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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22:2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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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国文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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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月食试读:

桐花季节

桐花开的时候,总是赶上凄冷的春寒,而到收拾桐子的季节,天又该冻得人瑟缩了。这是桐花的命运吗?其实,当我提笔描绘那一片花海的时候,我觉得,花开花落像过眼烟云一样,难道不更是当地女人的命运吗?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短促的美丽,像焰火一样炽烈地亮遍了大半边天,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快就谢却的花,一眨眼工夫,就迅即熄灭得无影无踪。山里面一年一度的桐花也好,和那里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短促的青春也好,都是匆匆过客。来了,马上,又去了。

我初到两省交界的这寂寞的深山里,不识这种春天里最早开放的花,而且是那么放肆般灿烂得让你惊呆了的花,白得那么堂皇,那么晶亮,让我惊奇。“你们那儿不长桐子树?”翠翠问。

这女孩有一张特别俊俏的脸,应该说,我不是经多见广的人,但也并不孤陋寡闻,走过许多地方,还少有这偏僻山村的女孩,一个个长得都很耐看。最初,她对我有点戒备,因为我是个明码标价的“坏人”,被监管着。后来,久了,熟了,她甚至跟我有点亲近,因为她是那小山村里,唯一在县里读过两天初中的学生,后来就辍学了,她姐姐、姐夫当然不可能让她再念下去,不过,她总是想学点文化,短不了找我问个题什么的。她说:“你是作家,你会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我摇头。“桐花,什么时候,我领你到河那边的山后去看看——”接着,她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形容,“满山遍野!”

涉过那条出美女的女儿河,翻过村前那座出懒龙的粑粑山,这里的民风乡俗,是女人勤劳男人懒,据说就和这河这山的风水有关。那次我独自去看桐花,浩瀚的花海把我镇住了。凡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雪一样的白的桐花,芳菲遍处,满天砌玉,花瓣飘零,冷雨霏霏。那季节里,天和地,一片白,白得耀眼,白得吓人。说实在的,这土地贫瘠,民众穷困的山区,一年四季,从生到死,是不会有任何辉煌的,也就是在斜风冷雨中的这些桐花,造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声势。

可惜,花开放得那样旺,但几乎无人欣赏,更无人赞叹。

柴鱼,人们都这么叫他的一条懒龙,是翠翠的姐夫,生产队的小队长,我们来到山村时才当上的。“每年都这样开花结果,看,有啥看的。”他不怎么坏,也不怎么好,准确地说,农村里这类糊弄上头,又糊弄下头的干部,好吃懒做的多。因此,他老婆,也就是翠翠的姐姐莲莲,除了是他无休止的泄欲工具外,等于是他家的另一条牛。

我问过那个初中生,“村里人说,你姐姐年轻时比你还要好看,干吗非找柴鱼?他除了耍嘴皮子外,还有什么?”说实在的,在农村里,像他这样的人,倒比较容易当上队长。“女人总是要捡一个男人出嫁的嘛!”捡,而不是拣,连挑选也不用的。她说这话时的平静口吻,如同说去背柴,去掐把野菜,去给猪喂食一样,“就像这桐子结了,收了,总要送去榨油。油榨完了呢,就肥田,早早晚晚……”

桐子,就是那花的果实了。

这种树的经济效益不是很大,通常只在偏僻荒芜的山坳里,才成片栽种。然后,路边地头,长不成别的什么,随便插上几株桐子树,有一搭,无一搭,不当回事,死活由它,自生自长,谁也不把它放在心上。可这种树也真够泼皮的,很容易成活,根本不需要精心照管,水肥更不讲究。尽管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它努力想给寂寥的大地,带来一些热烈的白,但谁也不注意它的存在。

它,真像那个莲莲,可怜的女人,当然,也有翠翠,她早晚也会像她姐姐一样,命运就这样安排的。

我不记得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有谁曾经给桐花似雪的美丽,写过只言片字?那时,我要不是有个“分子”的身份,成为类似婆罗门教规中的不可接触者阶层,也许早就想写一写那很快地开放,也很快地凋谢的桐花,以及山村里青春早逝的女人了。也许,或者让那个翠翠逃脱她那个下流姐夫,走出丛山包围的小村庄。可那时的我,还在炼狱中,能为这个女孩做些什么呢?

那花开得热烈,谢得壮观,花瓣满坑满谷地飘落下来,成堆成团,连山涧里的流水,也浮着白花花的一片,被湍急的细流驮着,往河里,江里急匆匆地奔去。花随水逝,一去不再,就这样结束了那短短的辉煌。没有谁会经意地看上一眼的,因此,在众香国里,它怕是最寥落寂寞,无人理会的花了。

那时,我在一个筑路的工程队里被“改造”着,刚进入这个山村,工棚还未搭起的时候,我和那些工人曾借住在老乡家。把我派到队长家,某种程度上因为我是需要加以“监管”的“分子”吧?不过,凭良心讲,柴鱼对我还好,并不是他的老婆和她的妹妹起了什么好作用。这里的女人很少能对自己的男人施加什么影响。他到过省里,见过世面,有一点农民的狡猾。便宜要占,但不想太缺德,碰上这样的人,就算不错了。有时,敲敲我的竹杠,得到些微的好处以后,尤其喝上两口酒,马上跟我套近乎。“我干吗?我犯不着!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放心,我不会跟你过不去,谁知你将来——”“柴鱼,你算了吧!什么将来啊!”我打断他的话。

他女人,也就是莲莲,从来很少开口的。这时,她走过来,坐在我面前,端详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李老师,你会有将来的!”

我始终牢记住,这个山村大嫂的善良祝福!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把后背冲着我。只有她,还有她妹妹,总是用不忍心的眼光,怜悯的态度,看着我在那些“勇敢者”的折腾作践下,怎样度日如年的。

我也始终在想,若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那我真不如死去;同样,若是在我所到之处,所见之人,都是陷阱和充满敌意的话,那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了。唯其这个社会有哪怕是一丝的温馨,一点的同情,或者说,从心灵里对你的理解和信任,才使人觉得生存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于是,你得活着,你得为这些并不是畜类的人活下去,是一件有价值的事。

就在柴鱼家的门前,有条叮叮咚咚的女儿河,在落花季节里,河面上便全是漂浮着的雪白桐花了,女人们在河边淘米,洗菜,或者光着白生生的腿,在河里的圆石上,用木棒敲打着浸泡的衣服。花瓣就从她们手边,腿边淌过去,我注意到,谁也不在意,如同泡沫一样任其流逝。

慢慢地,我体味到,落英缤纷的桐花,就这样化作尘埃,也是这些山里女人的命运!

我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里的女人,为什么青春如此短暂?为什么过早地衰老?而且,或许老天为了补偿她们这种美好时光匆匆逝去的遗憾,凡是年轻的姑娘,媳妇,都长得水灵细嫩,真像盛开时的桐花那样光亮明洁,也像早春汛期的女儿河那样丰满优美。

我还记得,初开工时,劳动力不足,从当地招来一些短期工,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有一张俊美的脸,和极好的身材,尤其裹在帕子里的漆黑长发,在河边用皂角洗头时,真像丝一样的润泽。但在村里,那些结了婚,生了崽的女人,不知为什么,皮肤粗糙,一脸皱纹,上了年纪的妇女,无一不是佝偻着腰,眼神木木的。村里人说,莲莲早先比她妹妹还俏呢!可我刚到她家里时候,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大嫂,看上去像快五十岁的样子,要不说明的话,我是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她会衰老成那种样子,真是莫名其妙的。

无论如何,她是队长的老婆,家务还有她妹妹的帮助,可村里别的女人,男人们的性蹂躏,牛马般的沉重劳作,全家吃剩下后,有一口没一口的饭食,说起来甚至比莲莲还不如。这些女人,除了赶场,她们洗把脸,梳个头,穿上整齐些的衣服外,平时,蓬头垢面,打着赤脚,孩子用块包袱驮在背上,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农活和家务,连话都没有力气多说的。

那些女人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苦笑。

但从来没有埋怨,这些山里女人啊!有一次,我当着柴鱼的面问过,“翠翠,为什么田里家里的活路,全得你们女人来做?”

柴鱼反问我:“你的意思,让男人上山去拣桐子?”“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是屋里人的事吗!”他笑了,“你是外乡人,你不懂我们山里的规矩!”

桐花谢了,满树挂满了桐子。先有纽扣大小,挂在树上,很快就长得显眼了,像乒乓球似的。这种果实,有股气味,虫也不啃,鸟也不吃。夏天是绿色,秋天是黄色,霜降以后,由黄而褐而黑。这时,就可以从树上敲下来,晒干,赶场时背去镇上,卖给供销社的收购站。当然,三文不值两文,顶多,也不过针头线脑的钱数罢了。

收购来的桐子,通常就在本地的榨坊,加工成桐油,装在油纸竹篓里外运出去。于是,差不多整个冬天,榨坊就不闲着了。那沉重的水碓转动声,油杠加压的吱纽声,再加上工友伙伴的鼾息,柴鱼的梦呓,婴儿的夜啼,和莲莲哄孩子的哼哼声,是我在炼狱中不眠之夜的难忘记忆。

湘黔接壤的边远地区,丘陵起伏,地少人多,物产贫瘠,高寒贫困。无论有水的田,无水的地,都挂在高高的山坡上,望山走死牛,劳作的苦累,谋食的艰难,无论哪里的农民,也要比他们轻松些。所以忙了一年下来,能糊口就谢天谢地了。但在三百六十天中,再累的男人们,也有坐在门口,一锅一锅地抽叶子烟的冬闲。连牛也趴在厢屋里,厮伴着猪狗之类,慢慢地咀嚼着稻草过冬。只有女人,从来没有歇口气的时刻,包括承受男人半夜半夜地无穷尽的性折磨。村子里没有任何娱乐节目,天黑了点着灯费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这种人类本能的游戏了。这些懒龙们,忙时都不饶过自己老婆,还要偷鸡摸狗,更何况冬闲?可一个劳累得精疲力尽的女人,还得天不亮就爬起来,上山去拣拾桐子呢!

在中国,把老婆称之谓屋里人的,并不仅限于这一带,但这里的屋里人,倒是我走遍天南海北,比较起来最任劳任怨的妇女了。冬季天短,还黑着天,就背篓上山去了,连拣烧柴,顺带把那些早就敛在树下的一堆堆桐子,捎回家来。然后趴在锅灶前吹火,被那湿柴熏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忙碌一家人全天的饭食。

这种屋里人的称呼,乍听起来,常常使人联想到屋里的柜子箱子,桌子椅子什么的。然而,我发现,越是不被人当人的这些人,也越是善良,越能体谅,而且具有绝不指望回报的同情心。

那时,作为一个被人所不齿的“分子”之类,日子是挺不好过的,任何人都有资格唾你一口。所以,能够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那些最不起眼的蚁蝼之民,生活在一起。有这些像物件一样无足轻重的“屋里人”,把你当人,当好人。尤其在那些“勇敢者”触及我的灵魂和皮肉之后,在那间黢黑的屋里,她,这个很少有话的莲莲,坐在灶坑后面,想找些什么说的,可又不知说什么好。翠翠在门口拌猪食,也就是那些水浮莲之类,往常她挺麻手利脚的,背冲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可她一刀一刀下死劲地剁着,我能感受到这个女孩心里想些什么。可是当我转头一瞥,在灶里火光的映照下,莲莲那张当初肯定美丽过的脸上,一串晶莹的泪珠,从脸颊上跌落下来,我顿时体会到这山村女人的心地是多么温馨善良啊!

也许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别过脸去,抹了一把,那张沾上草木灰和尘土的脸,是我这一生中少见,一张最动情的脸。

那对在黑暗里明亮得出奇的眼睛,直到今天,还能极其清晰地回忆起来。因为,她后来被蛇咬伤,不治而死,也是这样不闭的眼睛,始终望着这个从未给过她任何幸福的世界。

柴鱼一直打她妹妹的主意,我不愿意把他想象得那么坏,但做了几天队长以后,良知也逐渐地泯灭了。他说:“没救啦,没救啦!开春出洞的蛇,最毒啦!”他或许不咒她死,但也只有她闭上眼,他才能如愿。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桐花季节,地上结着薄薄的冰凌。

我从工程队里找来一辆手推车,拉着哭得死去活来的翠翠,送她姐姐到镇上,总得想法抢救。“没用的啦!”柴鱼也在哭喊着,可总是把手抄在袖笼里,不动弹,干嚎着。

那时,莲莲还能说话,也许她在这个人世界真的感到累了,活下去并不比死更轻松。所以,她抓住我的手,很紧很紧,“不去了,不去了……”可到了镇上,乡村医生看她瞳仁都散了,又是那样缺医少药的地方,只好等着她咽气了。

我头一次看到蛇毒死人那样迅速而又痛苦,直到最后时刻,她张开了眼,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但我从那对明洁的双眼里,能看到她这时倒很想生存下去,并不甘心那么早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才三十多岁啊!像桐花似的匆匆地凋谢了。

我们又把她从镇上推了回来,在一路盛开的桐花中,那张脸,那不闭的眼睛,那眼角的一粒泪珠,我不知为什么,觉得那些白色的花,好像有灵性似的尾随着这个女人,总也不肯离开似的飘落过来。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山村。

据说,人就是这样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来,给爱你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终结的时刻来临,丧钟在敲响,你会牵挂你的每一片心,而不愿离开尘世。

我在想,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回顾一生的时候,那死去的和也许还活着的,给了我很多很多,而我却还得很少的两姐妹,和那漫天飞舞的海洋一般的桐花,我怎么能忘记呢?

又该是桐花季节了,那条女儿河的春汛,肯定会带来最早的花潮。

月食

太行山的早霜,洒在冈峦上,洒在山林里,也洒在那刚收净庄稼的层层梯田中间。伊汝从车窗望出去,这种很像盐池边泛碱的、白花花的肃杀秋色,使人感觉怪不舒服。要不是沿途柿树上挂着红灯似的柿子,和山坳里虽看不见人家,却袅袅上升的炊烟,简直没有一点生气。连在公路旁啮着草根,已经啃不出什么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无半点表情地注视着开过去的长途汽车。

伊汝有点后悔他这次鲁莽的旅行了,应该事先写封信或者拍封电报。可是,给谁呢?郭大娘也许不在人世了。

现在,当他乘坐的这辆长途汽车,愈来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后悔也越来越强烈。不该来的,胡闹、任性、冒失。即使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丢了,能够找回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况伊汝回到这块老根据地,来寻找那种纯属精神世界的东西呢?甚至当长途汽车到达S县城的时候,他也说不好,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除了那失去的爱情犹可捉摸之外,其他还有些浑沌的东西,他能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他站在汽车站门前的广场上,峭厉的山风,带着一股寒意,朝他脖领和袖口里钻进来,山区就是要冷一点,车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们走去,想问一问,有没有顺路去莲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没曾想到的是一阵哄堂大笑。这里的山民(他总是这样称呼这些可爱可敬的根据地乡亲)有他们独特的幽默感,和一种对于苦日子的柔韧的耐力:“挣不上你的钱了,老哥,去打上一张八角钱的票,坐那四个轱辘的铁牲口去吧,不误你吃晌午饭。”

伊汝也笑了,最后一次离开S县城的时候,连这汽车站还没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莲花池了,没准还通到羊角垴吧?那个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终点。

不过,当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钱的时候,心里还是在斗争着的,去呢?还是不去?最后,终于接过车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尽管他说不清回羊角垴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会有个什么样的局面等待着他?能不能寻找到那未免玄虚的东西?但这是一桩宿愿,要不作这一次旅行,大概心里永远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车票掖好,看看时间尚早,就沿着原来叫作西关,现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条狭窄的街道,朝城里走去。不要小瞧这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现在的那些将军们、部长们,当年他们的坐骑蹄铁,或者那老布洒鞋,都曾经在这条路上急匆匆地走过的。S县城的小米捞饭——说实在的,并不十分容易吞咽;当年,他们也是香喷喷地嚼过的。伊汝现在也想吃点东西,虽然肚皮并不饿,但考虑到还要坐几个钟头汽车,到莲花池万一赶不上饭,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垴,可是得费点力气的。

他蓦地生出一个念头,西关这一带,有个回回馆,羊汤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跟弼马温部长(想到这里笑了)头回来到S县城时,毕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东,请你喝西关的羊汤!”他记得这位部长把一卷羊毛纸印的边区票,拍在饭桌上,震得酱醋瓶子叮当直响:“来,大碗的,多加作料!”在记忆里,那恐怕是伊汝吃的最味美的一顿佳餐了。羊汤是那样的鲜美滋润,那样喷香开胃,那些煮得酥烂的羊杂碎,简直来不及品味,自己抢着爬进喉咙里去。

毕部长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还在舔嘴唇。“小鬼,再给你来一碗!”那对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阵风似的端来了,还喊了一声:“小八路同志,请——”他低着头,像风卷残云一样,吃得满脑门子冒热汗。

因此,他决定再去尝试一下这种美味,尽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车司机和修理工的职业病。

在太行山区里,S县作为一个县城,连它自己作为地图上的一小点,都有些害羞的。那些妄自菲薄的山民,这样糟蹋自己的县府所在地,说东关放个屁,西关就得捂鼻子。确实也是如此,伊汝从四新路走到改成兴无路的东关,两个来回,也没找到那家回回馆。他向一个卖烤白薯的打听,那位脸上密密皱纹里,有着永远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疯魔,在故意调笑耍弄他。“回回馆?俺是国营买卖,是农工商,是队里的试什么点,那名堂俺虽说不上,反正不是单干,你想买就买,不买拉到,干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误会了,以为拿过去的私营饭馆来嘲笑他,连忙掏出买票找的两毛小票,买了两块烤白薯,这才使他相信外乡人的诚意,叹了一口气说:“回回馆早合并了,跟俺烤炉一样,十多年前就关板了,这不是刚开张搞农工商给队里挣钱么?”听来有点情绪,不过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伊汝,他也是和这位山民一样,时隔若干年后重操旧业。对于“农工商”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竟然能在S县城一位烤白薯的老乡嘴里吐出来,使他感到兴奋。新鲜的事物仿佛初秋早晨和煦的阳光,并不因为这个偏僻的、自惭形秽的小县城而躲到云层里去,不,照样明亮温暖地投射过来。他思忖着,休要小看这座烤炉,焉知不会是若干年后联合企业的前身呢?他捧着滚烫的烤白薯离开了。身后,这位山民用沙哑苍劲的声音叫卖着:“热的,糖瓤赛蜜!”也许歇业太久了,嗓子还没亮开,有点干涩。伊汝联想到自己的职业,想到又要提起笔来,没准也许会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份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车,听那汽车引擎在力竭声嘶地哼哧着。

这辆老道奇改装的长途汽车,伊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部汽车上年岁了,又是爬坡,伊汝无需目测,就凭自己坐着时的仰角度,坡度不会小于千分之二十,够这位开车的女司机忙活的。这部老爷车像得了气管炎似的,时不时干咳两声。他知道,准是缸体有点什么故障;再说,化油器也不怎么干净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司机,倒是有股生龙活虎的劲头,那短扑扑的头发,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阳和汗水渍得褪了色的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么,又睁开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没有那种职业女司机戴着墨镜洒脱高傲的神态,更多的像一个农村姑娘;也许刚拿到一张拖拉机的驾驶执照,看她那架势,也好像开“东方红”或者“铁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实的,一剪子铰不透的黑发,她那宽阔的骨架,那圆润丰满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个在脑海里从未淡薄过的影子,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一页,也是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是多么有意义的羊角垴的妞妞啊!

伊汝是为她来的么?也许是,但不完全是,那确实是他心头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他总算明确了这次风尘仆仆的旅行,要寻找的那些失去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羊角垴的妞妞。这时,车窗外,莲花池的主峰,像记忆里那个文静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云翳,投进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组织的通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一样,看到这座主峰,他觉得到了家似的。但谁知相隔二十二年以后,妞妞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然而,伊汝是那种特别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致命伤呵!要是不去感激这个救过他命、给过他真正爱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许,这会给她带来难堪、带来烦恼,妞妞肯定是一位儿女成行的妈妈了;这是他一路上感到后悔的、责备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莲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认为自己回来对了,不仅仅有妞妞,还有把他当亲儿子掩护过的郭大娘,还有羊角垴那些看着他这个小八路长大的乡亲们。是的,爱是多种多样的,有妞妞的爱,有郭大娘的爱,也有人民群众对于八路军、共产党的爱。他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爱才回来的。他又来到跟着那位弼马温部长在这儿打游击、搞土改、建政权的羊角垴来了。“妞妞,你还记得那个背马枪的小八路吗?”

他在心里问着,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莲花池公社爬上去。二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柴达木回到这座城市里来。

他站在那座久违了的灰色建筑物前面,望了一眼由于城市大气污染颜色变得更灰的大楼,快步走上台阶,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开那扇玻璃门。他还是当年走出这扇门时的老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那么整洁,但玻璃门映出一对亲切善良的眼睛、那讨人喜欢的光芒,在柴达木,甚至语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边给他腾个座。他微笑着,打量着楼里的每一个人,显然想找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推开几扇门,遗憾,除了那种仿佛冰镇过的声音“你找谁”之外,就是一对对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楼,到他原来的编辑室,没有叫他扑空,果然发现几张熟面孔。伊汝也纳闷,难道身上带有隐身草?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口,竟谁都不理会。只有他早先坐过的办公桌上,现在坐着的女同志,在惊愕地瞧着。那进口金架眼镜,几乎遮住她脸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别不出来是谁,但那打量人的神气,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声来:不对!同志们。五十年代毕部长大声疾呼过:“报社弄成衙门,就听不到人民的声音啦!对待群众,应该像在老区那样,一个炕头滚着,亲密无间……”伊汝望着这位张着嘴唇像英语字母“O”似的女性,心里想:“干嘛那样使劲瞪着,同志,我不会吃你的,也不会偷你的钱包!”

人们总是存在着一种世俗的偏见,认为既然是个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狈的,但想不到却是一个几乎原封不动的伊汝站在眼前。连第四纪冰川都在黄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长的二十年,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时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伊汝,是你!”终于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不错,是我,‘冰冻三尺’!”

许多人笑了,对于“冰冻三尺”这个外号,不仅老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人也听说过。据说——干嘛据说,实际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岁,个子还不及马枪高的时候,就在边区的《晋察冀日报》上发表战地通讯。五十年代,他是报社的台柱子。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全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工业建设头一批新兴企业,都被他那支流泻出热情的金星钢笔,鼓动人心地描写过。甚至还去过朝鲜,和世界著名的战地记者贝却敌一起,采访过板门店的和平谈判。所以那些年轻的同行,不由得怀着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带有一点敬意瞅着他。

这个在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毡房或帐篷里,都能讨得一碗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个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亲切起来的“职业记者”,一个挨一个和那些虽不认识,却是充满友情的新朋友紧紧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面,还未伸出手去,那个女同志站了起来,把苗条娟秀的身子迎着他,她摘掉铬黄色眼镜,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凌凇——”

她没有开口,只是嫣然一笑,这种亲切的笑容,表明了他们是相当稔熟的,无须用语言来表达见面时的热情。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诗人常说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当替她润饰完文稿以后;什么润饰啊,简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炉灶地改写,而终于发稿、终于见报,她总是这样笑的。然后,她还会毫无顾忌地俯在他耳边告诉他报社的内部新闻,她那秀发撩弄着他,她那银铃似的声音惊扰着他,她那浓馥的香水气息刺激着他。曾经使他困惑,可又躲不开,因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那样信赖他。然后她像所有爱出风头的女性一样,喜欢做一个知名的女记者,所以伊汝连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素馨花的香味?”

看来凌凇在编辑部众多女性中间是穿戴得最高级、最阔绰的,但是摘掉眼镜以后,逝去的年华在她脸上留下了掩饰不住的鱼尾纹。不过,她很懂得修饰,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不知道凌凇一九五七年在丈夫死后和伊汝的那段往事呢?这类事情是不胫而走的,而且像报纸合订本似的,不论隔多久,只要一翻,哪年哪月哪桩事,历历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远记忆,有些应该彻底忘却。他没有必要陷入这样的困境。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还是喜吟吟地一笑,在这种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言胜似有言。不过伊汝却回过头问大伙:“毕竟同志在哪屋办公呢?”

对于这位齐天大圣的去向,众说纷纭,因为好几天没见这位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的领导了。近来报纸在群众中信誉日见高涨,零售数量增多和非公费订户扩大是一种“盖洛普”反应,很说明问题,也许又去组织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去了?最后,还是凌凇知道内情:“我听何大姐讲,毕部长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拢拢那式样做得相当考究的发型,问道:“你认识他们家吗?新搬了,可不好找!正巧,我这篇稿子完工——”她把一篇补白性的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稿件交给了组长。伊汝想,大概最近会有一次月食。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凌凇还只是搞这种应景文章,看来长进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卷头发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伊汝,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带着笑意,显然有一句没有明说的话:“你应该请我陪你去!”聪明、漂亮的女性,喜欢用眼睛说话。“谢谢,告诉我地址吧!别看我是柴达木人,在这里,方向绝不会弄错,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报社以后觉得这样说完全必要,因为有些是属于应该彻底忘却的东西。

城市大致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上的人没命的多了,对生活在柴达木二十多年的伊汝来说,在那个辽阔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远远的一声狗叫,也会觉得亲切异常的。现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进了盐湖似的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的憋闷。

一直到何大姐给他打开门,他才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这位性格泼辣的老大姐头发都白花花的了。

她问:“你没接到老毕电报,叫你买飞机票快些来?”“买了,后来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藏族老大爷说,牦牛没有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萨。可小伙子,好多骑手都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说着说着伊汝自己也乐了。“出息,我记得你当年最不怕死,哪儿枪响往哪钻。”“我已经欠了二十多年的账,剩下的日子就得一个钱当两个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值,是不同的事。部长呢?”“他等你几天,看你不来,一个人走了。”“去哪?”他发觉毕竟同志还是那副不肯安静的脾气。“谁晓得,老啦老啦,弼马温的劲头倒上来了。”

伊汝理解这位老领导:“人民的声音在吸引着他。”“谁知道,许是找寻什么东西吧?也不知丢了什么?老头子现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来。看,忙得连胃病药都忘带,一去没个影子。”随后她问,“去报社了吗?”

伊汝嗯了一声,望着这间除了书、除了几张字画外空空如也的屋子,还和多少年前一样,这是毕部长的老作风。“看到她了吗?”何茹关切地注视着这个不亚于一个家庭成员的伊汝,这种友谊来自战火纷飞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说:“凌凇和你一样,也走了一段弯路。生活,有时就像环行路似的,绕了一个圈子,又碰上了头。怎么样,你?”“我揿揿喇叭,这是司机的礼貌,然后错车开过去。”“混账——”何茹半点也不客气地训着,尽管刚见面不超过五分钟。

伊汝笑了,大概每个人对他人的关注方式,是全不会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马温部长迎接他时,准是一身烽火,满脸硝烟地招呼:“回来了吗?好,给你这支枪,再给你两个手榴弹,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亲切地捉住他的手:“受伤了吗?孩子,疼不疼?别怕,大娘这就给你换药,放心吧,回到你的家来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的妻子,一位经常给他背牛粪来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妈了。她问:“伊汝,你打算终身做一个喇嘛吗?”看来,何茹首先关心的,是不让他当喇嘛。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像所有妻子似的,总要对丈夫施加一定影响,所以使得毕部长通常一个跟头,顶多翻十万七千里。唉,月亮还有被云彩遮住的时候,对了,何况还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讲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也许在那个时候,萌出了回羊角垴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着的凌凇轻盈地走来了,穿着白色的紧身羊绒衫,越发显出她那窈窕的体态优美动人,高领裹住她那纤细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张沾着朝露的花朵般的脸庞,这张脸朝他逼近着,躲也躲不开,冰凉地贴过来了。他连忙晃了晃头,惊醒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哼唧的车声里打开瞌睡,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了。

一个可笑的梦,然而也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的反映。他问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爷车大约早就在这个前不把村、后不把店的路上抛锚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坎上吧嗒着烟锅,瞧着远天,似乎在说:“姑娘,你慢慢鼓捣着吧,我们不性急的。一头骡子有时还尥蹶子呢,何况车!”也有的乘客围着那位女司机看热闹。她正蹲在车头上,打开盖板在寻找故障发生在什么地方。那应该说是秀丽的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脸朝车内喊着:“妈,你再踩一下!”

伊汝发现,原来在车厢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驾驶座上的妇女,短发、宽肩膀,和她女儿一样。可能一脚踩错在刹车上了,那司机像豹子似的蹦起,吼着她妈:“轰油门——”但是老道奇像一头疲懒的牲口,哼了两声,又没有动静了,急得那年轻姑娘恨不能钻进车头里去。伊汝有点同情她,这台应该报废的车,像病入膏肓的患者,再高明的医生也束手无策。教过他修车的师傅曾经教导过他:有本事别往老爷车上使。那意思是说弄不好会丢脸的。伊汝赶路要紧,也就无所谓面子,决定下车去帮帮忙;再说,在柴达木二十年围着轱辘转,有天天躺在地沟里脸朝上修车的经验,也未必会丢丑的。他刚下车,那一串送煤进城,然后拉化肥回来的大车队,正从他面前经过,车把式还记得他这个打听路的外乡人,笑着:“老哥,俺们没说错吧,不会误了你晌午饭的,哈哈……”一挂响亮的鞭梢,扬起一路尘土,蹄声嘚嘚地走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太阳都当顶了。“心心,你还有个完没有完?”那位妇女沉不住气了。

女司机抬起头:“妈,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个妇女从司机座侧门爬下去:“他们不急,他们等着,我还要翻山赶路呢!”看来,她是说什么也不耐烦等车修好了。伊汝一惊,这声音怎么听来这样耳熟呢?“妈——”女儿责备地叫了一声存心拆台的妈妈。“心心,你慢慢修吧!我走了!”她急匆匆地说着走开。

伊汝多么希望她把脸掉过来,然而她仿佛故意把背冲着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离开了。等到他走到车头前面,那个妇女已经迈着碎碎的步子,走出好远,留给他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这时候,可怜的老道奇像胸部有积水的病人,哮喘着响动起来。心心胜利地挺直腰板,举起梅花扳手向她走远了的母亲示威地挥舞,然后赔不是地招呼乡亲们上车。山民们的耐性与容忍也着实让伊汝惊奇,谁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着:“俺们不像你妈那样沉不住气,这回该保险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的提醒道:“走不多远的,还得熄火!”

心心瞪圆了眼睛:“咦,你这个人,吉利话都不会说,不上车我可开走啦!”她跳上驾驶座,向他龇龇鼻子。

他笑笑:“请吧!”扬起手。

果然,没走几步,老道奇又耷拉脑袋了。心心跳下车,笑着跑过来:“你这个人哪,真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话,你大概是汽车公司派来监视我们这个农工商的吧?”

哦?又是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伊汝乐了。后来他才知道确实是拖拉机站经营的短途运输,为的是把乡亲们从肩挑背驮的沉重负担下解放出来。抗日战争时期,伊汝背过公粮,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个什么滋味。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的毅力啊!这个女孩子的赤诚坦率的态度,以及对待他那亲切的笑声里,存在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只好被她拉着拽着,来到车头跟前。不过,他到底是个二十年工龄的修理工了,有点老师傅派头了,坐在前车杠上,并不着急马上动手,而是掏出了那两块烤白薯,一块留给自己,一块递给了心心:“来,先吃一点,干起来有劲!”

她一点也不客气,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就嚷嚷着:“糖瓤赛蜜,俺们羊角垴的——”

通常她说“我”、“我们”,这回冒出个“俺们”,伊汝惊讶地望着她:“你是那个小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那么你妈也是羊角垴的了?”

她哈哈大笑,觉得这实在是个相当可乐的问题。然后,她告诉这位外乡人:“就连这糖瓤赛蜜,也是我妈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垴,管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妞妞’,我妈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连忙朝那个走远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来,她还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艰难地攀着。伊汝猛地转回头来,呆呆地凝望着心心,不由得想:“她都有这样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总背冲着我,怪不得她急急忙忙离开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实非常非常的甜,然后,再甜的滋味,也压不住他后悔的心情。不该来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乱她的平静呢?三

窗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爱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怅;还是终于得知像他母亲似的郭大娘离开人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间里那位客人的鼾声,使他想起了毕部长,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无一丝睡意。要是过去年代里,那还用得着说吗?这样朗朗的月色,肯定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翻过主峰回羊角垴的。把子弹顶上膛,跟着毕部长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顶。在那莲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甜的凉水,消消汗,接着直奔羊角垴而去。一路上,敞开衣襟,任习习凉风吹拂着,毕竟的话就多了起来,什么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为什么说阿Q是中国农民的灵魂啊……这种轻松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着,妞妞在等着,何况还有那枣儿酒呢!啊,那简直是诱人的佳酿香醪,往心眼里甜,往骨头里醉。然后,听吧,毕部长那如雷的鼾声,就会在炕头上响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声更扰得他无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马温部长的呼噜,要略逊一筹了。最早他跟毕竟来羊角垴开辟工作,那时,他实实在在不比儿童团长大多少。记得只要雷鸣似的鼾声一起,那屋里的纺车就会嗡嗡地响起来。妞妞,那阵子还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妞妞,她笑着说:“毕部长,你的呼噜真好,俺娘见天多纺几两线呢!”“多嘴丫头!”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毕竟乐了,眼睛眯起来:“大娘,你就包涵着点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国医生看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

他戳着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枣儿酒,离开羊角垴啦!”

郭大娘说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觉得大有深意的话:“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了。”“确实也是这样的……”伊汝记得一九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会上,就从这呼噜开头讲起来的,“现在,甭说郭大娘再听不到毕部长的雷鸣鼾声,就连我,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的人,那鼾声对我来讲,也像河外星系发出的脉冲信号一样,要用射电天文望远镜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会议会议会议,运动运动运动,剩下一点点时间,何茹同志还要他干这干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学跳华尔兹,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论怎么写?四版上那篇捅了马蜂窝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这回郭大娘从羊角垴来看看他,连坐稳下来和大娘谈五分钟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带来的四瓶枣酒、柿饼、核桃,连同大娘一块交给了我,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终究是跟毕竟多年的人,“为长者讳”这点品格还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讲毕部长怎么特别为难地,掏出一把十块钱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时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时间陪陪她,编辑部我告诉一声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你尽量满足她。没办法,何茹怎么也不大乐意郭大娘住在家里。这酒你拿去喝吧,现在夫人有了新规定,非要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奖的酒才许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个泼辣的何茹,会怎么样向毕部长施加压力,他推回那把钞票:“我也不是没有钱!”

毕竟叹了口气:“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减轻我的不安。”接着他愤慨地说:“我们能打败鬼子,打败敌人,可对小市民庸俗意识无能为力。”“怕未必全是客观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着毕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领导高明。那时,他也正面临着一场情感危机,那个新寡的凌凇,正如一棵能缠死老树的古藤一样,紧紧地依附着他,硬逼着他在她和羊角垴的妞妞之间作出抉择,所以伊汝才会有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看望毕部长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够体谅他的了。她随着伊汝来到报社后楼的单身宿舍,一边爬那五层楼,一边说:“我知道,伊汝,如今老毕是大干部了,进来出去的全是屁股后头冒烟的,我一个穷山沟的老婶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着,是有点不适称。”其实,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没有部长那位娇妻,毕竟养郭大娘一辈子,也决不会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来,解放后她头一次进城来,就把何茹给得罪了。她首先错认保姆是何茹的母亲,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赞她生下了这个漂亮姑娘——还用手指着何茹,怎样有眼力,挑上了毕部长这么个好样的;他除了打呼噜而外,再没比他好的了。打呼噜有什么呢?多听听就惯了。老毕进城这些年,晚上纺线听不到那呼噜还怪空的慌呢!这终究是个误会,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这位军烈属,这位子弟兵的母亲,还以为这些人是当年住在羊角垴的八路军,紧跟着竟摇着头端详着何茹:“你年纪轻轻,能吃能做,怎么还雇个老妈子呢?”又扭过脸来直截了当地批评毕竟:“这可不是咱们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这下惹恼了何茹,她是个说酸脸就酸脸的女人。伊汝记得,毕部长嘿嘿一笑的时候,何茹的脸起码长了一寸。第二次进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记得那正是国泰民安的年头,郭大娘背来了几乎整整一驮子东西:小米、红枣、山药、地瓜干、枣儿酒、摊好的煎饼、煮熟的染成红色的鸡蛋,羊角垴所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都搬进毕部长的四合院。因为郭大娘甚至比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何茹还要高兴,也许她的老伴、儿子都牺牲在革命战争中的缘故,对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命,又是爱、又是亲,乖乖长、乖乖短地搂着,就像她当年疼爱着伊汝这个小八路似的。伊汝看到何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这样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不怎么见外的人,一进四合院,都恨不能跳进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话,杀死浑身的细菌,以免传染给那可爱的小宝宝。好,这位来自羊角垴,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穷山沟的老大娘,这还得了,她叫着大嫂——那老保姆早辞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钟:“还差十五分钟呢!”“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说奶个孩子,有这么复杂的学问。不过这些量度名词,使她想起来什么,连忙回过头去:“咦,妞妞呢?”

伊汝一头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够一头毛驴驮的土特产了,大娘是弄不动的,原来是她!这时,那个腼腆而并不忸怩,短发宽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坛旁边,注视着那一丛正盛开的浅蓝颜色的花。花坛里有着各种花,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只有这一丛与众不同的花特别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关切。也许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庭院里,感到自己很像这种蓝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时间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着她的种子,夏秋之际,正是扬花授粉、含苞结穗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待。尽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脸一天长似一天,就在她俩回羊角垴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总爆发了。正好伊汝来问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这场兴师问罪的暴风雨。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一个口若悬河的宣传部长,一个堂堂大报的主编,对于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唉声叹气。何茹连这个小老弟也不放过:“听说,你还打算娶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她呆吗?何大姐!”“你都是小有名气的记者了,这样的爱人,拿得出手吗?”她不顾毕竟的阻拦,“我偏说,我偏说,你管得着么?”

伊汝竭力使这场暴风雨停歇,还等着发稿呢!便笑着问:“何大姐,怎么拿不出手?我问你,你们院里花坛上那种蓝颜色的花,叫什么名字?”

不但她,连学贯中外古今的毕部长也说不出来。

伊汝为妞妞自豪:“你们看,她知道。”

何茹负气地说:“你愿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找个婆婆——”因为郭大娘出于一种好意,一种极纯朴的山沟里老妈妈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议过: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吃妈的奶呢?也不是没有奶水;正因为做母亲的血变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声娘的:“要是照你们这么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干妈了吗?”哪曾想这番话把何茹气了个两眼发黑。

直到她们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时间陪妞扭去逛这个城市。不过,她一定要去报上登载过的,那个新建的植树园去。但那是个不开放游览的科研单位,只好凭着记者证左说右说才进去。羊角垴是个贫瘠的山区,无霜期要短一些,妞妞从来也没见过那暖房里亚热带植物浓翠欲滴的绿色,她那文静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告诉伊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蓝颜色的花!”“在哪儿?”伊汝连忙四处寻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毕部长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种花叫个什么名字吗?啊,还是个记者哪!连那都不明白,我从大辞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么?一个怪好听的名字!”

伊汝望着她那恬静的脸,等待着。“毋忘我!”她轻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结着相思子的南国红豆树下,笑着,然而是深情的,像过去在莲花池主峰上的清泉水边一样:“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报纸上念到你的名字!”“可是你知道吗?妞妞,我常常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

但一九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个人来的。因为在这之前,她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到阴间去同她那牺牲的老伴、儿子团聚。也许意识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积攒下的二百多元抚恤费,买了口棺材。然后,就剩下一桩心思,把伊汝和妞妞这两个孤儿的婚事了掉,这眼睛大概也就可以闭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红军东渡黄河时牺牲的。而妞妞的爹妈则是羊角垴附近,靠挖煤为生的穷汉。所以她有一副能干活的宽肩膀。那种小煤窑瓦斯含量相当高,两口子不幸双双熏死在峒里。郭大娘刚送走参军的儿子,回来路上,看见妞妞里一半外一半躺在峒口,已经快要死了,这才抱了回来,成了她的异姓闺女。所以第三次来搬到五层楼上伊汝的单身宿舍住,倒对她的心思。

她又像当年子弟兵在羊角垴住的时候那样,把那些编辑、记者、美术员、摄影师、校对员、译电员……的被窝褥子,枕巾褂裤,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该拆的拆,该洗的洗,该补的补,忙得个不亦乐乎。无论谁把臭袜子藏掖到什么地方,她都能找出来洗干净给补整齐——那时没有尼龙袜,补袜子是单身汉的一大愁事。然后再赏给你一顿臭骂:“真出息,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还不如我们家老黑!”

有人去请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谁?”“哦!那是她家喂的一条黑老母猪!”整个单身宿舍爆发出一阵大笑。郭大娘望着这些年轻人,似乎又回到烽火弥漫的年代,只是如今年轻人都不大唱歌了,这使她遗憾。那时,八路军走到哪村,唱到哪村,都能把人心里唱出一团火来。好多人怎么参加革命的?都是被八路军的歌子唱去的。于是她恳求伊汝:“你跟大伙一块儿唱个‘风在吼’吧!多少年也听不着了。”好在大家都会的,又是这样一个革命母亲的请求,就兴高采烈地分部轮唱起来,唱着唱着,年轻人注意到这位妈妈的脸上,是笑着的,但是止不住的眼泪,却在那张笑脸上簌簌地跌落下来。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毕竟,也悄悄地抬起手,拂去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大伙发现总编辑出现在这灯光黝黑的走廊里,至少是破天荒的事。人们笑笑,离开了伊汝的房间。毕竟看得出,这种笑是谨慎的,敷衍的,是一种对付上司的笑。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对伊汝说:“上回你说得对,不完全是客观,应该从主观上找原因,难道我们身上不正是丢掉了一些可宝贵的东西吗?”“你指的是什么呢?毕部长!”“有酒吗?”他望着桌上伊汝给郭大娘买来的扒鸡,油嫩光亮,不觉嘴里有些涎水了。“我这儿可没有巴拿马赛会获奖的名酒!”

郭大娘又像在羊角垴的家里,望着他们吃小米捞饭时的样儿,看他们就着鸡腿,喝着枣酒,谈论着她有时听懂、有时听不明白的一些题目。什么传统啊!作风啊!什么和人民的血肉联系啦!一会儿又冒出个斯大林和安泰;斯大林,郭大娘是知道的,在电影里都看过那个叼烟锅的人,可安泰呢?她想,没准是个老干部了,能见到那样大的外国人,恐怕未必吃过S县的小米捞饭了。“大娘,生我的气了吧?”毕部长眼睛又眯起来了,这份高兴,不是来自枣酒、也不是来自扒鸡,而是他像一名实习医生那样,终于找到了患者的病因。发烧是表面现象,而病毒感染才是肌体受到损坏的内在因素,“你骂我一顿吧,老坐小轿车,不接地气,就不容易听到人民的声音,就昏昏然,大概总有三十八度五了吧?”

郭大娘不完全明白他的话,但那总的意思分明是领会了:“一家人能不有个长长短短的吗?只要不生分,那总还是嫡亲骨肉。”“人民总是原谅我们!”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捶着自己的脑袋。

在支部生活会上,伊汝继续发挥着他的观点:“……说实在的,进城以后,我们心里还有多少地盘留给根据地的乡亲,留给群众,留给人民呢?慢慢地就把那些用小米养我们的,用小车推我们的,用担架抬我们的,把我们认作儿子、认作丈夫掩护过的老百姓忘了。而我们党正是靠这些老百姓打败了敌人,夺取了胜利,所以党章、党纲千叮咛,万嘱咐,要密切联系群众。因此我想,要丢掉了这个优良传统,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人民群众要唾弃我们?危险啊,同志们,我在给自己敲警钟。有一种花,是蓝颜色的,叫做毋忘我,每当我看到这种花的时候,我就觉得那朵蓝色的花好像在问我:你把我忘记了吗?是的——”他望着斜坐在对面的凌凇,她那时刚解决了组织问题,也许是党的生活会,她觉得没有必要搞服装展览,穿得像中学女生那样朴素,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表示她深切怀念那死去的爱人。他心里笑了笑,接着说:“有时也会迷茫、也会糊涂的。”直到下班铃响,会议结束时,大家收拾东西乱糟糟的情况下,她突然塞过来一张纸条:“不反对吧?我来看看大娘!”

凌凇推开玻璃门下台阶时,还回过头来瞟他一眼,似乎在问:“欢迎我吗?”伊汝只好摊开双手,表示出“请便”的意思。原来她爱人活着,或者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她和伊汝确实有些不拘形迹,那份亲昵,那种接近,使得伊汝真有些吃不消。后来她爱人已经无望,而生命的残灯只剩下一丝光焰,却又不肯轻易撒手而去的几个月里,因为他和他都是毕竟的秘书,又是知己的朋友,所以那一阵子,他和凌凇交替守候这位奄奄一息的人。她不止一次向他哭诉:“他受罪,我更受罪啊!”“你不应该催他死嘛!”伊汝觉得她的感情是不可理解的。

他注意到她看她丈夫时,那美丽的眼睛是冰冷冰冷的,而一旦转向他,那明亮的眸子又闪烁着热烈的火花。也许她喜欢修饰,直到她爱人咽气那天,她那头发一丝都不乱。

当她成了未亡人以后,就开始注意和伊汝保持一定距离了。然而伊汝何尝轻松些,那总在捕捉他的眼光,使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头被猎人追逐的猎物,不论逃跑到哪里,那双魅人的充满诱惑力的眼睛,仿佛黑洞洞的枪口一样,总瞄准着他。

终于她那高跟鞋噔噔地走到单身宿舍的门前,而且向所有五层楼上的单身汉居民们打招呼,伊汝这才感到被动,这无疑是一种宣传攻势,在造舆论,弄得满楼轰动以后,她才推门进来。那分对郭大娘的热情、亲切、礼貌、真诚,别说羊角垴的这位军烈属,就连被撂在一边的伊汝,也至少半信半疑看待她的来访。他的致命伤是重感情,而重感情的人,往往容易轻信。直到说了好一阵子话,郭大娘也从“同志”的称呼发展到“闺女长、闺女短”的时候,凌凇突然想起:“瞧我这记性,大娘你爱看苦戏吗?我这还有一张《秦香莲》的戏票,你快去看吧!”伊汝这时开始嗅出一丝阴谋的气味。

一听说苦戏,一听说包公铡陈世美,又是这知疼知热的好闺女特地想着,那还犹豫什么。凌凇还给她多塞两块手绢,好在剧场里擦眼泪,叫辆三轮车给送走了。

她重新回到房间里,伊汝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美人。白色羊绒衫在脱去外套以后露了出来,裹住她那浑圆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和柔软的腰肢,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伊汝,你下午讲,有一种花叫毋忘我,你看我像不像?”

他摇摇头。“那么你的毋忘我,该是刚才大娘讲的妞妞了,不过,你比较一下,我美,还是她美?我好,还是她好?”

伊汝不习惯这种咄咄逼人的进攻:“凌凇,也许你比妞妞美一千倍,好一万倍,但是价值观念在爱情上是不存在的。好啦!凌凇,我尊敬你,也感激你,我们会做一个很好的朋友,而且你也一定会寻找到你的幸福!”“不,我只爱你,这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不死,我也要离婚嫁给你的。没有办法,我第一眼见你,你从朝鲜前线回来,那罗曼谛克的样子,就把我吸引住了。以后,你帮我改了多少篇稿子,每一次都在心里留下一个烙印。起先我还过意不去,后来,我坦然了,有什么值得说一声谢呢?你在给你未来的妻子效力,因为我早晚要属于你的。我早就觉得他是骷髅,而你才是人。我爱你,爱是残酷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对不起那个妞妞。但是你是我的,今天我到你房间,也是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你的。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我们就结婚。一个女人有权利得到她的爱情,她的幸福,她所爱的人!”于是,她走过来,紧紧地搂住伊汝,把那张闪着泪花的脸贴过来。四

一清早,伊汝就被枝头檐间的麻雀喧闹声吵醒了。对于这种灰不溜秋、吱吱喳喳的,和人类有着亲密来往的鸟类,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它没有美丽的羽毛,也没有婉转的啼声,然而他喜欢这些蹦蹦跳跳,永远也不大肯安静的小动物,因为麻雀曾经是和他同命运的朋友。当满城掀起一个消灭麻雀的运动,上至国家机关,下至学校街道,人人手执长竿在轰、在赶、在打,使得它们疲于奔命的时候,伊汝的“冰冻三尺”的理论,也开始在大字报、批判会上受到“义正词严”的责难。到了一九六零年,正式宣布对麻雀“大赦”,不再把它列为四害之一,那一年,伊汝也被宣布,解除了“劳动教养”。他总结过:“是这样,麻雀糟蹋粮食,但也捕捉昆虫,我‘冰冻三尺’尽管言论、文章有毛病,但也曾为革命出过力,至少,在给人民修车吧!”这么多年,他修过多少车啊?“解放”、“黄河”、“菲亚特”、“日野”、“五十铃”、“吉尔”……也许是他那使人喜欢的柔和的眼神,也许他是个天生的汽车钳工,好多老师傅把一些看家的绝招,悄悄地传授给他。但是昨天那辆道奇,可使他费了点难,要不是为了农工商,他才不会钻到车底下,又滚了一身油污呢!

心心马上喜欢上他了,一口起码两声师傅。当伊汝终于拆东墙补西墙地把车修好以后,她高兴得蹦跳起来,用拳头擂着伊汝,脸笑得像一朵花。他望着这个野小子式的姑娘,心想:“怎么没有一点你妈的文静呢?倒像个活猴!”到了莲花池,她定要拉他翻山去羊角垴,到她家去。他很想同她一路作伴走,但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在莲花池歇一夜。一个将近五十的人,是应该懂得“慎重”这两个字的分量了。

他走出房间,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那些山区的麻雀一点也不怯人地跳着、飞着,似乎还在议论他:“这个家伙,大概没有睡好吧?”是的,他眼皮有些发胀,那位鼾声不亚于毕部长的人,在隔壁房间里吵扰了他一夜。现在,伊汝踮起脚隔着窗户看进去,那位老兄显然睡了一夜好觉,精神足足地起早出门办事去了。生活里就有这样的事,也许并不是有意地,把别人伤害了,当人家抱怨的时候,却瞪起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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