没有感觉,他就用右手拼命拉住了钓索,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索。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身体后靠压住钓索,钓索火辣辣地勒着背脊和左手,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正滑溜地放出钓索。这当儿,鱼跳起来了,海面大大地迸裂开来,然后沉重地掉入水中。接着鱼跳了一次又一次,尽管钓索还在飞速向外溜,船走得很快,老人把它拉紧到崩断点,三番五次地拉紧到崩断点。他被拉得紧靠在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片切下的鲯鳅肉上,身体没法动弹。

这就是我们所期待的,他想。现在就来让我们好好面对吧。

一定要让它为拉去的钓索付出代价,他想。让它付出代价。

他看不见鱼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朝外溜的钓索把手勒得好痛,但是他早知道这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起老茧的部位,不致滑到掌心、勒在手指上。

如果那男孩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的,他想。是啊。如果男孩在这儿。如果男孩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付出代价。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片被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然后他跪着,再慢慢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了。他慢慢挪回,用脚碰了碰那看不见的钓索。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索了。他朝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睡着了。此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子在黄昏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

是啊,他想。这时它已经跳了十多次,它那沿着背脊的液囊已经装满了空气,它不可能沉到深水中死去,否则我就没法打捞它了。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设法对付它。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跳起来的。难道是饥饿使它不顾死活,还是夜间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那样一条沉着、健壮的鱼,似乎是无所畏惧而信心十足的。这很奇怪。“你最好自己也无所畏惧,信心百倍,老头儿,”他说,“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没法收回钓索。不过它马上就得打转了。”

老人用左手和双肩稳住鱼,弯下腰,右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烂鲯鳅肉。他怕这肉会让他恶心作呕,以致丧失力气。脸擦干净了,他在船舷外的水里洗洗右手,然后把手泡在咸水里,看着晨曦初露。鱼几乎是朝正东方走,他想。这表明它疲累了,随着潮流走。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干活儿啦。

等他断定右手泡的时间够长了,就提出水来看看。“情况不赖。”他说,“疼痛对男子汉来说,算不了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免得嵌进新勒破的伤痕,然后转移身体重心,挪到小船的另一边,把左手伸进海里。“你并不是为了一堆废物而弄得这样狼狈的,”他对左手说,“曾经有一会儿,我指望不上你啊。”

为什么我生下来就不是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好好训练这只手。可是天主知道,他有过够多的学习机会。不过,今天夜里它干得不是特别糟糕,仅仅抽了一回筋。要是再抽筋,我就用钓索把他勒断。

意识到自己的头脑不清醒时,他想起,该再嚼一点鲯鳅肉了。可是我做不到,他对自己说。我情愿头晕目眩,也不要因恶心呕吐而丧失力气。我还知道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上面。要把它留着应急,直到腐臭为止。不过要想靠加强营养来补力气,已经太晚了。你真蠢,他对自己说。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

飞鱼就在那儿,干净的,现成预备着。他左手捡起吃起来,细细嚼着鱼骨,从头到尾全都吃了。

飞鱼的营养几乎超过任何鱼,他想。至少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我所能做的已经做了,他想。就让这鱼打起转来,来短兵相接吧。

出海以来,第三次出太阳,这时鱼打起转来了。

根据钓索的斜度,现在为时尚早,他还看不出鱼在打转。他仅仅感觉到钓索拉力微微减弱,就开始用右手轻轻朝里拉。钓索同往常那样绷紧了,可是刚刚拉到崩断点,它却渐渐可以往回跑了。他把钓索从肩膀和头上卸下来,开始平稳和缓地回收。他两只手大幅度甩动,尽力一把把拉着,简直是手舞足蹈了。拉索,甩动,两条老腿和肩膀左右旋转着。“这圈子可真大,”他说,“总算是在打转啦。”

随后钓索就收不起来了,他紧紧拉着,看见它在阳光里迸出水珠来。随后钓索开始往外溜了,老人跪下,老大不情愿地让它又回进黑乎乎的水中。“绕到圈子对面去了。”他说。我一定要尽力拉紧,他想。拉紧了,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次缩小。也许不到一个钟头,就能见到它。我必须制伏它,然后宰了它。

但是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两小时后,老人浑身汗淋淋的,已经精疲力竭了。不过这时圈子已经转得小得多了,根据钓索的斜度,他能看出鱼边游边在不断地上升。

老人看见眼前冒着黑点子,已经持续一个钟头了,汗水的盐分沙了他的眼睛,刺痛了眼睛上方的伤口。他不怕黑点子。他这么紧张地拉着钓索,出现黑点子是正常现象。但他已有两次感到头昏目眩了,这叫他担心。“我可不能自己垮下去,就这样死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已经叫它这样漂亮地游过来了,天主保佑我挺住。我要念《天主经》和《圣母经》各一百遍。不过眼下无法念。”

就算念过了吧,他想。我以后会念的。

就在这当儿,他双手攥住的钓索突然给撞击、拉扯了一下。来势很猛,感觉很强劲,很沉重。

它正用长吻撞击着铁丝箍呢,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不能不这样干。然而这样做也许会使它跳起来,我可是情愿它继续打转的。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撕大,它会把钓钩甩掉的。“别跳,鱼啊!”他说,“别跳啦。”

鱼又撞击了铁丝箍好几次,它每次一甩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索。

我不能增加它的痛苦,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能控制。但是疼痛会使它发疯。

过了一阵,鱼停止撞击铁丝,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进钓索。可他又头晕了。他用左手舀了些海水,洒在脑袋上。然后他再洒了点,揉擦着脖颈。“我没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撑得住。你非撑下去不可。连提也别提起它哟。”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索挎在背上。我要趁鱼朝外兜圈子时歇一下,等它兜回来,再起身对付它,他这样决定。

在船头歇一下,让鱼顾自兜一个圈子,不回收一点点钓索,老人多奢望这么做啊。但是等到钓索松动,表明鱼已经转身在朝小船游回来,老人便站起身来,开始那种左右摆动交替拉曳的动作,他的钓索全是这样收回来的。

从来没有这样疲乏过,他想,现在刮起贸易风来了。但正好有利于把鱼拖上来。我多需要风啊。“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我要歇一下。”他说,“我觉得好过多了。再兜两三圈,就能逮住它了。”

草帽被推到后脑勺上去了,他感到鱼在转身,随着钓索一扯,他在船头上一屁股坐下了。

现在忙你的吧,鱼啊,他想。转身时我再对付你。

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微风,他回家得靠它。“只消朝西南转舵就成,”他说,“人在海上是绝不会迷路的,何况是个狭长的岛屿。”

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看见它。

他起先看见的是个黑影子,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不相信有这么长。“好家伙,”他说,“不会这么大吧。”

但是它当真有这么大,这一圈兜到末了,它冒出水来,只有三十码远,老人看见鱼尾巴露在海面上。它的尾巴比长柄大镰刀的刀刃更高,是很淡的浅紫色,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尾巴后倾,鱼在水面下游的时候,老人看得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的紫色条纹,脊鳍朝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次兜回来时,老人看见了鱼眼睛,还有绕着它游的两条灰色乳鱼。它们时而依附在大鱼身上,时而倏地游开去,时而在它的阴影里自在地游着。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快时全身就像鳗鱼一般甩动着。

老人这时在冒汗,但除了太阳晒的,还另有原因。鱼每次沉着、平静地拐回来时,总收回一点钓索,所以他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去了。

可是我必须把它拉近,极近,极近,他想。千万不能扎脑袋。必须直捣心脏。“沉住气,憋足劲,老头儿。”他说。

又兜了一圈,鱼背露出来了,不过离小船还是太远了些。再兜了一圈,还是太远,但是露出水面更高些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把鱼叉准备停当,叉上的那卷细绳搁在圆筐内,一端牢牢地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这时鱼正兜了一圈回来,既沉着又美丽,只有大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它拉得近些。有那么一会儿,鱼的身子侧了一点儿。然后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我把它牵动了,”老人说,“刚才把它牵动了。”

他又感到头晕,但竭尽全力拉紧那大鱼。我把它牵动了,他想。也许这一次我能把它牵过来。拉呀,手啊,他想。站稳了,腿儿。替我撑下去吧,脑袋。替我撑下去。你从没晕倒过。这一次我要把它牵过来啦。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力气,朝下直扎进鱼腹,就在大胸鳍后面,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高达老人的胸膛。

但是,等他全力以赴,在鱼靠到船边之前很远就出手,全力拉着,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了身子游开去。“鱼啊,”老人说,“鱼,你反正是死定了。难道非得把我也折腾死吗?”

照这样下去是不会成功的,他想。他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此刻不能伸手拿水来喝。这一回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再多兜几圈,我就不行了。不,你行的,他对自己说。你永远行的。

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就逮着它了。可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游走了。

你要把我折腾死了啦,鱼啊,老人想。不过你有权利这样做。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更崇高的东西。鱼老弟,来吧,你把我宰了吧。我不在乎谁宰谁了。

你现在头脑糊涂啦,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要做个男子汉,要懂得怎样忍痛。或者做一条鱼汉子也行,他想。“清醒过来吧,头。”他用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过来吧。”

鱼又兜了两圈,还是老样子,转啊转。

我弄不懂,老人想。每一回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垮了。我弄不懂。但我还要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等他把鱼拉侧翻时,感到自己要垮了。那鱼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在海面上迂回前行。

我还要试一下,老人承诺道,尽管双手已经血肉模糊,眼睛只是间歇性看得见。

他又试了一下,老一套。他就这么想的,还没动手就感到要垮下来了。我还要再试一次。

他忍住了一切痛楚,拿出了剩余的力气和丧失已久的自尊,用来对抗这鱼的痛苦挣扎,于是鱼侧过来,斯文地侧身游着,它的吻几乎碰着了船帮,开始在船边游过去,身子又长,又高,又宽,银色鱼皮上有着紫色条纹,在水里看来长得无穷无尽。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把鱼叉举得尽可能地高,使出全身的力气,加上他刚才鼓起的勇气,朝下直扎进鱼腹,就在大胸鳍后面,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高达老人的胸膛。他感到铁叉扎了进去,就靠在上面,让它扎得更深一点,再用全身的体重顶下去。

那鱼活跃起来,死到临头了,仍从水中高高跳起,那长度和宽度,那力量和美,都统统亮相了。鱼仿佛悬在空中,凌驾于小船和老人之上。然后,它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浪花溅了老人一身,溅了一船。

老人感到头晕恶心,看不清楚。他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划破了皮的双手上慢慢地溜出去,等他的眼睛好使了,他看见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戳出来,海水被它心脏里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先,这摊血黑糊糊的,如同这一英多里深的蓝海中的一块浅滩,然后云彩般铺开。那鱼是银色的,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浮动着。

老人用间歇的视力细看。接着他把鱼叉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靠在双手上。“保持头脑清醒吧,”他靠在船头板上说,“我是个疲惫不堪的老头儿。可是我宰了这条鱼,它是我的兄弟。现在我得干差使了。”

现在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他想。即使这里有两个人,灌满了水舀它上船,再把水舀掉,小船也绝容不下它。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鱼拖过来,好好绑住,竖起桅杆,张帆回家。

他动手把鱼拖到船边,以便用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把鱼头紧绑在船头边。我想看看它,他想,碰碰它,摸摸它。它是我的财运,他想。然而我想摸它倒不是为了这缘故。看来我刚才已经触碰到了它的心脏,他想。那是我第二次把鱼叉柄顶进去的时候。快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尾巴,另一根拴住腰部,绑牢在小船上。“动手干活儿吧,老头儿,”他说,他喝了很小的一口水,“战斗结束了,有好多苦力活儿要干呢。”

他抬头仰望天空,俯视船外的鱼。他仔细望望太阳。晌午才过了没多久,他想。而贸易风刮起来了。这些钓索现在都用不着了。回家以后,那男孩和我要把它们捻接起来。“过来吧,鱼。”他说。可是这鱼不过来,反而躺在海浪中翻滚着,老人只得把小船驶近鱼身边。

等他与鱼并排,鱼头贴在船头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这么大。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在那剑吻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在剑状吻上再绕一圈,把这双股绳子绾了个结,紧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然后他割下绳子,走到船尾去套住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紫银双色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呈同样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摊开五指的人手更宽,鱼眼睛看上去超脱得很,就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又像礼拜行列中的圣徒。“要宰了它只有这个办法啊。”老人说。他喝了水,觉得好过些了,知道自己没有垮,头脑很清醒。看样子它超过一千五百磅重,他想。也许还要重得多。洗剥了,剩下有三分之二的重量,照三角钱一磅计算,该值多少?“算账需要铅笔,”他说,“头脑没有清醒到这个程度啊。不过,我想大明星迪马吉奥今天会为我感到骄傲的。我没有长骨刺。可是双手和背脊实在是痛得够呛啊。”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我们都长着骨刺,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把鱼紧系在船头、船尾和中央的座板上。它真大,就像船边绑上了一只大得多的小船。他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颌和长吻扎在一起,免得鱼嘴张开,就可以尽量利索地行驶了。然后他竖起桅杆,装上那根当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起带补丁的帆。船开动了,他半躺在船尾,向西南方驶去。

他不需要罗盘来看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凭贸易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帆的动向就能知道。我还是放一根挂匙形假饵的细钓丝到海里,钓些东西来吃吧,也可以润润嘴。可是找不到挂匙形假饵,他的沙丁鱼也都腐烂了。所以他经过时用鱼钩钩上了一簇黄色的马尾藻,抖一抖,里面的小虾掉在船板上。小虾总共有十来只,蹦跳着,甩着脚,如沙蚤一般。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去虾头,连壳带尾嚼着吃下去。虾很小,可是他知道虾富有营养,味道也好。

老人瓶中还有两口水,吃虾后喝了半口。考虑到小船上的挂碍,行驶得算不错了,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掌着舵。他看得见那鱼,只消看看双手,感觉到背脊靠在船尾上,就能知道这实有其事,而不是一场梦。眼看事情要告终了,他一度感到非常难受,以为这也许是一场梦。等看到鱼跃出水面,落下前一动不动悬停在半空中的那一刹那,他确信此中准有什么莫大的古怪,使他无法相信。当时他看不大清楚,尽管眼下他又心明眼亮了。

现在他知道鱼就在这里,而他的双手和背脊都不是梦。这双手很快就会痊愈的,他想。我让血出干净了,咸水会把它们治好的。这地道的海湾黑水是世上最佳的药剂。我只消保持头脑清醒就行。手已经尽了本分,而且我们航行得很好。鱼闭着嘴,尾巴直上直下地竖着,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接着他的头脑有点儿糊涂了,他竟然想,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如果我把它拖在船后,那就毫无疑问了。如果这鱼丢尽面子,给放倒在小船上,那么也不会有什么疑问。可是他们是并排拴在一起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高兴,让它把我带回家去得了。我不过靠了诡计才胜出的,而它对我并无恶意。

他们顺利地航行,老人把手浸在咸水里,尽量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微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不时对鱼望望,好确信真有其事。一个钟头之后,第一条鲨鱼就来袭击它了。

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那片暗红的血泊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鲨鱼闻到了血腥,就从水底深处上来了。它蹿上来那么快,非常莽撞,竟然冲破了蓝色的水面,来到了阳光里。接着它又掉回海里,循着血腥气,尾随着小船和鱼所走的航线。

有时候它跟丢了血腥气。但总会重新嗅到,或者仅凭一丝气味,它也就飞快地使劲儿跟上。它是条很大的灰鲭鲨,生来就能游得神速,堪比海里游泳最快的鱼。它周身的一切都很美,除了上下颚。其背部和剑鱼一般蓝,肚子银色,鱼皮光滑漂亮。它长得和剑鱼一般,除了那张大嘴。高速游泳时,它大嘴紧闭,身体就贴在海面下飞飙,高耸的脊鳍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抖动。闭着的双唇里面,八排牙齿全都向内倾斜。和大多数鲨鱼不同,这不是普通金字塔形的牙齿,而像人的手指,如同爪子般蜷曲。它的牙齿跟这老人的手指几乎一般长,两边都有刀片般锋利的切口。这种鱼生就拿海里所有的鱼当食物,尽管对方游得快,作风强悍,武器齐备,除了它外所向无敌。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气,此刻正加快了速度,蓝色的脊鳍划破了水面。

老人看见它游来了,看出这是条无所畏惧、为所欲为的鲨鱼。他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绳子,一面注视着鲨鱼扑来。绳子短了,缺了割下绑鱼的那一截。

老人此刻头脑清醒,很好使,他满怀决心,但希望渺茫。形势太好了,就不会持久,他想。他注视着鲨鱼的逼近,还望上一眼那条大鱼。到头来还是一场梦啊,他想。没法阻止它来袭击我,但也许我能拿住它。钢牙鲨,他想。你它妈交上坏运啦。

鲨鱼飞速逼近船尾。冲击那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嘴巴张开了,还看见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冲向鱼尾巴上面一侧的肉,牙齿咬得嘎嘣响。鲨鱼的头露在水面上,背部正在出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皮肉撕裂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他把鱼叉捅进鲨鱼的脑袋,正扎在两眼连线和鼻子后延线的交叉点上。这两条线是不存在的,只有那沉重、尖锐的蓝脑袋,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无情吞噬一切的两颚。可那正是脑子所在的位置,老人就捅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用鲜血模糊的双手,把锋利的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时,并不抱着希望,但是下定决心,拼尽全力。

鲨鱼一个翻身,老人看出鱼眼睛里毫无生气,接着它又翻了个身,自行缠上了两道绳子。老人知道鲨鱼是死不肯认输的。它肚皮朝上,尾巴扑打着,嘴巴嘎吱作响,摩托船般奋力前进。尾巴拍打处,海水泛出白色;四分之三的鱼体露出水面,绳子绷紧抖动,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然后它慢慢沉下去了。“吃掉了四十来磅肉。”老人大声说。把我的鱼叉也弄走了,还有全部绳子,他想,现在我这条鱼又出血了,会引来其他鲨鱼的。

他再也不忍心朝死鱼看了,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嘛。鱼受到冲击时,就像他自己受到一样。

可是我宰了敢袭击我鱼的鲨鱼,他想。而它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钢牙鲨。天主见证,我是见过大鲨鱼的人。

形势太好了,不会持久,他想。但愿这是一场梦,但愿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独自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不过,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宰了,他想。现在倒霉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了。这条钢牙鲨残忍、能干、强壮、聪明,但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并不这样,他想。也许仅仅是我武器比它强。不过我很痛心,把这鱼给宰了,他想。现在倒霉时刻要来了,可我连鱼叉也没有了。“别想啦,老头儿”他大声说,“就顺着这航线行驶,事到临头再对付吧。”

但我一定要想的,他想。因为我只剩下这个可惦记了。还有惦记棒球。不知道大明星迪马吉奥可喜欢我捅鱼脑子?这没什么了不起,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是,你可以为,我这伤手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障碍?我没法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一次游泳踩了刺鳐,被扎得小腿麻痹,痛得受不了。“想点开心的事儿吧,老头儿”他说,“每一分钟,你都离家近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航行起来更轻快了。”

他很清楚,等他驶进了海流的内部,会出现什么流程。可是眼下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有办法的。”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桨把上。”

说着,他用胳肢窝挟舵柄,脚踩住帆脚索,动手把刀子绑在桨把上了。“行了。”他说,“我还是个老头儿,但不是手无寸铁了。”

这时风越刮越大,他一路顺风。他只盯着鱼的前半身,找回了一点希望。

不抱希望是傻瓜,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不想罪过,问题已经够多了。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根本不懂这个,也说不准我是不是相信这一套。也许宰这条鱼是一桩罪过。我看是的,尽管是为了生计、供给众人才这样干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凡事都是罪过啊。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也实在太迟了,而且有人是拿了薪酬专门琢磨这个的。让他们去考虑吧。你天生是个渔夫,正如那鱼天生就是鱼一样。圣徒彼得是个渔夫,大明星迪马吉奥的父亲也是。

但他就喜欢去想与他有关的事物,既然没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继续想着罪过。你宰鱼不光是为了生计,卖给人吃的,他想。你宰鱼是为了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鱼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如果你爱它,宰了它就不是罪过。或者是更大的罪过吧?“你想得太多了,老头儿。”他大声说。

但你宰钢牙鲨是乐在其中吧,他想。它跟你一样,吃活鱼为生。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知道看菜吃饭。它美丽而高贵,什么都不怕。“我宰了它是自卫,”老人大声说,“而且是一叉毙命的。”

再说,他想,万物都以某种方式一物杀一物的。钓鱼行当是我谋生的手段,也会叫我死在这上头。是那男孩延续了我的生命,他想。我可不能太过自欺啊。

他探出船舷,从鱼身上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咀嚼一下,觉得肉质很好,味道鲜美。又坚实又多汁,就像牛羊肉,但颜色不红,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这在市场上能卖最高的价钱。可是无法让它的血味不扩散,老人知道倒霉透顶的时刻快来了。

风持续吹着,略微进一步逆转向东北方,他明白,这表明风不会停。老人朝前方望去,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船身或冒出来的烟。除了船头下跃起的飞鱼,向两边回避,还有一摊摊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也看不见。

他已经扬帆航行了两个钟头,在船尾歇着,有时候咀嚼一点马林鱼肉,努力休息,保持体力。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唉!”他大声说,这个词儿是没法翻译的,也许仅仅是一声叫喊,就像人感到钉子钉穿双手,钉进十字架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音。“加拉诺鲨。”他大声说。他看见另一个鳍在第一条鱼后面冒出来,根据褐色的三角形鳍和摆来摆去的尾巴,认出正是铲鼻形的远洋白鳍鲨。它们嗅到血腥味很兴奋,由于饿昏了头,激动得一会儿跟丢了,一会儿又嗅到了味道。但始终在逼近。

老人系紧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绑着刀子的桨。他尽量轻轻地把它举起来,因为双手痛得不听使唤了。他把手张开,再轻轻捏住桨,让双手松弛下来。他再紧紧把手捏拢,让它们吃痛不畏缩,一面注视着鲨鱼逼近。他已经看得见那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鱼头和宽阔的白鳍尖。这种可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是捕猎动物,也是食腐动物,饥饿时,会咬船上的桨、舵。就是这种鲨鱼,会趁海龟在水面上睡觉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饥饿,也会袭击水里人,哪怕人身上并没有鱼血、黏液的腥味。“唉,”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来啦。但是来的方式和那条灰鲭鲨不同。一条鲨鱼转了个身,钻到小船底下不见了,它的嘴对死鱼生拉硬扯,老人觉得小船在晃动。另一条眯缝着黄眼睛看着老人,然后飞快地游来,半圆形的上下颚大大地张开,朝鱼身上咬坏的地方咬去。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背脊上有道清楚的纹路,老人把桨刀朝那结合部扎进去,拔出来,再扎进鲨鱼的黄色猫眼。鲨鱼放开了死鱼,身子朝下溜,临死还把咬下的肉吞了下去。

另一条鲨鱼正在糟蹋那条鱼,弄得小船还在摇晃,老人就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鲨鱼从船底下露了出来。他一看见鲨鱼,就从船舷上探出身子,一桨朝它戳去。他只戳在肉上,鲨鱼皮紧绷,刀子几乎戳不进去。这一戳震痛了他那双手,也震痛了肩膀。但是鲨鱼迅速地浮上来,露出了脑袋,老人趁鱼鼻子伸出水面靠上那条鱼时,对准扁平脑袋正中扎去。老人拔出刀,朝同一地方又扎了那鲨鱼一下。它依旧紧扣上下颚,咬住鱼就是不放,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还是吊在那里。“还不走?”老人说着,刀刃戳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时下刀容易,他感到鲨鱼软骨被切断了。老人把桨翻过来,刀刃插进鲨鱼的两颚,撬开它。他刀刃一转,鲨鱼松嘴溜开了,他说:“走吧,加拉诺鲨,溜到一英里深的海底去吧。去找你的朋友,也许那是你老妈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摸到帆脚索,张起帆来,小船驶入航线。“它们一定把鱼吃掉了四分之一,而且都是上好的肉,”他大声说,“但愿这是一场梦,我压根儿没有钓到它。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鱼啊。一切都乱套啦。”他顿住了,此刻不想朝鱼望了。它流尽了血,海水冲刷着,看上去就像镜子背面镀的银色,身上的条纹依旧看得出来。“原不该出海这么远的,鱼啊。”他说,“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啊。”

好了,他对自己说。检查一下绑刀子的绳子,看有没有割断。然后把你的手弄好,还有鲨鱼要来的。“但愿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桨把上的刀子后说,“我原该带一块磨刀石来的。”应该带来的东西多着呢,他想。你却没有带来,老头儿。眼下可不是想什么东西没有带的时候,因陋就简吧你。“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大声说,“我听腻啦。”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双手浸泡在水里,小船朝前驶去。“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这会儿船可轻得多了。”

他不愿去想那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撞上去,总要撕掉一点,还知道鱼此刻给全体鲨鱼留下了一道臭迹,宽得就像海上公路。

这条大鱼,可以供养一个人整整一冬的,他想。别想这个啦。还是休息休息,把你的手调养好,守卫剩下的鱼肉吧。水里的血腥味这样浓,相比之下我手上的血腥气就算不上什么了。再说,手上出的血也不多。割破的地方都算不得什么。左手出了血,就免得抽筋了。

那我还有什么事可想?他想。什么也没有。我必须什么也不想,等待下一批鲨鱼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不过谁说得准呢?结局也许是好的。

接着来的鲨鱼是条单独的铲鲨。看它的来势,就像猪奔向饲料槽,如果说猪能有这么大的嘴,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的话。老人让它撞向鱼,然后把桨上的刀子劈进它脑袋里。但是鲨鱼翻滚着猛然后蹿,刀刃应声折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舵。他全然没注意到大鲨鱼在水里慢慢地下沉,起先是原身那么大,然后缩小,然后微不足道了。这情景原本是很吸引老人的,可此刻他却看也不看一眼。“我现在还有那根鱼钩,”他说,“但不顶用。我还有两把桨,那个舵把和那根短棍。”

它们如今可把我打败了,他想。我太老了,无力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但只要有桨、短棍和舵把,我就要试试。

他又把双手浸在水里泡着。快傍晚了,除了海天茫茫,他什么也看不见。风比刚才大了,不久他就指望能看到陆地了。“你累了,老头儿,”他说,“你骨子里累了。”

直到快日落的时候,鲨鱼才又来袭。

那鱼想必在水里留下了很宽的臭迹,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循迹而来。竟然不用来回搜索这臭迹,而是并肩笔直地朝小船游来。

他卡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尾下拿棍子。原是桨柄,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大约两英尺半长。上面有个把手,只能一只手有效地使用,于是他用右手好好攥住了它,横握在上面,一面望着鲨鱼杀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必须让第一条鲨鱼好好咬住了再打鼻尖,或者直击头顶,他想。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嘴咬进那银色鱼腹,他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砸在鲨鱼宽阔的头顶上。棍子落下,他觉得像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感觉到了坚硬的骨头,就趁鲨鱼从那鱼身上溜下的当儿,再次重重地往它的鼻尖上打了一下。

另一条鲨鱼刚才窜来后就走了,这时又张大嘴扑了上来。它直撞在鱼身上,两颚闭上,老人看见一块块白色的鱼肉从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看看,撕下了一口肉。趁它溜开去吞咽时,老人又抡起棍子打下去,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过来吧。”

鲨鱼冲上前来,老人趁两颚合上时给了它一下。结结实实打中了,而且是棍子举得尽量高才打下去的。这次他感觉打到了脑下的骨头,于是朝同一部位又是一下,鲨鱼呆滞地撕下鱼肉,从鱼身边溜下去了。

老人注视着它,等它再来,可是两条都没有露面。接着他看见有一条在海面上绕着圈儿。他没有看见另外一条的背鳍。

没法指望自己打死它们了,他想。年轻力壮时能行。不过我已经把它俩都打成了重伤,哪一条都不会觉得好过。要是能用双手抡起棒球棒,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即使现在我也能行,他想。

他不愿朝那条鱼看。他知道半条鱼已经被咬烂了。刚才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马上就天黑了,”他说,“那时候该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往东走得太远了,我会看见新开辟的一个海滩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了,他想。我希望没人为此过分担心。当然啦,只有那男孩会担心。可我确信他一定对我有信心的。好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不少别的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镇子里啊。

他不能再跟这鱼说话了,因为它给糟蹋得太厉害了。接着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件事。“半条鱼,”他说,“曾经的整条鱼。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你我都毁了。不过咱们杀死了不少鲨鱼,你跟我一起,还杀伤了好多条。你曾经杀死过多少条啊,鱼老弟?你头上长的那长吻,可不是吃素的吧。”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一看到离他较近的那条张嘴咬进那银色鱼腹,他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打下去,砸在宽阔的头顶上。他打了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柄断了,就持断柄向鲨鱼扎去。

他喜欢想想这条鱼,如果自由游动,它会怎么收拾鲨鱼。我应该砍下这长吻,拿来跟那些鲨鱼斗,他想。但是我没有斧头,后来又没了刀子。

但是,如果我把它砍下来,就能绑在桨柄上,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能一起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夜里来,你该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办法?“跟它们斗啊,”他说,“我要誓死跟它们斗到底。”

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没有天际的亮光,也看不见灯火,只有风和那稳定拉曳着的帆,他感到自己说不定已经死了。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手没有死,他只消把手掌开合一下,就能感到活生生的痛楚。他把背脊靠在船尾,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肩膀告诉他的。

我许过愿,如果逮住这条鱼,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他想。不过我现在太累,念不动了。我还是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吧。

他躺在船尾掌着舵,眼巴巴等着天际出现亮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运气好,能把前半条带回去。我多少总该有点运气的吧。不,他说。你出海太远了,把好运给冲掉啦。“别傻了,”他大声说,“保持清醒,掌好舵。你也许还有很大的好运呢。”“要是有什么地方卖好运,我倒想买一些。”他说。

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能拿一支弄丢了的鱼叉、一把折断的刀子和两只伤手买吗?“可以的。”他说,“你曾想拿海上八十四天来买它。人家也差一点卖给了你。”

我不能胡思乱想啦,他想。好运这玩意儿有许多不同的方式,谁认得出啊?可是不管什么样的好运,我都要一点儿,要多少钱照付。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亮光,他想。我的愿望太多了。但眼下的愿望就只有这个。他竭力坐舒服些,好好掌舵,因为感觉疼,知道自己并没有死。

约莫夜间十点左右,他看见了城市灯火映在天际的反光。起初只能依稀看出,仿佛月亮升起前天上的微光。然后光线稳定,可以看清楚了,就在对岸,而海洋正被越来越大的风刮得波涛汹涌的。他驶进了这反光的圈子,他想,要不了多久就能驶到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事情过去了,他想。它们也许还会再来袭击我的。不过,一个人在黑夜里,没有武器,能怎样对付它们呢?

他这时身体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部位都在发痛。我希望不必再战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必再战斗了。

但是到了午夜,他又战斗了,而且这回他明白,战斗也是白搭。鱼群蜂拥而来,他只看见背鳍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线,还有扑向死鱼时发出的磷光。他朝鱼头们打棍子,耳朵里听到上下颚咬啮的声音,还有船底下咬住时船摇晃的声音。他只能凭感觉和声音拼命挥棍锤击目标,他感到什么东西抓住了棍子,就这样弄丢了它。

他把舵柄抢拔下来,用它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了,一次次地朝下戳。可是鲨鱼们此刻都挤在前面船头边,一条接一条地蹿上来,一哄而上,咬下一块块鱼肉,在海面下发亮,接着回头再来。

最后,有条鲨鱼朝鱼头奔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把舵柄朝鲨鱼脑袋抡去,鱼头上的肉咬不下来,又很重,鲨鱼的两颚卡在那儿了。他打了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见舵柄断了,就持断柄向鲨鱼扎去。他觉得扎了进去,知道它很尖利,就再次把它捅了进去。鲨鱼松了嘴,翻身下沉了。这是来袭的鲨群中最后一条。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老人此时简直透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儿,带着铜腥气,甜滋滋的,他一时害怕起来。但痰不多。

他朝海里啐了一口说:“把它吃了,加拉诺鲨。就做个杀人的梦吧。”

他明白,如今自己终于给打败了,没法补救了,就回到船尾,发现锯齿形的断头舵还可以插在舵槽里,可用来掌舵。他把麻袋在肩头围好,让小船起航了。这下可以轻松前进了,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哪种感觉都没有。他此刻超脱了一切,只管尽可能平稳而明智地把小船驶回家乡的港口。夜间,鲨鱼们袭击着死鱼残骸,就像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老人不去理睬,除了掌舵什么都不管。他只注意到,船舷边没有重物拖着,小船行驶得多么轻松,多么平稳。

船还是好好的,他想。它是完好的,没受一点儿损伤,除了那个舵把。那个倒容易更换。

他感觉到已经在湾流中行驶,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是不在话下了。

不管怎么样,风总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他加上一句:有时候是。还有大海,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光要张床,他想。床将是了不起的东西。吃了败仗,一身轻松啊,他想。我从来不知道失败竟这么轻松。那么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想。“什么也没有。”他大声说,“只怪我出海走得太远了。”

等他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已熄灭了,他知道大家都睡觉了。海风不住地加强,此刻已刮得很猛了。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直驶到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没人来帮忙,他只好尽力把船划得紧靠岸边。然后他跨出船来,把它系在一块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把帆卷起绑住。然后他扛起桅杆往岸上爬。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疲乏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会儿,回头一望,路灯的反光中,那鱼的大尾巴在小船船尾高高矗立着。他看清一溜惨白赤裸的脊骨,那带突出的长吻,黑糊糊的脑袋,而头尾之间却一丝不挂了。

他再往上爬,到了顶上,摔倒在地,躺了一会儿,桅杆还是横在肩上。他想法爬起身来。可是太困难了,他就扛着桅杆坐在那儿,望着大路。一只猫从路对面走过,忙它的生计,老人注视着它。然后只顾望着大路。

终于,他放下桅杆,站起身来。他举起桅杆,扛在肩上,顺着大路走去。坐下歇了五次,才走到他的窝棚。

进了窝棚,他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在床上躺下。他拉起毯子盖住肩,然后裹住背部和双腿,脸朝下趴在报纸上,两臂伸得笔直,手心向上。

早上,那男孩朝门内张望时,他正熟睡呢。风刮得正猛,漂网渔船不会出海了,所以男孩睡了个懒觉,跟每天早上一样,起床后就直奔老人的窝棚。男孩看见老人还在喘气,看见老人的那双手,就哭起来了。他悄声地走出来,去拿咖啡,一路上边走边哭。

许多渔夫围着那小船,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索丈量那残骸。

男孩并不走下岸去。刚才去过了,有个渔夫正在替他看管小船呢。“他好吗?”一个渔夫大声道。“在睡觉。”男孩喊着,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量鱼的渔夫叫道。“我相信的。”男孩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点一罐咖啡。“要烫一些,多加些牛奶和糖。”“还要什么?”“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能吃些什么。”“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出过这样的鱼。你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蛮不错。”“我的鱼,见鬼去。”男孩说,又哭起来了。“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不想。”男孩说,“叫他们别去打扰桑提亚哥。我马上回来。”“跟他说我为他感到遗憾。”“谢谢。”男孩说。

男孩拿着那罐热咖啡,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沉睡过去,男孩就到大路对面去借木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过来了。“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个喝了。”他在玻璃杯里倒了些咖啡。

老人接过去喝了。许多渔夫围着那小船,看着绑在船旁的东西,有一名渔夫卷起了裤腿站在水里,用一根钓索丈量那残骸。“它们打败我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对。真的。是后来才吃败仗的。”“佩德里科在照看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让佩德里科剁碎了,放在捕鱼机里使用。”“那个长吻呢?”“你喜欢就拿去。”“我要的。”男孩说,“现在我们得为其他的事情谋划一下了。”“他们来搜救过我吗?”“当然啦。海岸警卫队,派出了飞机。”“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有人一起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一直想念你的。”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好极了!”“现在我们又能一起钓鱼了。”“不行。我运气不好。我再也不会幸运了。”“去它的幸运!”男孩说,“我会带幸运来的。”“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钓鱼,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我们得弄一支杀手锏,船上常备。你可以用旧福特汽车上的钢板弹簧片做刃口。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磨。应该磨得很锋利,不要回火锻造,免得断裂。我的刀子就断了。”“我要去换把刀子,把钢板弹簧片也磨锋利。这大风要刮多少天?”“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男孩说,“你把手养好,老头儿。”“我知道怎么呵护手的。夜里,我咳出了怪物,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把那个也调养好。”男孩说,“躺下吧,老头儿,我去给你拿件干净衬衫来。还要带点吃的。”“我离开时候的报纸,带一份来。”老人说。“你得赶快好起来呀,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可以学,你可以把一切都教给我。你吃了多少苦头哇?”“可不少啊。”老人说。“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男孩说,“好好休息吧,老头儿。我要到药房去弄点药,治你的手。”“别忘了告诉佩德里科,鱼头送给他了。”“不会忘记的。我记着呢。”

男孩出了门,顺着那磨光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哭开了。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拨旅游者,有个女游客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空啤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拖着巨型尾巴。当东风在港口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头起落摇摆着。“那是什么呀?”她问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脊骨。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冲走了。“大鲨鱼呀,”侍者说,“英语叫shark的呢。”他打算解释事情的经过。“我不知道鲨鱼还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如此优美呀。”“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儿说。

大路另一头,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男孩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He was an old man who f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sh. In the f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 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nitely and fnally salao,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sh the frst week. 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 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our sacks and,furled,it looked like the fag of permanent defeat.

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 The brown blotches of 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 the sun brings from its refec-tion on the tropic sea were on his cheeks. The blotches ran well down the sides of his face and his hands had the deep-creased scars from handling heavy fsh on the cords. But none of these scars were fresh. They were as old as erosions in a fshless desert.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

“Santiago,”the boy said to him as they climbed the bank from where the skiff was hauled up,“I could go with you again. We've made some money.”

The old man had taught the boy to fsh and the boy loved him.

“No,”the old man said,“You're with a lucky boat. Stay with them.”

“But remember how you went eighty-seven days without fsh and then we caught big ones every day for three weeks.”

“I remember,”the old man said,“I know you did not leave me because you doubted.”

“It was papa made me leave. I am a boy and I must obey him.”

“I know,”the old man said,“It is quite normal.”

“He hasn't much faith.”

“No,”the old man said,“But we have. Haven't we?”

“Yes,”the boy said.“Can I offer you a beer on the Terrace and then we'll take the stuff home.”

“Why not?”the old man said,“Between fshermen.”

They sat on the Terrace and many of the fshermen made fun of the old man and he was not angry. Others,of the older fshermen,looked at him and were sad. But they did not show it and they spoke politely about the current and the depths they had drifted their lines at and the steady good weather and of what they had seen. The successful fshermen of that day were already in and had butchered their marlin out and carried them laid full length across two planks,with two men staggering at the end of each plank,to the fsh house where they waited for the ice truck to carry them to the market in Havana. Those who had caught sharks had taken them to the shark factory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cove where they were hoisted on a block and tackle,their livers removed,their fnscut off and their hides skinned out and their fesh cut into strips for salting.

When the wind was in the east a smell came across the harbour from the shark factory;but today there was only the faint edge of the odour because the wind had backed into the north and then dropped off and it was pleasant and sunny on the Terrace.

“Santiago.”the boy said.

“Yes.”the old man said. He was holding his glass and thinking of many years ago.

“Can I go out to get sardines for you for tomorrow?”

“No. Go and play baseball. I can still row and Rogelio will throw the net.”

“I would like to go. If I cannot fsh with you. I would like to serve in some way.”

“You bought me a beer,”the old man said,“You are already a man.”

“How old was I when you frst took me in a boat?”

“Five and you nearly were killed when I brought the fsh in too green and he nearly tore the boat to pieces. Can you remember?”

“I can remember the tail slapping and banging and the thwart breaking and the noise of the clubbing. I can remember you throwing me into the bow where the wet coiled lines were and feeling the whole boat shiver and the noise of you clubbing him like chopping a tree down and the sweet blood smell all over me.”

“Can you really remember that or did I just tell it to you?”

“I remember everything from when we frst went together.”

The old man looked at him with his sun-burned,confdent loving eyes.

“If you were my boy I'd take you out and gamble,”he said,“But you are your father's and your mother's and you are in a lucky boat.”

“May I get the sardines?I know where I can get four baits too.”

“I have mine left from today. I put them in salt in the box.”

“Let me get four fresh ones.”

“One.”the old man said. His hope and his confdence had never gone. But now they were freshening as when the breeze rises.

“Two.”the boy said.

“Two,”the old man agreed,“You didn't steal them?”

“I would,”the boy said,“But I bought these.”

“Thank you.”the old man said. He was too simple to wonder when he had attained humility. But he knew he had attained it and he knew it was not dis-graceful and it carried no loss of true pride.

“Tomorrow is going to be a good day with this current.”he said.

“Where are you going?”the boy asked.

“Far out to come in when the wind shifts. I want to be out before it is light.”

“I'll try to get him to work far out,”the boy said,“Then if you hook some-thing truly big we can come to your aid.”

“He does not like to work too far out.”

“No,”the boy said,“But I will see something that he cannot see such as a bird working and get him to come out after dolphin.”

“Are his eyes that bad?”

“He is almost blind.”

“It is strange,”the old man said,“He never went turtle-ing. That is what kills the eyes.”

“But you went turtle-ing for years off the Mosquito Coast and your eyes are good.”

“I am a strange old man.”

“But are you strong enough now for a truly big fsh?”

“I think so. And there are many tricks.”

“Let us take the stuff home,”the boy said,“So I can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after the sardines.”

They picked up the gear from the boat. The old man carried the mast on his shoulder and the boy carried the wooden box with the coiled,hard-braided brown lines,the gaff and the harpoon with its shaft. The box with the baits was under the stern of the skiff along with the club that was used to subdue the bigfsh when they were brought alongside. No one would steal from the old man but it was better to take the sail and the heavy lines home as the dew was bad for them and,though he was quite sure no local people would steal from him,the old man thought that a gaff and a harpoon were needless temptations to leave in a boat.

They walked up the road together to the old man's shack and went in through its open door.The old man leaned the mast with its wrapped sail against the wall and the boy put the box and the other gear beside it. The mast was nearly as long as the one room of the shack. The shack was made of the tough budshields of the royal palm which are called guano and in it there was a bed,a table,one chair,and a place on the dirt foor to cook with charcoal. On the brown walls of the fattened,overlapping leaves of the sturdy fbered guano there was a picture in color of the Sacred Heart of Jesus and another of the Virgin of Cobre. These were relics of his wife. Once there had been a tinted photograph of his wife on the wall but he had taken it down because it made him too lonely to see it and it was on the shelf in the corner under his clean shirt.

“What do you have to eat?”the boy asked.

“A pot of yellow rice with fsh. Do you want some?”

“No. I will eat at home. Do you want me to make the fre?”

“No. I will make it later on. Or I may eat the rice cold.”

“May I take the cast net?”

“Of course.”

There was no cast net and the boy remembered when they had sold it. But they went through this fction every day. There was no pot of yellow rice and fsh and the boy knew this too.

“Eighty-fve is a lucky number,”the old man said,“How would you like to see me bring one in that dressed out over a thousand pounds?”

“I'll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for sardines. Will you sit in the sun in the door-way?”

“Yes. I have yesterday's paper and I will read the baseball.”

The boy did not know whether yesterday's paper was a fction too. But the old man brought it out from under the bed.

“Perico gave it to me at the bodega.”he explained.

“I'll be back when I have the sardines. I'll keep yours and mine together on ice and we can share them in the morning. When I come back you can tell me about the baseball.”

“The Yankees cannot lose.”

“But I fear the Indians of Cleveland.”

“Have faith in the Yankees my son. Think of the great DiMaggio.”

“I fear both the Tigers of Detroit and the Indians of Cleveland.”

“Be careful or you will fear even the Reds of Cincinnati and the White Sox of Chicago.”

“You study it and tell me when I come back.”

“Do you think we should buy a terminal of the lottery with an eighty-fve?Tomorrow is the eighty-ffth day.”

“We can do that,”the boy said,“But what about the eighty-seven of your great record?”

“It could not happen twice. Do you think you can fnd an eighty-fve?”

“I can order one.”

“One sheet. That's two dollars and a half. Who can we borrow that from?”

“That's easy. I can always borrow two dollars and a half.”

“I think perhaps I can too. But I try not to borrow. First you borrow. Then you beg.”

“Keep warm old man,”the boy said,“Remember we are in September.”

“The month when the great fsh come,”the old man said,“Anyone can be a fsherman in May.”

“I go now for the sardines.”the boy said.

When the boy came back the old man was asleep in the chair and the sun was down. The boy took the old army blanket off the bed and spread it over the back of the chair and over the old man's shoulders. They were strange shoulders,still powerful although very old,and the neck was still strong too and the creases did not show so much when the old man was asleep and his head fallen forward. His shirt had been patched so many times that it was like the sail and the patches were faded to many different shades by the sun. The old man's head was very old though and with his eyes closed there was no life in his face. The newspaper lay across his knees and the weight of his arm held it there in the evening breeze. He was barefooted.

The boy left him there and when he came back the old man was still asleep.

“Wake up old man.”the boy said and put his hand on one of the old man's knees.

The old man opened his eyes and for a moment he was coming back from a long way away.

Then he smiled.

“What have you got?”he asked.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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