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关于爱和恨的伟大诗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4 22:4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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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艾米莉?勃朗特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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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关于爱和恨的伟大诗篇)

呼啸山庄(关于爱和恨的伟大诗篇)试读:

译本序

现在,艾米莉·勃朗特已被公认为英国文学史上一位伟大的天才,她的长篇小说《呼啸山庄》是“唯一一部没有被时间的尘土遮没了光辉的杰出作品”,有着永久的艺术魅力。

可是,这位仅仅在世上度过三十个春秋的女子,她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郁郁寡欢,孤寂凄凉。命运没有给过她一丝微笑,一缕爱情,一点荣誉,就连她呕心沥血写成的《呼啸山庄》,出版后也没有得到公正对待,甚至被评论界的某些人斥责为“一部骇人听闻、荒谬绝伦、毫无意义的作品”“一部恐怖的、令人作呕的小说”“小说充满阴森恐怖、病态心理和异教思想”。

直到将近半个世纪以后,人们才逐渐认识到这部作品的内涵和本质,承认它是一部奇书,一部富有独创性和超前性的伟大作品,从而让它进入世界文学名著之列。一

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ё,1818—1848)1818年7月30日出生于英国约克郡一山区小镇桑顿。和她的姐姐夏洛蒂一样,她曾就读于柯恩桥学校和伍勒小姐学校,还曾跟夏洛蒂一起去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埃热夫人学校学习,但她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哈沃斯的家中自学。艾米莉从小就爱好写作,十二岁时就开始和妹妹安妮一起,创作贡达尔史诗。还写了大量的抒情诗。她们三姐妹用笔名在1846年出版的《柯勒、埃利斯、阿克顿·贝尔诗集》,就是在夏洛蒂偶然发现了艾米莉的诗稿后,才决定自费结集出版的。接着,艾米莉写成长篇小说《呼啸山庄》,并且继姐姐夏洛蒂的《简·爱》之后,跟妹妹安妮的《艾格妮斯·格雷》一起,在1847年12月出版。可惜的是仅仅一年之后,艾米莉就于1848年12月19日病逝,结束了自己短促而凄苦的一生。

曾经有人认为,在勃朗特一家的生平研究中,还存在着五大悬案,其中之一便是艾米莉的性格之谜,甚至还断言,这将永远是个不解之谜。由此可见,艾米莉的性格是个颇为复杂的问题,而且它和《呼啸山庄》的创作有着密切的关系。

艾米莉继承了凯尔特人的血统,出身于牧师家庭,长年居住在偏僻的山乡,过着斯多噶式的生活,因而养成了外表沉静、内心刚强的性格,外表如冰,内心似火,意志坚强,宁折不弯。夏洛蒂就说她“比男人还要刚强,比小孩还要单纯”。她独立不羁,充满激情,有着非凡的想象才能和突出的独创精神。她的老师埃热先生曾经说过:“艾米莉具有一种逻辑的头脑,一种辩论的才能,这在男人身上已不同寻常,在女人身上则更属罕见。她真该是个男人——是个伟大的航海家。她那强有力的理智会从原有的知识中推演出新发现的天地。”如此看来,《呼啸山庄》在题旨和手法上的独创性和超前性,和她的这种性格及才能,显然有着密切关系。

但另一方面,艾米莉又偏于沉郁、孤傲,藏而不露,自我遏制,这种性格又使得她不善交往,不愿合群。她渴望爱,但又得不到爱,不被理解,遭到冷落。加之看到现实社会中的种种恶行和弊端,更使她感到人生的痛苦和失望。她在1837年5月27日的一首诗中,就有这样的诗句:世上唯独我,活着无人关心,死后也无人哀悼;自从出世,没人为我生一缕忧愁,露一丝微笑。

就在同一首诗中,还有这样的两个小节:青春的梦想首先幻灭,想象的彩虹随之消亡;经验也向我谆谆告诫,“真”在人们心里从未生长。多么沉痛啊,想到世人尽皆虚假伪善而奴态;更痛惜只信任自己的心,却发现那儿同样腐败。

这不仅为自己的孤寂、失落而哀叹,为世人的虚伪、奴态而痛心,进而也否定了自我。显然,艾米莉对整个社会、整个人类,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带有强烈的叛逆情绪和深深的悲观意识。实际上,从《呼啸山庄》的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身上,同时通过她所写诗歌的引证,基本上可以使我们看清她的性格,她的内心,她对世界的看法,她对自由的向往,她的反抗,她的追求,她的失望和她的悲凉。二《呼啸山庄》是一部震撼人心的奇特作品,它也给人们留下了不少难解的困惑,其中之一也是“五大悬案”中的一个,即谁是《呼啸山庄》的作者。人们怀疑的是:一个蜗居山乡,从不接触异性的二十多岁未婚女子,怎么能写出爱得这么深、恨得这么透的爱情和复仇小说呢?她的体验从何而来?

确实,三十年来,艾米莉除了求学和短期任教外出总共不到两年外,全部时间都是在哈沃斯那座牧师住宅里度过的。她离不开自己那间冥想的小小幽室,离不开她所热爱的可供她自由翱翔的荒原。正因为她长期生活在那狂风呼啸的荒原,通过耳濡目染,她了解家乡和家乡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听过不少那些荒凉村落中的奇闻逸事和民俗传说,熟悉荒原农民和荒原乡绅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了解他们那性情狭隘和感情不羁的生活。这一切,都为艾米莉创作《呼啸山庄》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她本人虽未涉足爱河,可是她的姐妹兄弟都有爱情的痛苦经历。

其次,艾米莉是个好学勤思的女子,她从小博览群书,家中就拥有数量不少的藏书,而且还可以向附近的凯利机械学院的图书馆和庞登府的私人图书室借阅。书本丰富了艾米莉的知识,增长了她的创作才能。而且早在写出《呼啸山庄》以前,她就已和妹妹安妮一起写过贡达尔史诗,还独自创作了许多抒情诗,留下了近两百首堪称“诗中精英”的诗歌。

艾米莉本质上是位诗人,她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极其强烈的激情和极其深刻的内心体验,她的诗有着非凡的独创性和突出的超前性。她的小说《呼啸山庄》和她的诗是一脉相承的,在本质上也是一首诗。英国著名小说家、评论家毛姆说:“人们只有读了艾米莉的诗,才能猜到那导致她写《呼啸山庄》以缓和剧烈痛苦的情感经验是什么。”这是很有见地的。从艾米莉的诗歌中可以看出,早在创作《呼啸山庄》之前,她在小说中所反映的那种愤世嫉俗的精神,认为现实世界是个使人堕落的世界,是个苦难的深渊的观点早已确立。如在一首诗中她这样写道:何必问何时何地?那儿住着我们人类,从远古便崇拜权力,对成功的罪恶膜拜顶礼,对孤苦无援的弱者横加迫害,摧残正义,尊崇邪恶,假如邪恶强大,正义虚弱。

至于书中希思克利夫的那种强烈的复仇意识,也早已有淋漓尽致的诗句:皈依的时刻早已过去,仁慈受尽轻蔑和挑衅;为了最终倾吐出愤怒,抛却因高傲冷酷的灵魂。那愤怒永不会宽宥,也绝不生一丝怜悯,将嘲笑受害者疯狂的哀求,因他的痛苦而喜悦欢欣。那受诅咒的人将永远见不到造物主的微笑。怜悯占上风只有瞬间,复仇才是永恒的基调。

显然,《呼啸山庄》只是作者在诗歌中表达出的人生哲学的延续和发展而已。

由此可见,艾米莉所以能写出《呼啸山庄》这部“人间情爱的最宏伟史诗”,其体验来自直观的现实生活,来自广博的书本知识,特别是来自丰富的想象和深刻的内心体验。作为一个作家,其创作源泉必然也来自这几方面,只是艾米莉比同时代的一些作家有更丰富的想象力,更深刻的内心体验,有更为卓越的“用生动强烈的现实事物来体现想象事物的才能”。因为我们已经说过,她本质上是个诗人。至于说什么《呼啸山庄》出自其兄勃兰威尔之手或兄妹俩合作写成之说,显然是没有根据的。三

从情节来看,《呼啸山庄》所叙述的是一个爱情和复仇的故事。

呼啸山庄的主人、乡绅恩肖先生带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取名希思克利夫,他夺去了主人对小主人亨德利和他妹妹凯瑟琳的宠爱。主人死后,亨德利为报复把希思克利夫贬为奴仆,并百般迫害,可是凯瑟琳跟他亲密无间,青梅竹马。后来,凯瑟琳受外界影响,改而爱上画眉田庄的文静青年埃德加。希思克利夫愤而出走,三年后致富回乡,凯瑟琳已嫁埃德加。希思克利夫为此进行疯狂报复,通过赌博夺走了亨德利的家财。亨本人酒醉而死,儿子哈里顿成了奴仆。他还故意娶了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进行迫害。内心痛苦不堪的凯瑟琳在生产中死去。十多年后,希思克利夫又施计强使埃德加的女儿小凯瑟琳,嫁给自己即将死去的儿子小林敦。埃德加和小林敦都死了,希思克利夫最终把埃德加家的财产也据为己有。复仇得逞了,但是他无法从对死去的凯瑟琳的恋情中解脱出来,最终不吃不喝苦恋而死。小凯瑟琳和哈里顿继承了山庄和田庄的产业,两人终于相爱,去画眉田庄安了家。

这样一个来自现实生活的不算太奇特的故事,怎么会引起人们的震撼呢?

首先是《呼啸山庄》完全不同于当时流行的作品,作者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视角阐述了这样一个主题,它没有经过城市文明的熏陶和浸染,是完全用山乡荒原的自然色调绘成的。故事的背景是一片狂风呼啸的荒原,故事中的人物保留着大自然的风貌和原始的本性:质朴、粗犷、率直、刚强,感情奔放不羁,举止疯狂无度,爱起来不顾一切,恨起来不计后果。这在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看来,自然显得野蛮而奇特。至于书中希思克利夫的复仇行为,就更显得阴森恐怖了。

当然,使《呼啸山庄》成为不朽之作,成为“人间情爱最宏伟的史诗”的,是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丰富的想象力和强烈的激情,以及把主题提高到哲理高度的才华。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生死恋,爱得这样强烈,这样真挚,真是“和山峰一样不变,和闪电一般凶猛”,是文学史上的任何一本文学作品中所没有见过的。

凯瑟琳在对艾伦·丁恩讲到她爱希思克利夫时说:“我这么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内莉,而是因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她还有过下面这样一段自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悲苦……我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他。即使别的一切全都消亡了,只要他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而要是别的一切都留下来,只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世界就成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我对林敦的爱,就像林中的树叶。我很清楚,当冬天使树木发生变化时,时光也会使叶子发生变化。而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恰似脚下恒久不变的岩石……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我对他没有比对我自己更感兴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我的心中。”

希思克利夫则说:“两个词就可以概括我的未来了:死亡和地狱。失去了她,活着也在地狱里。”为了要见凯瑟琳一面,他半夜去挖开凯瑟琳的坟墓。他撬开她的棺材一侧,还买通教堂执事,待他死后把他的棺材一侧也撬开,以便相通。直到最后睁眼闭眼都只见到凯瑟琳而死去。这样的爱,是自然之爱,原始之爱,精神之爱,灵魂之爱,因为他们俩的灵魂曾经是一个不分彼此的整体,只不过是肉体有两个而已。

可是,画眉田庄宁静、温存、柔弱的诱惑,五个星期的调教,把凯瑟琳调教成了一个文雅的淑女,使这个两人的整体发生了分裂。凯瑟琳爱上埃德加的年轻、英俊、活跃、有钱,嫌希思克利夫没钱,身份低下。希思克利夫亲耳听到凯瑟琳说嫁了他就降低自己的身份,便愤而出走。三年后他归来发现凯瑟琳已嫁埃德加,深深的爱由此产生深深的恨,他决心进行报复。正是希思克利夫的复仇意识和复仇行动,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引起评论界一些人对该书和它的作者进行指责。可是,是谁剥夺了他的爱?是什么扭曲了他的人性?在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富豪踌躇满志,世俗等级观念到处横行,身份第一,金钱至上,人们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压制,人性被残酷地扭曲。正因如此,具有强烈反叛意识和自由思想的艾米莉,通过作品中的主人公,对罪恶现象给予揭露,起而抗争,把自己的正义、自己的激情、自己的愤怒都融入了这部作品之中。作者为主人公所取名字希思克利夫,系由意为“长满石楠的荒原”和“陡崖”两词构成,这不也给我们泄露了她一丝内心的隐秘吗?艾米莉酷爱长满不畏狂风、倔强生长的石楠的荒原,也敬仰高耸突兀、巍然傲立的陡崖。从这里也可看出她对希思克利夫寄予怎样的感情了。更何况,希思克利夫的爱毕竟还是战胜了自己的恨,当他的复仇计划一一实现时,他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还是在茫茫荒原上漫游,最后不吃不喝,安然死去。这样一个饱受苦难和屈辱的人物,对爱情至死不渝的渴求,对命运不屈不挠的抗争,真是一生追求,死而无悔,尽管复仇手段显得残忍,但读来还是让人感到苍凉和悲壮。为了摆脱生存的困境,保持人性的尊严,获得心灵的自由,人们面临着多么严峻的挑战,经受着多么残酷的考验,面对着多么艰难的抉择啊!艾米莉愤世嫉俗,酷爱自由,她曾在1841年3月1日的一首诗中写道:我若祈祷,那唯一启动我双唇的祷文只有:“请别扰乱我的心,给我自由。”是的,短暂的生命已近终点,这是我唯一的祈求——无论生死,但求心灵无拘,又有勇气承受!

可是,艾米莉发现,只有死亡才能摆脱生存困境,心灵才能获得自由,才能从罪恶中解脱,重归大自然,才能得到净化,求得永恒。她在《呼啸山庄》中给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命运安排,以及她自己病重时拒绝治疗,拒绝服药,不能不说是这种人生观、生死观的形象体现。四《呼啸山庄》的独创性、超前性也反映在作者的艺术构思和叙事手法上,这种构思和手法使作品有了超常的深度和力度。《呼啸山庄》通过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叙述了恩肖和林敦两家两代人的感情纠葛这样一个错综复杂、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按当时的传统手法来写,很可能会落入单线结构的窠臼,而且势必洋洋大观,才能交代清楚。艾米莉打破传统,率先采用了基本倒叙法,即小说的主体部分采用倒叙,只有开头的三章和结尾的四章是顺叙。一上来就让读者看到了这场爱情复仇风暴的基本格局,把呼啸山庄的那种荒凉、败落的环境和人际间冷漠、紧张的气氛,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使读者和洛克伍德一起产生了种种疑团。通过洛克伍德夜宿山庄的所见所闻和可怕的梦魇,有了一种悲凉和神秘的色彩,更加增加了悬念,迫使读者非去寻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而且开头这序幕式的三章极为重要,特别是第三章中洛克伍德睡进那张柜式的卧榻,看到窗台上画的“凯瑟琳·恩肖、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林敦”三个名字,梦见幽灵要进房间,以及希思克利夫朝窗外哀声呼唤“进来吧!凯茜,来呀!”等情节,都是和整个故事遥相呼应的,而且还有着象征意义。

至于叙述故事的人,作者也设置得极为巧妙。除了一个和读者处于同等地位的局外人洛克伍德外,主要是原来的女仆、后来的管家艾伦·丁恩(虽说十五章后改由洛克伍德据她所说复述)。她从小就生活在呼啸山庄,是个知情人,虽为女仆,但有文化,而且既是旁观者,又是不少事情的亲身经历者,她的叙述完全可信,可是她的是非标准显然和作者有所不同,这是作者有意把她和自己做了疏离。除他们之外,参加叙述的还有凯瑟琳、伊莎贝拉·林敦、小凯瑟琳、女仆齐拉等人。他们从各自的角度,用口述或文字向读者共同叙述了故事的全过程,使得故事层次分明,丝丝入扣,互为补充,互相引证,从而使整个叙述更加真实,更加生动,更有说服力。而作者本人,则一直深藏在背后,既不出场说教,也不出面评论,是非曲直完全让读者自己作出判断,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这种多视角的叙事方法,以及作者不做全知全能上帝、深藏背后和读者疏离的做法,完全是现当代文学中的叙事手法,而艾米莉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开始采用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创新,一种超前。

从人物的设计来说,《呼啸山庄》中主要有两个三角模式,一个是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埃德加,一个是小凯瑟琳、哈里顿、小林敦,都是一女二男,但是反映的是两代人不同的爱。如果我们把这两种爱称为原始爱和文明爱的话,第一代的爱是原始爱最终超过了文明爱,凯瑟琳不仅病中思念呼啸山庄,临终前终于投入希思克利夫的怀抱,紧搂着希思克利夫,而且死后成了孤魂,还迫切盼望回到呼啸山庄,发出“我回家来了,让我进去吧!”的苦苦哀求。而第二代的爱是文明爱超过了原始爱,小凯瑟琳则日思夜盼地想回到画眉田庄,在她教育改造了哈里顿、使他摆脱了愚昧和粗野之后,终于双双回到了象征文明的画眉田庄。

第二个三角的故事,写得显然不如第一个三角,而且小说最后的这一“幸福”结局,从作者的人生哲学和整体的情思来看,这样的设置总显得较为勉强。也许是怕读者觉得太压抑了,给他们一点安慰,一线希望,也许是囿于当时的流行手法,从俗一下,来个小团圆作为结局,也许还出于别的考虑,反正对艾米莉来说,我觉得似乎都是一种无奈的举措,一种痛苦的抉择。《呼啸山庄》不仅结构奇巧,手法独特,而且在细节的描写和语言的运用上,也有其独到之处。不管是景色、器物还是人物外表,描写都极为鲜明精细,如对两个庄园周围的自然景色和内部的家具布置的描写等,就连故事情节的年月日,也都非常确切严密,甚至可以列出一张精确的年代表。所用的语言质朴、生动、明快、流畅、不事雕琢,但又遒劲、凝练、简洁,惜墨如金,从而使作品大大地加强了真实感人的生活气息,渲染了强烈浓厚的思想感情,丰富了奇特超凡的主观想象。再加上梦幻、象征、预兆、隐喻的运用,以及神秘、怪诞的哥特式手法,使作品更加富有诗意,加强了深度和力度。

由于《呼啸山庄》的复杂性和多义性,一百五十年来,对它的评述和研究卷帙浩繁、歧见纷呈。20世纪以来,桑格的研究肯定了作品的严谨结构和作者的准确想象力。塞西尔的“风暴和宁静”说,运用自然哲学的概念做了阐释,认为该书写的是风暴和宁静的冲突和复归,艾米莉是个神秘主义者,她所依据的哲学基础是超验世界。凯特尔的“被压迫者的反抗”说,认为希思克利夫的复仇是被压迫者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弗洛伊德主义者认为,艾米莉的创作动机是“出于受压制的性饥渴”。新批评的“窗子喻象”说,通过对《呼啸山庄》的阐释,说明野蛮对文明的威胁。结构主义则通过对此书的阐释,进一步证实“文本内在的多义性事实”,同时也指出了“现代文明的危机”。除此之外,还有解构主义批评,女权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等等。总之,对《呼啸山庄》,各种理解和阐释层出不穷,正如有人说的那样,《呼啸山庄》是一部奇书,也是20世纪文学批评界的一部宠书,从对它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文学批评理论流派的演变;对它和它的作者的评论,简直就是一部20世纪文学批评史的缩影。可以想见,对《呼啸山庄》这样一部“神秘莫测”的作品,今后还会出现更多的阐释,更多的评述研究著作。真是说不完的《呼啸山庄》,道不尽的艾米莉·勃朗特。宋兆霖1995年10月于浙江大学求是村

第一章

一八〇一年。那一天,我刚去拜访了我的房东回来——就是那位后来让我伤透脑筋的孤僻的邻居。这儿真是个美丽的山乡!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信我还能找到一个与尘嚣这般隔绝的地方了。这是个厌世者的理想天堂。希思克利夫跟我,正好是非常般配的一对,我们可以分享这一片荒凉了。真是个绝妙的人!在我骑马来到他跟前时,只见他眉毛下那对乌黑的眼睛满含猜忌地冷冷瞅着我,看来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心里对他有着多大的热情。待我对他通报自己的姓名时,他的手指满怀戒心地往背心袋里插得更深了。“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作为回答。“我是洛克伍德,您的新房客,先生。我一到这儿,就急着前来拜访您,是想向您表明我的心意,但愿我这样再三要求租下画眉田庄,没有给您带来什么不便。昨天我听说您打算……”“画眉田庄是我自己的产业,先生。”他皱起眉头,慌忙打断我的话,“只要我能办到,我是绝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进来吧!”这一声“进来”是咬牙切齿地、带着“去你的!”这种情绪说出来的,就连他挨着的那扇栅栏门,也没有对他这句话作出响应而有所动作。我想,正是这种情况促使我决定接受这一邀请。对这样一个人物,我感到很有兴趣,看来他比我还要矜持得多哩。

待到看见我的马儿的胸膛快要碰上栅栏,他倒也伸手解开了门链,然后很不乐意地领我走上石铺路。我们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喊道:“约瑟夫,来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马牵走,另外再拿些酒来!”“我看,这家人家就这么个仆人了吧,”听了他那个双料命令,我暗想,“怪不得石铺路上长满了草,树篱也得靠牛羊来修剪了。”

约瑟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头——也许已经很老了,虽说身子骨倒还硬朗结实。“老天爷,帮帮我们吧!”当他牵过我的马时,怨声怨气地低声嘟哝着,还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使得我好心地猜想,他该是需要老天爷帮忙他消化肚子里的饭食吧,他的这声虔诚的祈求,跟我的突然来访是毫不相干的。“呼啸山庄”是希思克利夫先生住宅的名称。“呼啸”一词,在当地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它形容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这座山庄所经受的风呼雨啸。当然,住在这儿,清新纯净的气流是一年四季都绝不会少的。只需看一看宅子尽头那几棵生长不良、过度倾斜的枞树,还有那一排瘦削的、全都把枝条伸向一个方向,就像在向太阳乞求布施的荆棘,你就能捉摸出从旁刮过的北风该有多大威力了。多亏当年的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这幢宅子盖得非常结实,狭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墙里,墙角都砌有凸出的大石块保护着。

在跨进门槛之前,我驻足观赏了一下布满宅子正面、特别是大门周围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刻。在大门的顶上,在那些破损剥落的怪兽和不知羞的小男孩中间,我还发现了“一五○○”这个年份和“哈里顿·恩肖”这个姓名。我原本想就此发表一点意见,还想向这位坏脾气的主人请教一下这座山庄的简单历史,可是从他站在门口的那副架势看,分明是要我马上进去,要不就干脆离开。我可不想在进屋参观之前,就把主人给惹恼了,弄得他更加不耐烦。

不用经过任何穿堂或过道,我们一跨步便进了这家人家的客厅。这儿的人把这叫作“正屋”,是很有见地的。它通常包括厨房和客厅。不过我认为,在呼啸山庄,厨房一定给挤退到另一间去了。至少,我听出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和碗盘的相碰声,是一直从里面传出来的;而且在大壁炉的旁边,看不到有烤炙、烧煮或烘焙的迹象,也不见墙上有什么铜锅和锡淘盆在闪闪发光。只有在屋子的另一头,有一个橡木的大碗橱,上面一排排摆着无数白镴盘子,摞得快到房顶,其间还杂放着一些银壶、银杯,倒是它们反射出闪烁的光芒和热气。这个碗橱毫无遮拦,它的整个构造,让人一览无遗。只有一处地方,让一个搁有燕麦饼、牛腿、羊肉和火腿之类的木架子,遮挡住了一部分。在壁炉的上方,挂着几支蹩脚的杂式旧枪,还有一对马枪。壁炉台上,一字儿排着三只画得艳丽俗气的茶叶罐,算是装饰品。地是平滑的白石铺砌的。椅子的结构简陋,高背,漆成绿色。暗处还有一两张笨重的黑椅子。在碗橱底下的圆拱里,躺着一只硕大的酱色母猎狗,身边围着一窝尖声叫着的小狗;还有几只狗则躺卧在别的隐蔽的地方。

这样的屋子和陈设,要是属于一个普通的北方农民,有着一张倔强脸膛和一双适合穿短裤、扎绑腿的壮腿的庄稼汉,那也就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要你选的正好是刚吃过饭的时间,你在这山区方圆五六英里的地方走上一圈,包你随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安坐在他的扶手椅里,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大杯浮着泡沫的麦芽酒。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跟他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却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比。从外貌看,他像个皮肤黝黑的吉普赛人,可是从衣着举止看,他又像位绅士——也就是说,像许多乡下的乡绅那样的绅士——也许有点衣冠不整,但他的不修边幅看上去并不刺眼,因为他有一个挺拔、漂亮的身材。他那张脸却颇为阴郁。也许有人会认为,他多少带点儿缺乏教养的傲慢。我倒对此有所理解,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凭直觉知道,他的这种矜持,是出于对卖弄感情——对互相表示热情的厌恶。他把爱和恨全都放在了心里,而且还认为,被人爱和恨也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不,我的结论下得太早,我这是把自己的品性过分慷慨地送给他了。希思克利夫先生遇上一个想要跟他相识的人时,尽量地把手藏起来,也许有他自个儿的理由,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但愿我的这种本性称得上是特别的吧。我那亲爱的母亲常说,我永远不会有一个舒适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才证实自己确实完全不配有那样一个家。

当时,我正在海滨享受着一个月的好天气,偶尔认识了一位最迷人的姑娘——在她还没有理会我之前,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位真正的天仙。我从没有用语言表达过自己对她的爱慕之情,可是,如果眉目确能传情的话,一个最傻的傻子也能看出,我已经深深地堕入情网了。后来她终于懂得了我的爱意,回送了我一个秋波——一个任你想象有多甜蜜的秋波。可是我怎么样呢?说来丢脸,我就像一只蜗牛似的,冷冰冰地缩回来了。而且对方每向我送一次秋波,我就越冷淡,往里缩得越紧,最后害得这天真的姑娘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以为自己搞错了,窘得不知所措,只好恳求她妈妈赶紧带她一溜了之。

就因为有这种古怪的脾性,我得了个冷酷无情的名声。多么冤枉啊,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我在壁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的房东也走到对面的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为了填补这短暂的沉默时刻,我伸手想去抚摸那条母狗。这时它已离开那窝崽子,像狼似的偷偷溜到我小腿后面,噘起嘴唇,白白的牙齿上馋涎欲滴。

我的爱抚却惹起它打从喉头发出的一串长狺。“你最好别去理这条狗,”希思克利夫和着狗狺,粗暴地大声说道,同时用力跺了一下脚,把那更凶的狺声给止住了,“它不习惯受人溺爱——我养的不是玩赏的宠物!”

接着,他大步走近边门,再次高声叫道:“约瑟夫!”

约瑟夫在地下室的深处,含混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什么,但是不见有上来的动静,于是主人就亲自下去找他了,留下我和那条凶恶的母狗面对面地厮守着。另外还有一对狰狞的蓬毛牧羊犬,也和它一起留神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并不急于想跟它们的牙齿打交道,所以也就一动不动地静静坐在那儿。然而,不幸的是,我原以为它们一定不懂无声的咒骂,就对它们挤眉弄眼,做起鬼脸来。我的某个脸相竟惹恼了狗太太,它勃然大怒,纵身跳上我的膝盖。我立即把它推了下去,慌忙拉过一张桌子来挡在中间。这一下可激起了公愤,六只大小不同、年龄不一的四脚恶魔,一窝蜂似的从藏身处蹿了出来,扑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我发觉我的脚跟和衣边尤其成了攻击的对象,便尽可能有效地挥动那根拨火棒,挡开那几位较大的斗士,同时不得不大声求援,吁请这家人家的人赶快来重建和平。

希思克利夫和他的仆人,令人恼火地依旧不慌不忙爬着地下室的阶梯。尽管壁炉前又是撕咬,又是狺吠,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可我觉得他们的步子并没有比平时快上一丁点儿。

多亏这时从厨房里迅速奔出一个人来——一个健壮的女人,她撩起衣裙,光着胳臂,两颊火红,挥舞着一只煎锅,冲到我们中间。她就凭着这件武器,还有她的舌头,达到了目的,出奇地平息了这场风暴。待到她的主人上场时,只留下她了,她正像大风刮过的海洋那样喘息着。“见鬼,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朝我瞪了一眼。刚才受到那样不友好的对待,现在还得看这样的眼色,真让人受不了。“是啊,真是见鬼了!”我嘟哝着说,“就是有鬼附身的猪群,也没有您家的这班畜生凶哩。您倒不如把一个生客丢给一群猛虎呢!”“不去碰它们,它们是不会惹事的。”他说着,把酒瓶放到我的面前,把拖开的桌子搬回原处,“狗是应该保持警觉的。喝杯酒吧。”“不,谢谢。”“没给咬着吧?”“要是我给咬着了,我就要在那咬人的东西上打下印记了。”

希思克利夫绷紧的脸上转而露出了一丝笑意。“得啦,得啦!”他说,“您受惊了,洛克伍德先生。来,喝点酒吧。我这屋子难得有客人来,我愿意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懂得该怎样来接待客人。祝您健康,先生!”

我鞠了一个躬,举杯回敬了一句祝词。我开始意识到,为了一群狗的失礼,坐在这儿生闷气,实在有点犯傻。再说,我也不愿让这家伙再拿我取笑,因为现在他的兴致已经转到取笑人方面来了。

他,也许已经转而察觉到,得罪一个好房客是愚蠢的。因而态度方面有所缓和,语气也不再那么简慢,而且还提起了一个他以为会让我感兴趣的话题——有关我目前隐居的这个地方的优点和缺点。我发现,他对我们谈及的这个话题,是非常有见识的。临到告别的时候,我竟然如此兴致勃勃,主动提出明天还要来拜访他。

他显然不希望我再来打扰。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来。说来奇怪,跟他一比,我发觉自己是多么爱交际啊。

第二章

昨天下午天很冷,又有雾。我本想在书房的炉火边度过这半天时间,不打算踩着荒原上的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去了。

可是,当我用过正餐(请注意:我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用正餐,我的女管家——一位稳重的太太——是租房时讲明必须一起雇下的,她总是不能,也许是不愿理会我的要求,把正餐放在五点钟),怀着这一懒惰的打算,上了楼,跨进书房时,却见一个女仆跪在那儿,身边放着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大量的煤灰压住火苗,弄得满屋子扬满了灰尘。这一景象立刻驱使我回了头。我戴上帽子,走了四英里路,来到希思克利夫家的花园门口。这时开始飘起雪花,我正好躲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在那荒凉的山顶上,土地由于结着黑冰冻得坚硬,凛冽的寒气冷得我四肢直打战。我打不开花园的门闩,就跳了进去,顺着两边杂乱地长着醋栗树丛的石路,直奔屋门。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门,直到我把指关节都敲疼了,引得那群狗也狂吠起来。“这样糟糕的人家!”我心里直嚷,“凭你们这样无礼待客,就该让你们跟人类永远隔离。至少,在白天我还不会把门闩得这么死死的。我才不管哩——说什么我也要进去!”

打定主意,我就抓住门闩,使劲摇动起来。脸色乖戾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洞里探出头来。“你干吗?”他大声叫嚷着,“主人在羊圈里。你要跟他说话,就打谷仓的那头绕过去。”“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大声应答道。“除了太太,一个人也没有。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来开门的。”“为什么?你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别找我!我才不来管这种事哩。”咕哝了这么两句,那脑袋就不见了。

雪开始下大了。我抓住门把,又试了一回。这时,后面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扛着干草杈、没穿外套的小伙子。他招呼我跟着他走。于是,我们穿过洗衣房,经过一个石头铺的院场(那儿有一间堆煤的棚屋,一台水泵,还有一个鸽子棚),终于来到了头天接待过我的那间暖和、敞亮的大屋子。

壁炉里,煤块、泥炭和木柴混合燃起的熊熊炉火,烧得正旺,闪耀出明亮、欢快的光辉。在等待摆上丰盛晚餐的餐桌旁,我很高兴地见到了那位“太太”,以前,我从没想到他家还有这样一位人物。我对她行了礼,然后等待着,以为她会请我坐下。可她只是朝我打量了一下,就往后朝椅背上一靠,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刮暴风雪了!”我说,“希思克利夫太太,我怕是因你的仆人贪闲,让你家的大门受累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们听到我在敲门!”

她始终不吭一声。我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我。反正她一直就用一种冷漠的神色盯着我,让人甚感窘迫,极不愉快。“坐下吧!”那小伙子粗声粗气地说,“他就要来了。”

我依他的话坐了下来,然后轻咳了一声,对那条凶狗朱诺叫唤了一声。这第二次见面,它总算赏脸,摇了摇尾巴尖,表示承认我是它的相识。“好漂亮的狗!”我又开了个头,“你打算不要这些小狗吗,太太?”“它们不是我的。”这位可爱的女主人说。那腔调比希思克利夫的答话还要让人感到不快。“啊,你疼爱的一定在这一堆里了!”我转身朝着一只不太能看清的靠垫接着说,那上面伏着几只猫一样的东西。“疼爱这些东西那可真是怪了!”她轻蔑地说。

真倒霉,那原来是堆死兔子。我又轻轻清了清嗓子,向壁炉靠近些,再次说起今晚天气不好之类的话来。“你本来就不该出门的。”她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到壁炉台上去拿那两个彩色的茶叶罐。

她原本坐在光线被挡住的地方,这会儿我可把她的整个身材和面貌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她身材苗条,显然还是个少女。体态真是好极了,还有一张我生平没有福气见到的俊美小脸,五官细巧,非常漂亮。淡黄色的鬈发,或者不如说是金黄色的鬈发,披散在她细嫩的脖子上。至于那双眼睛,要是表情欢快的话,你就怎么也没法抗拒了。是我这颗容易动情的心有幸,此时它们流露出的,只是徘徊在轻蔑和有几分绝望之间的神色,这看上去特别显得不自然。

她几乎够不到茶叶罐。我想动手帮她一下。她猛地朝我转过身来,就像一个守财奴看到有人要想帮他清点金子一样。“我不用你帮忙,”她厉声说,“我自己拿得到。”“对不起。”我连忙回答。“是请你来喝茶的吗?”她在自己那整洁的黑衣裙上系上一条围裙,然后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匙茶叶正准备往茶壶里倒,问道。“能喝杯热茶真是太高兴了。”我应声说。“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了一句。“不,”我脸带一点笑容说,“你就是请我的人呀。”

她蓦地把茶叶倒回罐里,把匙子和茶叶罐一丢,使性子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前额紧蹙,朱唇噘起,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这时,那小伙子已经穿上一件相当破旧的外衣,站在壁炉跟前,从眼角里瞅着我,那神气,就像是我们之间有着什么未了结的深仇大恨似的。我开始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仆人来了。他的衣着和谈吐都很粗俗,一点也没有希思克利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种优越气派。他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蓬乱得像个野人,他的胡子像头熊似的布满双颊,他的双手就像普通劳动者那样黝黑。可是他的态度举止很随便,几乎还有点旁若无人,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家仆伺候女主人应有的那种小心殷勤。

既然无从判定他在这家人家中的地位,我觉得还是不去理会他那奇怪的举止为好。过了五分钟,希思克利夫先生进来了,多少总算把我从这种不自在的场面中解救了出来。“您瞧,先生,我说话算数,真的来了!”我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声说道,“不过我怕要让这天气困上半个小时了——要是您容许我在这儿暂避一下的话。”“半个小时?”他说着,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大风雪天出来闲逛呢。你知不知道你会有陷入沼泽的危险?就连熟悉这些荒原的人,在这样的夜晚,常常也会迷路。我还可以告诉你,眼下这种天气是不会转好的。”“也许我能在您的仆人中找一位向导吧,他可以在画眉田庄过夜,明天早上再回来——您能抽出一个给我吗?”“不,不行。”“哦,真是!好吧,那我只好靠我自己的本领了。”“哼!”“你是不是该准备茶了?”那个穿破旧衣服的小伙子问道,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年轻太太身上。“他得算一个吗?”她问希思克利夫。“去准备就得了,行不行?”这就是回答,他说得如此蛮横,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语气,充分暴露出他的坏脾性。我再也不想把希思克利夫叫作绝妙的人了。

茶准备好了,他是这样邀请我的:“呃,先生,把你的椅子移过来吧!”

于是,我们几个,包括那个粗野的小伙子,全都拖过椅子,围坐在桌边。在饮用茶点时,席面上一片肃静。

我心里想,如果这片乌云是我引起的,我就有责任尽力来驱散它。他们不可能每天都这么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坐着。不管他们的脾气有多坏,总不会成天都板着脸的吧。“说来奇怪,”喝完一杯茶,接过第二杯时,我开始说道,“真是奇怪,习惯对我们的情趣爱好和思想观念的形成,竟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一定有许多人没法想象,希思克利夫先生,像您这样过着与世完全隔绝的生活,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可是我敢说,您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又有您这位可爱的夫人像女神般卫护着您的家庭和心灵……”“我可爱的夫人!”他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浮现出几近狰狞的讥笑,“她在哪儿——我可爱的夫人?”“我说的是希思克利夫太太,您的夫人。”“嗯,没错——啊!你是说,尽管她的肉体已经不在,她的灵魂依然站在保护天使的岗位上,卫护着呼啸山庄的好运。是这意思吗?”

我发觉自己已经搞错了,便想改正过来。我本该看出他们双方的年龄差距过大,不像是夫妻。一个已四十来岁,正是心智最成熟的时期,男人在这个时期很少会抱有幻想,误以为女孩子是为了爱情才嫁给他的——那种美梦是留给我们老年时聊以自慰的。那另一个呢,看上去还不到十七岁。

这时,一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那个在我胳臂旁捧着盆子喝茶,手没洗就抓面包吃的乡巴佬,也许就是她的丈夫吧。不用说,是小希思克利夫了。这就是隐居的结果:只因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还有更好的男人,就让自己投进了这么个乡巴佬的怀抱,真是太可惜了——我得留点神,别引起她对自己的选择产生后悔了。”

这最后的想法似乎有点抬高自己,其实倒也不是。坐在我旁边的这一位,一看到就简直让我厌恶。根据经验,我知道自己还是有点吸引力的。“希思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思克利夫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说着,他掉过头去朝她看了一眼,这是一种特别的眼光,一种非常憎恨的眼光——除非他那一脸肌肉生得完全反常,不会像旁人那样表达出心灵的语言。“啊,不用说,这下我明白了,你真有福分,这位仁爱的仙女原来是属于你的。”我转过头来对我身旁的那一位说。

比刚才还要糟糕!这年轻人蓦地满脸通红,他紧握拳头,摆出了像要动武的架势。可是他似乎立即就控制住了自己,用一句骂人的粗话压下了心头的怒火。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我假装没有听见。“不幸你猜得不对,先生!”我的主人说,“我们两个都没有这种福分占有你的这位好仙女。他的男人死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啦。”“那么这位年轻人是……”“当然不是我的儿子啦!”

希思克利夫又笑了起来,那意思仿佛是把他当作这头笨熊的父亲,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荒唐了。“我的名字是哈里顿·恩肖。”那一个怒声叫嚷道,“而且我劝你要尊重它!”“我并没有表示不尊重呀。”这是我的回答,心里却在暗笑他报出自己的姓名时那种庄严神气。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盯得我都不愿再去回瞪他了,我怕我会忍不住赏他一个耳光,或者给他逗得笑出声来。这时我才开始清楚地感觉到,在这个舒适的家庭中,我实在有点格格不入。这种精神上的阴郁气氛,不仅抵消了,而且还压倒了我周围温暖的物质上的舒适。我告诫自己,第三次有胆量再来这家人家时,一定得多加小心。

吃喝完毕了,没有人说一句应酬话。我走到一扇窗子跟前,观察一下天气情况。

我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黑夜已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成一片,淹没在暴风雪卷起的可怕旋涡中。“没有人带路,眼下我怕是回不了家了。”我禁不住叫了起来,“道路大概都给埋上了,就是还露出在外的话,我也没法看清该往哪儿迈步了。”“哈里顿,把那十几只羊赶到谷仓的门廊里去,要是让它们留在羊圈里过夜,就得给它们盖点东西,前面也得挡块木板。”希思克利夫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接着说,心里更焦急了。

谁也没来搭理我。我朝四周看了看,只见约瑟夫给狗提来了一桶粥,希思克利夫太太则俯身在炉边,在烧火柴玩,这堆火柴是方才她放回茶叶罐时,从壁炉台上碰落下来的。

约瑟夫放下粥桶,用挑剔的目光朝屋子里打量了一圈,接着扯开他的破嗓子大声说道:“我真弄不懂,大伙全出去干活了,你怎么能待在这儿闲着!你可是实在没出息,跟你说了也白搭——你那坏毛病,一辈子也改不好了。你是一心要去见魔鬼了,跟走在你前头的你妈一样!”

一时间,我还以为这番滔滔不绝的话是冲我来的,我大为生气,便径直朝这个老混蛋走去,打算一脚把他踢出门外。

可是,希思克利夫太太的答话,把我给拦住了。“你这个造谣生事、假正经的老东西!”她反驳说,“你这样来提到魔鬼,难道不怕给活捉去吗?我警告过你,要你别来惹我,要不,我就要请魔鬼特地帮个忙,把你给捉了去。站住,约瑟夫!你瞧这儿,”她接着说,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黑封面的大书,“我要让你瞧瞧,我的魔法已经有多大,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了。那头红毛母牛不是无缘无故死掉的。你那风湿病还算不上上天给你的惩罚哩!”“哦,恶毒呀!恶毒呀!”老头喘着气说,“求主拯救我们脱离邪恶吧!”“不,你这个恶棍!上帝早把你给抛弃了——滚出去,要不,我就要你大吃苦头!我要用蜡,用泥把你们全都捏成小人儿,谁先越过我规定的界限,我就要——我暂且不说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置——可是,瞧着吧!去,我正在盯着你呢!”

这个小女巫,在自己那美丽的眼睛中,增添进一种恶意嘲弄的神色。约瑟夫吓得直发抖,急忙逃了出去,一边逃一边祷告,还嚷着:“恶毒呀!恶毒呀!”

我认为,她这种行为一定是由于闲得无聊闹着玩的。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想对她诉说一下我眼前的困境。“希思克利夫太太,”我恳切地说,“我打扰您了,一定得请您原谅。

我敢于来打扰您是因为,您既有这样的容貌,我敢说您的心肠也一定很好。请您给我指出几个路标吧,我也好找到回家的路。我一点也弄不清该怎么走,就像您弄不清去伦敦该怎么走一样!”“顺你来的路回去就得了,”她回答说,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里,面前点着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这是个简单的劝告,可也是我能提出的最好主张了。”“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被人发现冻死在积满雪的沼泽或泥坑里,您的良心会不会低声指责您,说这里也有您的一份过错呢?”“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围墙的尽头。”“您送我!在这样的夜晚,为了贪图我的方便,哪怕要您跨出门槛一步,我也于心不忍啊!”我叫了起来,“我只是求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要您领路,要不就请您向希思克利夫先生求个情,给我派个带路的。”“派谁呢?这儿只有他自己,恩肖,齐拉,约瑟夫和我。你要哪一个?”“农庄里就没有其他男孩子了吗?”“没有了,就这么几个人。”“这么说,我只好在这儿过夜了。”“那你可以自己跟主人去说,我不管!”“我希望这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些山头上乱跑了。”从厨房门口传来希思克利夫严厉的声音,“至于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要是你定要留下,那就只能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合睡一张床了。”“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的椅子上。”我回答说。“不,不行!不管是富是穷,陌生人总是陌生人,我是不容许任何人待在我防范不到的地方的!”这毫无礼貌的恶棍说。

受到这样的侮辱,我的忍耐到了头。我气愤地回了他一句,从他面前冲过,径直奔进院子里,匆忙中竟撞到了恩肖身上。天已经漆黑一团,我连出口也找不着了。我正在四处乱转,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这是他们彼此间有礼貌的又一个例子。

开始,那个小伙子好像对我还友好。“我陪他到林苑那儿吧。”他说。“你陪他到地狱去吧!”他的主人或者是他的亲戚什么的大声叫了起来,“那谁来看管那些马,呃?”“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人看马重要吧。总得有个人陪他走一趟。”希思克利夫太太轻声说,心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用不着你来指派!”哈里顿回嘴说,“要是你放心不下他,最好别吭声。”“那我就盼望他的鬼魂会缠住你;也盼望希思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房客,直到画眉田庄倒塌掉!”她尖刻地回答说。“你听,你听,她在咒他们哩!”约瑟夫咕哝道,这时我正朝他奔去。

他坐在听得见说话的不远处,借着一盏提灯的灯光,正在挤牛奶。我没打一声招呼,径自拿起提灯就走,大声说明天派人送回,便朝最近的一个边门奔去。“主人,主人,他把提灯抢跑了!”老头一面大喊,一面朝我追了上来,“嘿,咬牙!嘿,看家狗!嘿,老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打开小门,两只毛茸茸的怪物便直扑我的喉头,我站立不住,跌倒在地;灯也灭了;耳边只听到希思克利夫和哈里顿发出一阵狂笑,这使我羞愤到了极点。

幸亏,那两个畜生好像只想张牙舞爪,摇尾扬威,并不想把我活活吞下去。可是它们也不容我重新站立起来,我不得不躺在地上,听候它们的恶主人发落。我的帽子也掉了,气得直发抖。我命令那些恶棍立即放我出去——再让我多待一分钟,我就要让他们遭殃——语无伦次地说了不少此仇必报之类的威吓话,狠毒之程度,颇有李尔王的味道。

过分的激动使得我鼻血大流不止,可是希思克利夫还在笑,我也还在骂。要不是这时来了一个头脑比我清醒、心地比我的主人仁慈的人,我真不知道这场戏该怎么收场。这人就是健壮的女管家齐拉。她终于赶出来打听外面这场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以为他们当中必定有人对我下了毒手,可她又不敢得罪她的主人,就朝那个年轻的恶棍开起火来。“好哇,恩肖先生,”她大声叫嚷道,“不知道你下次还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哩!咱们这是要在咱们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看这家人家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瞧瞧这可怜的小伙子,都快喘不过气来啦!行了,行了!别再这样啦!快进来,我来给你治一下。就这样,别动。”她这样说着,冷不防朝我的脖子上浇了一瓢冰冷的水,接着便把我拖进厨房。希思克利夫先生跟了进来。他那难得出现的欢快很快就消失了,重又恢复他惯常的阴郁。

我难过极了,而且头昏目眩,因而不得不在他家借宿一夜。他吩咐齐拉给我倒一杯白兰地,然后就进内室去了。齐拉则对我困窘的处境安慰了几句,又照主人的吩咐给我喝了酒,见我已稍微振作了一些,便带我去睡了。

第三章

在把我领上楼去时,她叮嘱我遮住烛光,也不要发出声响,因为她的主人对她领我去那间卧房,有着一种古怪的念头,而且从来都不乐意让任何人进去住宿。

我问这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说:不知道。因为她在这儿才待了一两年,而这家人家的古怪事又多,她也就没能一一都打听了。

我昏昏沉沉的,自己也顾不上多问了。我插上门闩,往四下里打量,看看床在哪儿。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椅子,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很大的橡木柜子。在靠近柜子顶部的地方,开有几个方洞,就像是公共马车的窗子。

我走近这东西,往窗子里一看,发现原来这是一张式样独特的老式卧榻。它设计得非常实用方便,这样,一家人就没有必要人人都需占用一个房间了。实际上,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还有窗台,正好用来当桌子。

我把围板往两边推开,拿着蜡烛跨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我觉得现在已经安全,不用再提防着希思克利夫那班人了。

我把蜡烛放到窗台上,看到窗台的一角堆着几本发了霉的书,油漆过的台面上画满了字迹,而这些大大小小用各种字体写的字,翻来覆去的无非是一个名字而已——凯瑟琳·恩肖,有些地方变成了凯瑟琳·希思克利夫,有的地方又变成了凯瑟琳·林敦。

我无精打采地把头靠在窗子上,不断地念着凯瑟琳·恩肖,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凯瑟琳·林敦,直到合上了眼睛。可是还不到五分钟,仿佛出现幽灵似的,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片亮得耀眼的白色字母,空中成群地蜂拥着“凯瑟琳”。我惊跳起来,正想去驱散这些突然冒出的名字,发现烛芯斜靠在一本旧书上了,使得那靠着的地方发出一股烤牛皮的气味。

我剪掉烛芯。由于受凉发冷,又一直恶心想吐,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干脆坐了起来,把那本烤坏的书放到膝盖上,打了开来。原来这是一本细体字的《圣经》,发出很浓的霉味。扉页上有一行签名——“凯瑟琳·恩肖,她的书”,还有一个二三十年前的日期。

我合上这本书,拿起另一本,又另拿一本,直到把全部书都翻检了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显然是经过选择的,而且从磨损的情况看,说明是经常在用的,尽管用得未必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能躲过钢笔写的批注——至少像是批注——书页上留下的每一块空白,全都给涂满了。有些是孤立的句子,还有一些看样子像篇正式的日记——字迹潦草,字体也未定型,显然是出于小孩之手。

在一张剩余的空页上端(当初发现这一空页时,可能是如获至宝),有一幅绝妙的漫画肖像,画的就是我们的朋友约瑟夫,一看就把我给逗乐了——虽说画得粗略,可是线条粗犷有力。

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立刻使我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便开始辨认起她那已经褪色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来。

画的下方有这样一段文字:真是个倒霉的礼拜天!我真盼望我爸还能回来。亨德利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待希思克利夫的态度凶极了——希和我要起来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走出开头的一步。整天都下着大雨,我们没法去教堂了,因此约瑟夫定要在阁楼上聚个会。亨德利和他妻子都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烤火——我敢说,他们绝不会去读《圣经》——而希思克利夫,我,还有那个可怜的小农工,不得不听从吩咐,拿着祈祷书上阁楼。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粮食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浑身哆嗦。真希望约瑟夫也哆嗦起来,那样,他为了自己,也会少给我们讲点道了。全是痴心妄想!礼拜足足做了三个小时。可是我的哥哥看到我们从楼上下来时,居然还有脸嚷道:“什么,这么快就完啦?”以前,星期天晚上照例是准许我们玩玩的,只要不大吵大闹;现在,只要笑一下,就要罚我们站壁角!“你们忘了你们还有个家长呢!”那暴君说,“谁先惹我发脾气,我就毁了他!我坚决要求完全保持肃静。啊,小东西,是你吧?弗朗西丝,亲爱的,你走过来时,给我扯他头发。我听到他用手指打响榧子了。”弗朗西丝使劲地扯了扯那小孩的头发,然后走过来坐到她丈夫的膝上。他们俩坐在那儿,就像是一对娃娃,一直就那么又是亲嘴,又是闲扯——全是些愚蠢的废话,连我们都感到害臊哩。我们只好躲进备餐台的圆拱里面,自己想办法尽量弄得舒服点。我刚把我们的围裙连接在一起,挂起来当作帷幕,谁知约瑟夫正好有事从马房进来。他一把扯下我的手工活,扇了我一个耳光,扯开他的破嗓子哇哇嚷道:“主人才落葬,安息日还没有过完呢,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耳朵里响着,你们竟敢玩起来了!你们真不知害臊!给我坐下,坏孩子!只要你们肯读,好书有的是。都给我坐下,好好想想你们自个儿的灵魂吧!”说着,他强迫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好,好让我们借着远处炉火照过来的那点微弱的光线,读他塞进我们手里的破书。我可受不了这差使。我提起这本脏书的封面,使劲把它扔进了狗窝,赌咒说我最恨善书。希思克利夫也把他那本一脚踢进了狗窝。接着是一场大闹!“亨德利少爷!”我们的那位牧师大声叫嚷道,“少爷,快来呀!凯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的书皮子都撕下来啦!希思克利夫用脚踢开了《走向毁灭之大路》的第一卷!你让他们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啊!唉!换了老主人的话,准要好好抽他们一顿了——可是他不在啦!”亨德利急忙从他的炉边天堂赶了过来,抓住了我们俩,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胳臂,把我们扔进了后厨房。约瑟夫口口声声说,“老魔王”准会在那儿把我们活活捉走的。我们受到这样的安慰之后,便各自找了个角落,静候“老魔王”的到来。我从书架上伸手摸到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又把通正屋的门推开一点,让它漏进几丝亮光,然后写了二十来分钟的字。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出主意说,我们可以拿上挤奶女工的那件外套,披在头上,到荒原上去奔跑一通。真是个有趣的好主意!——要是那个可恶的老头进来,他还以为他的预言应验了哩——哪怕在雨里淋着,我们也不会比这儿更湿更冷的。

我猜想凯瑟琳一定实现了她的计划,因为接下去写的是另一回事。她变得爱哭了。她写道:我做梦也万万没有想到,亨德利竟能让我哭成这般模样!我的头痛极了,痛得我没法睡到枕头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止不住要哭。可怜的希思克利夫啊!亨德利骂他是个小流氓,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饭了。而且他说,再也不许他跟我一起玩。还威胁说,我们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他就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他还一直怪爸爸(他竟敢怪起爸爸来!)待希太宽容了,发誓要让他降到他只能有的地位上去……

对着这些模糊不清的文字,我开始打起盹来。我的目光从手写字渐渐滑到了印刷字上。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有花饰的标题:《七十个七次,及七十一个的第一——杰伯斯·勃兰德罕牧师在吉默屯沼泽区教堂的一次讲道》。就在我迷迷糊糊地苦苦猜测,这位杰伯斯·勃兰德罕会怎样来发挥这个题目时,我却倒在床上睡着了。

咳,喝了倒霉的茶,受了倒霉的气,这会儿吃苦头了!要不怎么会让我过这么可怕的一夜呢?打从我懂得什么是受苦以来,我记不起有哪一回能和这一夜相比的。

我开始做起梦来——几乎在我还能意识到自己身居何地时就做开了。我觉得已经是早晨了,我正往回家的路上走,有约瑟夫在前给我带路。路上的积雪有好几码深。我们挣扎着往前走时,我的同伴不住地责备我,怪我为什么不带一根朝圣节杖,说是不带这种拐杖,就永远别想进那屋子,还神气活现地挥舞着手中的一根大头棍棒——我只知道这东西该这么叫。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事十分可笑,回自己的家还得带这么件武器才能准许进家门。可是跟着一个新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我这并不是回家呀,我们是正在赶去听那位大名鼎鼎的杰伯斯·勃兰德罕讲道,讲《七十个七次》。可不管是约瑟夫,这位牧师,还是我,要是犯了“七十一个的第一”条罪,就要给当众揭发,逐出教门了。

我们来到了教堂。说真的,我平日散步已经过那儿两三回了。它就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山谷里。这个山谷已填高,靠近一片沼泽,打那儿发出的阴湿的泥炭气,据说足以使存放在那儿的几具尸体不会腐烂。屋顶至今还完好如前,可是牧师的俸金每年只有二十镑,另外就是一座有两个房间的房子,而且眼看有可能决定只给一间了,所以没有一个教士愿来这儿担任牧师的职位。尤其是风传说,他的“子民们”宁愿让他饿死,也不愿掏腰包多拿出一分钱来提高他的俸金。不过在我的梦里,我看到杰伯斯有着满堂的会众,而且都在专心听讲。他正在讲道——天哪!这是什么讲道啊!全篇共分四百九十节,每一节都相当于平常的一次讲道,每一节讨论一种罪恶!至于他是从哪儿搜集来这么些罪恶的,我说不上来。他对一词一语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而且似乎这位弟兄每次犯的都得是不同的罪。它们的性质都极其奇特,全是些我以前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离奇古怪的罪过。

哦,我听得厌倦极了!我是怎样地扭动身子,大打呵欠,瞌睡过去又醒过来的啊!我使劲地掐自己,拧自己,揉眼睛,站起来又坐下,还用胳臂肘推推约瑟夫,要是牧师讲完了,让他告诉我一声。

我被判定得听完全部讲道。最后,他讲到了“七十一个的第一”。就在这要紧关头,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公开谴责杰伯斯·勃兰德罕是个罪人,他犯的罪,任何一个基督徒都用不着饶恕。“先生,”我大声叫道,“我坐在这四堵墙壁中间,已经憋着气耐着性子听了,饶恕了你讲的四百九十个题目。七十个七次我拿起帽子,打算走掉——七十个七次你都荒唐地硬逼我重又坐下。现在这第四百九十一个,我可再也受不了啦。受苦受难的教友们,别放过他!把他拖下来!把他砸个稀巴烂!让这个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地方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你就是犯有这条罪的人!”在一阵肃静之后,杰伯斯大声叫道,他从讲坛的垫子上向前探出身子,“七十个七次你大打哈欠,一副怪相——七十个七次我和我的灵魂商议——瞧,这是人类的弱点,不过这还是可以赦免的!现在,七十一个的第一来了。弟兄们,照圣书上写的判决来对他执行处罚吧。每个圣徒都有这种光荣!”

他的话音刚落,全体会众便举起他们的朝圣节杖,一起朝我冲来。我没有可用来自卫的武器,便到离我最近、最凶的袭击者约瑟夫手中抢夺。由于拥过来的人多,有些棍子都互相卡住了,也有照准我打下来的棍子,落到了别人的天灵盖上。一时间,整个教堂里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人人都对近旁的人动起手来。勃兰德罕也不愿闲着,他使劲把讲坛敲得震天响,以此来发泄自己的热情。这敲打声最后竟使我惊醒了过来,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轻松。

到底是什么声响被我当成了这场大混战?在这场骚乱中,又是谁扮演了杰伯斯的角色呢?原来,只是暴风雪呼啸而过时,窗前一棵枞树的枝杈碰到了我的窗格,它那干枯的球果打在窗玻璃上咯咯作响而已!

我犹疑不决地倾听了一会儿,弄清这闹得我睡不安稳的东西后,便翻了一个身,睡着了,可是又做起梦来——也许,这一回比上一回还要难受。

这一回,我记得我正躺在那个橡木柜子般的小房间里。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风雪交加,也听到那枞树枝老是弄出戏弄人的声响,还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可是这声响实在太烦人了,要是能做到,我一定要制止住它。于是我觉得我起了床,试着想去打开那扇窗子。可是窗钩给焊在钩眼里了——这情况我在醒着时是看见过的,只是这时又忘了。“不管怎样,我非制止住它不可!”我咕哝着,用拳头打穿了窗玻璃,伸出一只胳臂去抓那捣乱的树枝。谁知我的手抓住的不是树枝,而是一只冰凉小手的手指!梦魇的强烈恐惧压倒了我,我想抽回手臂,那只小手却紧紧抓住我不放,一个极其凄惨的声音呜咽着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吧!”“你是谁?”我问道,一边竭力想把手挣脱。“凯瑟琳·林敦,”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怎么会想到林敦?我总有二十遍把林敦念成恩肖了),“我回家来了,我在荒原上走迷路啦!”

就在那声音这么诉说着时,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张孩子的脸在向窗子里张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要想甩掉这东西已不可能,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玻璃处,来回擦着,直到淌下的鲜血沾湿了床单。可那声音依然哀求着:“放我进去吧!”那小手紧抓着我不放,简直要把我吓疯了。“这怎么成呀?”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要我放你进来,你得先放开我!”

那小手果然松开了,我赶紧趁机把手从破洞里抽回来,急忙堆起一大摞书,抵住窗子,还用两手捂住耳朵,为了不再听到那苦苦的哀求。

我似乎把耳朵捂了约莫一刻钟,可是放开再一听,那凄惨的声音仍在哀叫!“走开!”我大声喝道,“哪怕你求上二十年,我也绝不会放你进来!”“已经二十年啦,”那声音抽泣着说,“二十年啦,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

接着,窗外响起了轻微的刮擦声,那摞书也动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使劲把它推开。我想要跳起来,可是四肢一点也动弹不了。于是,在极度的恐怖中,我放声大叫了起来。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大声叫喊并不是不真实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我的房门口,有人使劲推开了房门,一缕灯光从床顶的方洞中透了进来。我依然坐着,浑身发抖,抹着额上的冷汗。闯进房来的人好像有点犹豫不决,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最后,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儿有人吗?”

显然并不指望有人回答。

我想我还是承认我在这儿的好,因为我听出这是希思克利夫的声音。如果我不作声,我怕他会进一步搜寻。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翻身推开了围板。这一举动所造成的后果,我将久久不能忘怀。

希思克利夫只穿着衬衣衬裤,立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支蜡烛,烛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他的脸苍白得就像他身后的墙壁。推开橡木围板的第一下嘎吱声,吓得他像触电似的直跳起来——手中的蜡烛跌出去有几英尺远。他颤抖得这般厉害,几乎连蜡烛也拾不起来了。“只不过是你的客人在这儿罢了,先生。”我叫了起来,免得他再露出胆怯的模样而有失面子,“我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不幸在睡梦中叫了起来。很对不起,我打扰你了。”“啊,上帝会惩罚你的,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主人开口说道,把蜡烛放到一张椅子上,因为他发觉自己已无法把这支蜡烛拿稳。“是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接着说,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还磨着牙齿,为了制止住腭骨的抖动,“是哪一个?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他赶出大门去!”“是你家的女仆齐拉,”我回答说,从床上跳下地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你要这么做,我可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她这是活该。我看她这是拿我做牺牲,为了再次证明这地方闹鬼罢了。啊,真的是闹鬼——满屋子全是鬼怪!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你把这儿关闭起来是有理由的。没有一个人会因在这么个洞穴里待上一会儿而感谢你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问道,“你在干什么?你既然已经在这儿了,那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再发出怪叫了!这没法让人原谅,除非有人正在割断你的喉管!”“要是那小妖精从窗子里进来了,她也许会把我给掐死哩!”我回答说,“我可不打算再受你那班好客的祖先折磨了。杰伯斯·勃兰德罕牧师是不是你母亲那面的亲戚?还有那个小妖精凯瑟琳·林敦,或者是凯瑟琳·恩肖,或者不管她叫什么——她一定是个偷换了的孩子——一个坏透的小东西!她告诉我说,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荒原上流浪——毫无疑问,这正是她罪孽深重的报应啊!”

这几句话刚说出口,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书上写的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关系,我把这完全给忘了,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我为自己的鲁莽红起了脸。可是,我装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失言的地方,急忙接着说:“真实情况是,先生,上半夜我在临睡前——”说到这儿,我急忙打住——我刚想说出“翻阅了那几本旧书”,这一来岂不是露了口风,表明我不仅知道书上印的内容,也已知道书写在书页上的内容了?于是我连忙改口说:“看到窗台上画有这个名字,我便反复地拼读,想用这种单调的重复来催眠,就像数数似的,或者……”“你这样对我说,算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大发脾气,怒吼道,“在我的家里,你怎么……怎么敢这样?……天呀!他这样说一定是疯啦!”他愤怒地敲着自己的额头。

听他说出这种话,我真不知道该对他发火好呢,还是对他进一步解释好。可是见他激动成这样,我可怜起他来了,便继续跟他说我的梦,并且声明说,以前我从没听说过“凯瑟琳·林敦”这个名字,只是由于念得多了,就产生了一种印象,当我不再能约束住自己的想象时,它就幻化成一个人了。

在我说话时,希思克利夫一步步地直往床后面退缩,最后坐了下来,几乎是躲在床后面了。不过,听他那不规律的、时断时续的呼吸,我猜想他一定在竭力压制自己强烈的感情。

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已觉察他内心的搏斗,顾自继续穿衣梳洗,还有意发出很大的声响。我看看表,自言自语地抱怨夜太长了:“还不到三点呢!我本想发誓说现在已经六点了。时间在这儿停住不动啦,昨晚我们准是八点钟就睡了。”“在冬天,我们总是九点钟睡,四点钟起床。”我的主人说,抑制住一声呻吟。看到他胳臂动作的影子,我猜想他正从眼里抹去一滴眼泪。“洛克伍德先生,”他接着说,“你可以到我房里去。你这么早下楼,只会打扰别人。你那孩子气的尖叫,已经把我的睡意赶得鬼影儿也没有了。”“我也一样,”我回答说,“我还是先到院子里散会儿步,等天亮了,我就走。你也不必担心我还会再来打扰你。我这想要交朋友寻乐趣的毛病——不管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已经给治好了。一个明智的人应该懂得,有自己给自己做伴,就足够了。”“愉快的相伴!”希思克利夫咕哝说,“把蜡烛拿去,你爱去哪儿就去吧。我过一会儿就去找你。不过,别去院子,那几只狗全没拴住;正屋里——也有朱诺在守着,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走走。不过,你走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听从了他的话,就离开了这间卧室。可是,一走出卧室,我不知道那条狭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就又站住了。不想在无意之中我看到我的房东做出一件迷信的事来,这很奇怪,他原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是个有见识的人。

他爬到床上,拧开窗子,一面拉开窗,一面迸出抑制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呜咽着说,“凯茜,来呀!啊,来呀——再来一回吧!啊,我的心肝宝贝!这回听我的话,凯茜,最后听我一次吧!”

幽灵却表现出它素有的飘忽不定,变化无常,一直没有露面。只有暴风雪猛烈地卷进屋来,甚至直扑到我站立的地方,吹灭了我手中的蜡烛。

伴随着这种喃喃谵语迸涌出的悲哀中,竟然有着如此的痛苦,这使我深深感到同情,不再去计较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有多可笑。于是我走开了,既为偷听了他这番话而对自己生气,也为告诉他我那荒唐的噩梦而深感不安,因为正是那梦引起了他的痛苦和辛酸——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来到后厨房。那儿还留有一星火苗,耙拢在一起,正好让我重新点着了蜡烛。

厨房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一只斑纹灰猫从灰堆中爬了出来,怨声怨气地喵呜一声对我打了招呼。

两张长椅,摆成了半圆形,几乎把炉子都围住了。我在一张长椅上躺了下来,老雌猫跳上了另一张。我们两个一直都在打盹儿,直到有人进来打扰了我们的休息。而此人便是约瑟夫,他从天花板的活门放下来一张木梯,我猜想,这就是登上他那间阁楼的必经之路吧。

他朝我拨弄起来的炉栅上的火苗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伸手一下把那只老猫从高高的座位上抹到地上,自己坐上那空出的位子,然后动手把烟叶装进三英寸长的烟斗。显然,我擅自闯进他的圣地,被看成是一桩可耻得不屑一提的鲁莽行径。他一声不吭地把烟斗塞进嘴里,交叉起胳臂,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我让他去享受这种舒心快意的安逸,没有去打扰他。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站起身来,像来时一样一本正经地走出去了。

接着,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这时我正想张口说一声“早安”,可立刻又闭上了嘴,问好未能问成,因为哈里顿·恩肖正在悄声地做着早祷呢——他碰上每样东西都对它发出一串咒骂,这时他正在屋角找一把铁铲或者铁锹去铲除积雪。他朝椅背扫了一眼,张大了鼻孔,认为对我就像对我的伙伴老猫一样,根本用不着相互问好。

从他做的准备工作看,我猜想现在该允许我走了,便离开了我的硬座,打算跟他出去。他发觉了这一点,就用铲尖朝一扇门上戳了戳,用含混不清的声音通知我,要是我想换个地方的话,我就只能去那儿。

打开那扇门就可通向正屋,女人们已经起来在那儿忙碌了。齐拉正在拉着一只大风箱,扇得火苗都蹿上了烟囱。希思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炉边,借着火光正在看书。她举着一只手,挡在炉火和眼睛之间,看来好像非常专心,只有在责备仆人不该把火星弄到她身上,或者推开一只老拿鼻子朝她脸上贴的狗时,才停下一会儿。

我很吃惊地发现,希思克利夫也已经在这儿了。他站在炉火边,背对着我。他刚对可怜的齐拉发了一顿脾气。她时不时停下手中的工作,撩起了裙角,发出气呼呼的哼哼声。“还有你,你这没出息的——”我进去时,他正转而朝自己的儿媳妇发作,还用上了鸭子呀、绵羊呀一类无伤大雅的称谓,不过往往也会欲言又止,而用一个“——”加以代替。“瞧你,又在搞你那些无聊的鬼把戏啦!别人都能自己挣饭吃——只有你,全靠我的施舍过活!把你那废物扔掉,找点事做吧!你这样老在我眼前让我讨厌,你会吃苦头的——听到没有,你这该死的贱货!”“我会把我的废物扔掉的,我要是不扔,你也会强迫我扔的,”少妇回答说,一面合上书,把它扔到一张椅子上,“可是,除了我愿意干的事外,哪怕你咒烂了舌头,我也什么都不干!”

希思克利夫举起了手,说话的人显然熟悉这只手的分量,急忙跳了开去,保持一段较为安全的距离。

我无心欣赏一场猫狗相斗,便径自快步上前,仿佛急于要到炉边取暖,根本没有想到这会打扰了他们的争吵似的。双方总算都还能顾到自己的体面,没有再争吵下去。希思克利夫把两只拳头都插进口袋,免得再发痒;希思克利夫太太噘起一张嘴,走到远远的一个座位旁;她果然按照自己说的,在我在的时候,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成了一座塑像。

这样的时间没有多久。我谢绝了跟他们共进早餐。黎明的曙光初露,我就借机逃到屋外,外面的空气清新、宁静,也寒冷得像无形的冰块。

我还没走到花园的尽头,我的房东就把我叫住了,他提出要陪我穿过荒原。多亏有他陪同,因为整个山脊仿佛都成了波涛起伏的海洋,而这种起伏并不表示地面的凹凸高低——至少,有许多凹坑给填平了。昨天我走过时,曾在心里描下一幅地图,而现在,山冈的全部脉络,石坑的残迹,全都给从这幅地图上抹掉了。

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边,每隔六七码就竖有一块界石,形成一线,一直延续到荒原的尽头。这些界石竖立着,上面还涂有石灰,为的是在黑夜里也能让人看到这些路标,或者是遇上像现在这种暴风雪的日子,两边深深的沼泽和坚实的路面难以分辨时,可以作为标志。可是,这会儿除了这儿那儿还零零落落地露出几个黑点外,这些界石全都不见踪影了。当我自以为一点没错地沿着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时,我的同伴却时不时地需要提醒我向左或向右拐。

一路上,我们两人很少交谈。到达画眉田庄林苑的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说到了这儿我就不会再迷路了。我们的告别仅限于匆匆的一鞠躬,接着,我便只好凭着自己的能耐,继续朝前赶路了,因为那看门人的小屋还没住上人。

从林苑的门口到田庄的大门还有两英里路,可是我相信却让我走成四英里了;有时在林子里迷了路,有时又陷进雪坑埋到脖子——那种困境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不管怎么说,我东钻西转,总算在钟敲十二下时踏进了家门。照平时从呼啸山庄到这儿的路程算起来,每一英里足足花了一个小时。

我那位随田庄一起留用的女管家和她的手下们,蜂拥出来迎接我,七嘴八舌地嚷着说,他们对我已经完全不存希望,人人都猜想昨天晚上我一定倒毙在风雪中了,他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我的尸体哩。

我吩咐他们安静下来,现在他们已经看到我平安回来了。连心脏都快要冻僵的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去。我换上干衣后,在那儿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十分钟,以便恢复体温。然后我就转移到了书房里,人虚弱得像只小猫,简直一点精神都没有了——就连仆人为让我恢复精力备下的融融炉火和热气腾腾的咖啡,我都几乎没法享受了。

第四章

我们人类是些多么容易转向的风标啊!我,原本决心断绝一切世俗往来,还庆幸自己福星高照,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么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可是,我,一个懦弱的可怜虫,只把一场跟消沉和孤寂的搏斗支持到黄昏,最后还是不得不扯起了降旗。当丁恩太太把晚饭送进来时,我借口想多了解些我住的这所宅子的有关情况,要她在我吃饭的时候坐下来谈谈。我真诚地希望她真正是个爱说长道短的人,希望她的谈话要么能让我兴高采烈,要么能把我送入梦乡。“你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吧,”我开始说,“你不是说有十六年了吗?”“十八年了,先生。我是在女主人结婚那年,跟来伺候她的。她死后,主人就留下我当他的管家了。”“哦。”

接着是一阵沉默。我怕她并不是个爱说长道短的人,除非是说她自己的事,可那些事是怎么也引不起我的兴趣的。

不过,在沉思了一阵之后,她把拳头放在膝上,红润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冥想的云雾,突然叹息道:“唉,打那时起,这世道变化多大啊!”“是啊!”我说道,“我猜想,你见过不少变迁吧?”“见过不少啦,还见过不少伤心事哩!”她说。“哦,我好把话题转到我房东家来了!”我心里思忖,“这倒是个做开场白的好题目——还有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我很想知道她的身世。她是本地人呢,还是更可能是个外乡人?所以这些乖戾的本地人就跟她合不来了。”

怀着这种想法,我问丁恩太太,为什么希思克利夫要把画眉田庄租出去,自己宁可住在地点和房子都差得多的呼啸山庄。“难道他没钱来好好整顿整顿这份产业吗?”我问。“钱有的是,先生!”她回答,“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弄不清,而且还在逐年增加。是啊,是啊!他有那么多钱,完全可以住一幢比这好得多的房子,可是他非常小气——手紧得很。哪怕他有意想搬到画眉田庄来住,一听到有个好租户,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多进账几百镑的机会的。有的人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竟还会这样贪财,实在奇怪!”“他好像有过一个儿子吧?”“是的,有过一个——死啦。”“那位年轻女人,希思克利夫太太,就是他儿子的遗孀吧?”“没错。”“她原本打哪儿嫁过来的?”“咳,先生,她就是我过世的主人的女儿呀。凯瑟琳·林敦就是她的闺名。是我把她带大的,可怜的东西!我真盼望希思克利夫先生能搬到这儿来住,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什么!凯瑟琳·林敦?”我大为吃惊地叫了起来,可是继而一想,我就认定这并不是我那个变成鬼的凯瑟琳。“这么说,”我接着说,“这田庄原来的主人姓林敦了?”“是的。”“那么跟希思克利夫先生住在一起的那个恩肖,哈里顿·恩肖又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亲戚吗?”“不,他是过世的林敦太太的侄子。”“这么说,是那位年轻太太的表兄弟?”“是的,她的丈夫也是她的表兄弟,一个是她母亲方面的亲戚,一个是她父亲方面的亲戚——希思克利夫娶了林敦先生的妹妹。”“我看到,在呼啸山庄房子的大门顶上,刻有‘恩肖’这个姓。他们是个古老的家族吧?”“非常古老,先生。哈里顿就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代,就像我们的凯茜小姐是我们的——我说的是林敦家族的最后一代一样。你去过呼啸山庄了?请原谅我这样问。可我很想听到有关她的情况呢。”“希思克利夫太太吗?她看上去很好,也很漂亮,不过我看她不太快活。”“哎呀,这我才不奇怪哩!你觉得那位主人怎么样?”“一个相当粗暴的人,丁恩太太。他的性格就是那样吗?”“粗暴得像锯齿,僵硬得就像岩石!你还是少跟他来往的好。”“他一定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所以才变得这么粗暴吧?你知道他的什么经历吗?”“那是个狂人疯子的经历,先生——除了他出生在哪儿,他的父母是谁,还有当初他怎么发的财,别的我全知道。还有哈里顿像只没长齐羽毛的小鸟似的怎样被扔出来!这可怜的孩子,在这个教区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受人欺骗。”“哎,丁恩太太,行行好,给我说点我邻居家的事吧。我觉得我就是上了床,也是睡不着的,所以求你啦,坐下来聊一个钟点吧。”“啊,当然可以,先生!我这就去拿点针线活来做,然后你要我坐多久都行。可是你受寒了,我看到你在打哆嗦,你得喝点粥去去寒气。”

这位好心的大娘匆匆离去了,我蜷着身子朝炉火更凑近些。我感到头在发热,全身却都在发冷。加上神经和脑子都过于兴奋,几乎到了糊涂的程度。这倒没有使我感到不舒服,而是使我感到有些害怕(现在还是这样),生怕昨晚和今晨发生的事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带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粥和一只针线篓。她把盆子放在炉台上,然后又把椅子拉近,看到我这么容易亲近,她显然很高兴。

在我来这儿住以前——没等我再次请求,她就讲开了她的故事——我差不多总在呼啸山庄,因为亨德利·恩肖先生,也就是哈里顿的父亲,从小就是我母亲照料的。我通常都跟他们家的孩子在一起玩,有时也跑跑腿,帮忙割割草、晒晒草什么的;我成天在农庄里转来转去,随时准备干点不管是什么人差我干的杂活。

有个晴朗的夏天的早晨——我记得是开始收麦子的时候——老主人恩肖先生,一身出门打扮,走下楼来。在他吩咐过约瑟夫这天该干些什么活之后,转身跟亨德利、凯茜,还有我,说起话来——因为我正和他们坐在一块儿吃粥——他先对儿子说:“哎,我的好小子,我今天要去利物浦,要我给你带点什么?你拣喜欢的说吧,不过只能是小东西。我是走着去、走着回来的,一趟就得走六十英里——好远哩!”

亨德利要的是小提琴。接着他又问凯茜小姐。那时候她还不到六岁,可她已经能骑上马厩里的任何一匹马了,她要的是一条马鞭。恩肖先生也没有忘掉我,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虽说他有时候有点严厉。他答应给我买一口袋梨和苹果。然后他吻了吻他的两个孩子,说了再见,便上路了。

他走了三天,我们都觉得过去很久了,小凯茜老是问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第三天晚上,恩肖夫人盼望他能在吃晚饭时到家,她把晚饭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一延再延,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他回来的迹象。孩子们一趟一趟地跑到门口探望,最后都跑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恩肖夫人要孩子们上床睡觉去,可是他们苦苦哀求允许他们再待一会儿。在十一点钟左右时,门给轻轻地打开了,主人走了进来。他一下坐倒在椅子上,又是笑又是哼的,还叫他们全都站开一点,因为他已经快要累死了——哪怕送他英伦三岛,他也不愿再这么走一趟了。“走到后来,就跟奔命似的!”他说着,把裹成一团、抱在怀里的大衣打了开来,“快来看,太太!我一辈子还没让什么弄得这么狼狈过,不过你还得把这小东西看作是上帝的赏赐来接受,虽说他这么黑黝黝的,就像是从魔鬼那儿来似的。”

我们全围了上去。我从凯茜小姐的头上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肮脏的黑头发小孩。长得够大的,该会走路说话了。的确,他那张脸看起来比凯瑟琳年龄还大哩。可是一把他放到地上,却只会朝四下里呆呆地望着,嘴里叽叽咕咕反复说着那么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我吓坏了,恩肖太太打算把他扔到门外去。她当真跳起身来,责问主人怎么会想到把这么个野孩子带到家里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要抚养了。他到底打算拿他怎么办?他是不是疯了?

主人想解释一下这件事情,可他实在已经累得半死了。在她的一片责骂声中,我只能听出是这么回事:他在利物浦的大街上看到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快饿死了,又差不多像个哑巴。他就带了他到处打听,是谁家的孩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他说。他的钱和时间又都有限,想想还不如马上把他带回家,总比在那儿白白地浪费钱浪费时间的好。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既然发现了他,他就不能丢下他不管。

好了,结局是我的女主人抱怨了一通后总算平静了下来。恩肖先生吩咐我给那孩子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让他跟孩子们一起睡。亨德利和凯茜起初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没有什么,一见两个大人之间恢复了和平,他们俩便开始搜起父亲的口袋来,寻找他答应给他们的礼物。

亨德利已经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可是当他从大衣里拉出那把已经压成碎片的小提琴时,他伤心得放声大哭了。至于凯茜,当她得知主人因为忙于照顾那陌生孩子而丢失了她的鞭子时,就对那蠢小子咬牙切齿地啐了一口,以发泄心中的怒气,结果挨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教训她以后举止要规矩点。

他们坚决不让他上床跟他们一起睡,甚至也不让他睡在他们房间里。我也不比他们多懂事,就把他放在楼梯口,盼望他明天会走得不知去向。不知是碰巧还是听到了主人的声音,那小东西竟爬到了恩肖先生的房门口,因而恩肖先生一出房门便发现了,于是便追问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只得承认是我干的好事。由于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受到了惩罚,被主人赶出门外。

这就是希思克利夫初到这一家时的情况。过了几天,待我重又回去时(因为我并不认为我已被永远逐出门外),我才知道他们已给他取名“希思克利夫”。这原是他们一个儿时夭折的儿子的名字。从此,这既作为他的名字,也成了他的姓。

凯茜小姐现在跟他已经很要好了,可是亨德利却恨他;说实话,我也一样恨他;于是我们就可耻地折磨他,存心作弄他。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这样做太不公平,女主人看到他受欺侮,也从来不替他说一句话。

他看来是个性格抑郁、颇能忍耐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受尽虐待变得麻木而不当一回事了。他能忍受亨德利雨点般的拳头,不眨一眨眼,也不掉一滴眼泪。我一把一把拧他,也只能使他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睛,就像是他自己无意中碰痛了什么地方,谁也不能怪似的。当老恩肖发现自己的儿子在迫害这个他所谓的可怜的孤儿时,他的这种逆来顺受惹得老恩肖气坏了。奇怪的是,他特别喜欢希思克利夫,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说到这一点,希思克利夫其实难得开口,而且说的也总是实话),爱他远胜过爱凯茜。凯茜太淘气,也太任性,够不上当宠儿。

因此,打从一开始,他就使这个家庭里出现了一种不好的气氛。过了不到两年,恩肖太太去世了,这时小主人已把父亲看成一个压迫者,而不是自己的朋友。希思克利夫则被他看成是个篡夺他父亲爱心、侵占他特权的家伙。他念念不忘受到的这些伤害,心中越来越充满仇恨。

有一阵子我是同情他的。可是当孩子们都得了麻疹,我不得不看护他们,立即担当起一个女人的责任时,我的看法改变了。希思克利夫的病情非常危险,在他病势最严重时,他总是要我在他的枕边伴着。我想他一定以为我帮了他不少忙,他没有想到其实我是迫不得已才去照料他的。不过,我得说,他是个做保姆的从来没有管到过的最安静的孩子。他跟另外两个孩子不一样,这不能不使我减少了一点偏心。凯茜跟她哥哥闹得我苦透了,他却像只羊羔似的从来不诉苦抱怨——虽说他很少麻烦人是由于倔强,而不是出于温顺。

他能够死里逃生,医生说多半亏了有我照顾,称赞我看护得好。我听了他的赞扬非常得意,对这个因他使我得到赞扬的人,我的心也就软下来了。这样一来,亨德利也就失去了最后一个同盟者。不过我还是没能特别喜欢上希思克利夫,而且我常常感到奇怪,我的主人在这个忧郁的孩子身上,到底发现了什么,会让他这么溺爱。在我的记忆中,对他的宠爱,这孩子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感激的表示。倒不是对他的恩人放肆无礼,他只是对他的宠爱无动于衷。虽然他完全知道,他已经攫取了那老人的心,而且也清楚,只要他一开口,全家人便不能不依着他。

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我记得有一次恩肖先生从教区的集市上买回来一对小马,给两个男孩一人一匹。希思克利夫挑走了漂亮的一匹,可是没过多久,他那匹马的脚就跛了,他发现后,就对亨德利说:“你得把你的马换给我,我不喜欢我的那匹。你要是不肯,我就去告诉你父亲,说你这个星期打了我三次。我还要给他看看我的手臂,从手臂到肩膀全是乌青。”

亨德利吐了吐舌头,又打了他一个耳光。“你还是马上换给我的好,”他边朝门廊逃去,边坚持说(他们是在马厩里),“你非换给我不可,要是我把你打我的事说出来,你就得连本带利挨一顿打。”“滚开,狗!”亨德利大声骂道,抓起一个称土豆和干草的秤砣来威吓他。“你扔吧,”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回答说,“我还要告诉他,你曾夸口说,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赶出门外。我倒想看看,他会不会先把你立刻赶出门外。”

亨德利真的扔过去了,秤砣正中他的胸口,他一头倒了下去,可是立即就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脸色煞白,气都喘不过来了。要不是我出面劝阻,他只要到主人那里,让他身上的伤痕替他申诉一番,再说出这是谁干的好事,他就能完全报了这个仇。“那就把我的马拿去吧,野小子!”小恩肖说,“但愿它摔断你的脖子。你就骑了它下地狱吧。你这闯进我家来的要饭无赖!你把我父亲的一切都骗走好了,只是往后你得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小魔鬼。——你就拿去吧,我盼望它踢出你的脑浆来!”

希思克利夫顾自去解开马缰,把小恩肖的马牵到自己的马厩里。他正从马匹后面走过,冷不防亨德利一拳把他打倒在马蹄下,用这来结束他的咒骂,接着便飞快地跑掉了,甚至没停下来看一看他是不是已经如愿以偿。

我感到非常吃惊,这孩子竟这般若无其事地挣扎着站了起来,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换上马鞍子等等,然后才在一捆干草上坐了下来,直到那重重一拳引起的恶心过去,才走进屋去。

我没费多大的劲就说服了他,把他身上的伤痕归罪于小马。他并不在乎编造的是什么故事,反正他已经得到他要的东西。说实在的,他是很少拿这类风波告状的,所以我总以为他是个不记仇的人。我可是完全上当了,你听下去就会知道。

第五章

随着日子的过去,恩肖先生的身体开始衰弱了。他原本一向健康、活跃,突然变得精力不济了。当他只能瘫坐在壁炉旁边时,脾气变得暴躁得让人受不了。他会无缘无故地发火,一疑心别人藐视他做家长的权威,气得简直就像要发疯。

谁要是想为难或者欺侮他的宠儿时,情况就更是如此。他煞费苦心地提防着,生怕有人说出对他不利的话。在他的头脑里似乎有这么一个念头:因为他喜欢希思克利夫,所以大家都恨他,一心想暗算他。这对那孩子来说并没有好处,因为我们当中心肠较好的人,都不愿惹主人生气,也就顺着他的偏心。这种迁就大大滋长了那孩子的傲慢和坏脾气。可是不这样又不行。有两三回,亨德利不顾父亲就在跟前,公开表现出看不起那孩子的神色,惹得老人大为光火。他抓起手杖要打儿子,由于打不动,他气得全身发抖。

最后,我们的牧师(当时我们有一个牧师,他靠了教林敦家和恩肖家的孩子读书,以及亲自种一点地,才算把生活对付过去)建议说,该把这年轻人送到大学去了。恩肖先生同意了,虽说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因为他说:“亨德利是个没用的东西,任凭他到哪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

我满心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太平无事了。一想到主人做了好事反而弄得不得安宁,我就感到伤心。我觉得,他晚年生活不快、多病,起因都是家庭不和。他自己也知道是这么回事。真的,先生,你知道,他心情不好全是因为有这块心病。

尽管这样,要不是因为两个人,凯茜小姐和那个仆人约瑟夫,我们原本还是可以凑合过下去的。那个约瑟夫,我敢说,你已经在那边见过他了。他过去是,现在八成还是个让人最讨厌的、自以为是的伪君子。他翻遍《圣经》,为的是把找出的一切好事都留给自己,把所有灾祸都扔给别人。凭着他那一套假正经的讲经论道手法,居然取得恩肖先生的极大信任。而主人越衰弱,他的权力也就越大。

他毫无怜悯地折磨老主人,大谈他的灵魂问题,以及对孩子要严加管束的事。他怂恿主人把亨德利看成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每天晚上还照例要在他面前说上一大通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坏话,而且总是有意迎合恩肖先生的弱点,把最重的罪名堆到凯瑟琳的身上。

不能否认,凯瑟琳确实有些怪脾气,以前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孩子。她一天里会不止五十次惹得我们一个个失去耐心。她从下楼的那一刻起,直到上床睡觉,总是在淘气,搞得我们没有一分钟安宁。她的情绪始终那么高涨,她的舌头一直动个不停——唱呀,笑呀,谁要是不陪着和她一起唱、笑,她就跟谁纠缠。她真是一个又野又淘气的小姑娘。可是在整个教区里,就数她的眼睛最漂亮,她的微笑最甜蜜,她的脚步最轻盈。再说,我相信她的心眼并不坏,一旦真的把你惹哭了,她很少不陪着你哭的,迫使你不得不安静下来回过头去安慰她。

她非常喜欢希思克利夫。我们要惩罚她时,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把她跟希思克利夫分开。可是为了他,她比我们中的哪一个都挨到更多的骂。

在一起玩的时候,她特别喜欢扮小主妇,动起手来可利索哩。她还惯于向同伴们发号施令,对我也这样,我可不愿受她的责骂和差遣,所以我要她放明白点。

不过,恩肖先生不理解孩子们的嬉戏笑闹。他对待子女总是那么严肃正经。而凯瑟琳呢,她怎么也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在年老体衰时比年富力强时脾气坏,少耐心。

他的暴躁的责备反而引起她逗乐的兴趣,就故意去惹恼他。她最高兴的是我们一起骂她的时候,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用她那张机灵的利嘴来对抗我们。她把约瑟夫虔诚的诅咒变成荒唐的笑话。逗弄我,还干她父亲最恨的事,夸口说,对希思克利夫,她的傲慢(是假装的,她父亲却信以为真)远比他的慈爱有力量,那男孩对她是如何唯命是从,而对他的话,只有合自己的心意时她才听得进。她这样肆意胡闹了一整天后,到了晚上,却又往往会撒娇求起和来。“不,凯茜,”那老人会说,“我不能爱你,你比你哥哥还要坏。去,做祷告去,孩子,求上帝饶恕你。我想你母亲和我一定都后悔养了你!”

起初,这番话使她哭了一场;可是后来,由于一再受到申斥,她变得无所谓了,要是我叫她去认个错,道个歉,求得父亲的原谅,她倒反而大笑起来。

然而,结束恩肖先生尘世烦恼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在一个十月的晚上,他坐在炉边的椅子上,平平静静地死去了。

狂风绕屋咆哮,在烟囱里怒吼,听起来暴烈凶猛,可是天并不冷。我们全都在一起——我坐得离壁炉稍远,忙着在织毛线,约瑟夫在桌子旁读他的《圣经》(那时候,仆人们干完事后,通常都来正屋坐)。凯茜小姐病了,这使得她安静了下来。她偎依在父亲的膝前,希思克利夫躺在地板上,头枕在她的腿上。

我记得主人在打盹之前,还抚摸着她那漂亮的头发——看她居然这么文静,他异常高兴,说道:“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姑娘呢,凯茜?”

她抬起脸,朝他笑着回答:“你为什么不能永远做一个好男人呢,爸爸?”

可是一见他又恼了,她就急忙亲了亲他的手,还说她要给他唱歌,唱到他睡着。接着她便轻声地唱了起来。唱着,唱着,他的手指从她手中滑了下来,他的头也垂到了自己胸前。于是我叫她别作声,也别动弹,怕她把他吵醒。我们整整有半个小时像耗子似的不吱一声。本来我们还会待得更久,只是约瑟夫读完了那章《圣经》后,站起来说他得把主人叫醒了,让他做完晚祷上床去睡。他走上前去,叫着他的名字,又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一动不动。于是他拿起蜡烛,照着朝他看了一番。

约瑟夫放下蜡烛时,我感到出了什么事了,便一手抓住一个孩子,悄声跟他们说,上楼去,别作声,今晚他们可以自己做晚祷——他还有事要办。“我要先跟父亲说声晚安。”凯瑟琳说。我们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伸出胳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这可怜的小东西马上发现她已失去了亲人——她发出一声尖叫:“啊,他死了,希思克利夫!他死了!”

他们两人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听了令人心碎。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哭了起来,哭声又响又悲痛。可是约瑟夫对我们说,对一位已经升天的圣者,这样大哭大号的,算是什么意思呢?他叫我穿上外衣,赶快跑到吉默屯去请医生和牧师来。当时我猜不透请这两个人来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冒着风雨去了。我请来了一位医生,另一位说他要明天早上来。

撇下约瑟夫跟医生去解释事情经过,我顾自奔向孩子们的房间。他们的房门半开着。虽说已经过了半夜,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躺下,不过他们已经安静多了,用不着我再去安慰了。两个小家伙正在互相安慰着,他们说出的那些想法比我能想到的还要好。世上没有一个牧师,能把天堂描绘得像他们天真的话语中所说的那样美了。当我一边抽泣,一边听着时,我禁不住祝愿我们大家都能平安地一起到达那儿。

第六章

亨德利先生回家奔丧来了,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们吃了一惊,引得左邻右舍也议论纷纷——他带回来一个妻子。

她是干什么的?什么地方人?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大概她既没有钱财,也没有门第可以夸耀吧。要不他是绝不会把这桩婚事一直瞒着他父亲的。

她并不是那种为了自己把全家闹得不得安宁的人。她一踏进屋门,她见到的每样东西,发生在她周围的每件事情,都让她感到高兴——只有出殡的准备工作和吊唁者的到来除外。

从她在这两件事情中的举止看,我认为她有些半痴半疯。她奔进自己的房间,硬要我也跟着进去,虽然这时我得给孩子们穿上丧服。她坐在那儿全身直发抖,双手紧握着,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们走了没有?”

接着,她带着歇斯底里的神情说了起来,说到看见黑色对她会有什么影响。她惊慌,发抖,最后索性哭了起来——当我问她是怎么回事时,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她太害怕死了!

我想她跟我一样,不可能就会死的。她很瘦,可是年轻,气色很好,一双眼睛像钻石似的闪闪发光。当然,我确实也注意到她上楼时呼吸急促,一丁点儿轻微的突然声响,就会吓得她浑身发抖,而且有时候咳嗽得很厉害。可是我丝毫不懂这些症状预示着什么,也没有想到要给她一点同情。一般来说,我们这儿的人是不大跟外地人亲近的,洛克伍德先生,除非他们先跟我们亲近。

一别三年,小恩肖大大地变样了。他瘦了些,脸上失去了血色,谈吐衣着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就在他回来那天,他就吩咐约瑟夫和我今后得待在后厨房里,把正屋留给他。的确,他原本想收拾出一个空房间,铺上地毯,糊上墙纸,用作小客厅。可是他的妻子对正屋里那白石地面,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炉,那白镴盘子和白釉蓝彩的锡釉陶瓷容器,还有那狗窝,以及对他们常坐的可供活动的宽阔空间,都表现出这样的喜爱。所以他认为,为了妻子的舒适另外再布置一间客厅,已经没有必要,也就放弃了这一念头。

亨德利的妻子也为在新相识中找到了一个小妹而感到非常高兴。开始时,她和凯瑟琳没完没了地闲扯,吻她,跟着她到处跑,还送给她好多礼物。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这种喜爱之情就衰退了。当她变得越来越乖戾时,亨德利也变得专横暴虐了。只要她说上几个字,表露出她不喜欢希思克利夫,这就足以使他激起对这孩子的全部旧恨。他不让他跟他们在一起,把他赶到仆人们那儿,不许他再去听牧师讲课,硬要叫他到户外去劳动,强迫他跟庄园里其他小伙子那样干重活。

开始,这孩子还能忍受这种贬黜的待遇,因为凯瑟琳把她听课时学到的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或玩耍。看来他们两个将来都大有希望长得像野人那么粗野。小主人对他们的举止行为一概不过问,所以他们也乐得躲开他。他甚至对他们星期天是否去教堂也不加关心。只有在约瑟夫和牧师发现他们不在,责怪他太放松他们时,这才提醒他下令给希思克利夫一顿鞭打,让凯瑟琳饿一顿中饭或晚饭。可是他们最大的乐趣是,打从一大早就到荒原上,在那儿待上一整天,而事后的惩罚,倒成了可笑的小事一桩了。牧师尽可以随心所欲地规定凯瑟琳得背诵多少章《圣经》,约瑟夫尽可以把希思克利夫抽打到自己胳臂酸痛,可是只要他们又聚到一起时,他们便立刻忘掉了一切——至少在他们想出一个淘气的报复计划时,他们就把什么都忘了。看到他们一天比一天胡来,我又不敢对他们多说半句,生怕失去我在这两个没人爱怜的小家伙身上还保留着的那点影响,我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次。

一个星期天晚上,他们两人又因偶尔发出吵闹声或者这一类小过失,被赶出了起居室。到了我去叫他们吃晚饭时,哪儿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们上上下下找遍了整幢房子,连院子和马厩都找了,也不见他们的影子。最后,亨德利发着脾气,吩咐我们闩上大门,发誓说这天晚上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

全家人都去睡了,可我急得怎么也躺不下来,便打开窗子,探头到窗外倾听着,虽说外面正下着雨。我打定主意,要是他俩回来,我就不顾禁令,让他们进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路上有脚步声过来,一盏提灯的光透进了栅栏门。我往头上披一块披巾,急忙奔了出去,免得他们敲门时把恩肖先生吵醒。只有希思克利夫一个人。我看到只他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凯瑟琳小姐呢?”我急忙大声问道,“我希望,没出什么事吧?”“她在画眉田庄,”他回答说,“本来我也想留在那儿,可是他们毫无礼貌,没有留我。”“好啊,这下你可要倒霉啦!”我说,“不到人家把你撵走,你是不会心满意足的。你们究竟怎么会游荡到画眉田庄去的?”“先让我脱掉湿衣服,再告诉你这一切吧,内莉。”他回答说。

我叫他小心别吵醒了主人。在他脱衣服,我等着吹灭烛火时,他接着说:“凯茜和我从洗衣房逃了出去,想自由自在地闲逛一番。后来看到画眉田庄闪亮的灯火,我们想我们正好去看看,林敦家的小孩星期天晚上是不是也站在墙角发抖,而他们的父母却坐在那儿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壁炉跟前烤火烤得连眼珠都要烧着了?你认为他们家是这样的吗?还是在诵读经文,接受他们家男仆的教义考问,要是没有答对,就要受罚背一大串《圣经》上的名字?”“那大概不会吧,”我回答说,“不用说,他们都是好孩子,不会像你们那样因为做坏事受罚。”“你别说假话了,内莉,”他说,“全是废话!我们从山庄的最高处一直跑到他们家的林苑。在这场赛跑中,凯瑟琳完全比输了,因为她后来是光着脚跑的。明天你还得到泥沼地里替她找鞋子呢。我们从一个破篱笆洞里爬了进去,沿着小径一路摸索前进,最后来到客厅窗子下面的一片花地上。灯光就是从那儿射出来的。他们没有关上百叶窗,窗帘也只是半掩着。我们俩站在墙根的地上,双手扒着窗台边,就能看到里面——啊,可真美——一个多漂亮的房间,铺着深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罩有深红色的套子,纯白色的天花板镶着金边,一大堆银链子穿着的吊灯玻璃坠子从中间垂挂下来,被光线柔和的小蜡烛照得闪闪发光。林敦先生和林敦太太都不在这儿,整个屋子里只有埃德加和他的妹妹两人。他们还不该快活吗?要是我们准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了!可是你猜猜,你的好孩子在干些什么?伊莎贝拉——我相信她已有十一岁,比凯茜小一岁——躺在屋子的那头在尖声大叫,叫得就像有巫婆用烧红的针刺进她的身子似的。埃德加则站在壁炉边,在默默地哭泣。桌子中央坐着一只小狗,抖着脚爪,汪汪叫着。从他们相互指责中,我们才知道这只小狗差一点让他们拉成两半。这两个白痴!这就是他们的乐趣!为了争该谁抱这堆暖烘烘的绒毛,到了后来两人全哭了,因为你争我夺一番之后,两人全都不要这只狗了,对这么两个宝贝我们禁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实在看不起他们!你什么时候看到我抢夺过凯瑟琳要的东西?或者看到我们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滚,一间屋子一头一个——把这当作我们的乐趣?就是给我一千条生命,我也不愿拿我在这儿的境况跟埃德加在画眉田庄的境况交换——哪怕让我有权把约瑟夫从最高的屋顶尖上扔下来,把亨德利的血涂满屋子的正面,我也不干!”“嘘!嘘!”我打断了他的话,“希思克利夫,你还没告诉我,凯瑟琳怎么会给丢下的呀?”“我刚才告诉过你,我们笑出声来了,”他回答说,“林敦兄妹听到我们的笑声,一齐像箭似的奔向门口。先是一声不吭,接着便大叫起来:‘啊,妈妈,妈妈!啊,爸爸!啊,妈妈!快来呀!啊,爸爸,啊!’他们当真就这么干号了一阵子。我们故意发出可怕的声音,把他们吓得更厉害。接着我们就从窗台边上下来,因为有人在开门闩,我们想还是赶快逃掉的好。我抓着凯茜的手,拖着她逃跑,忽然她一下子跌倒了。“‘快跑,希思克利夫!快跑!’她悄声说,‘他们把斗牛狗放出来了,它咬住我了!’“那畜生已经咬住了她的脚踝,内莉。我听到了它那可恶的鼻息声。她没有叫出声来——不!她哪怕给挑在疯牛角上,也不屑叫喊的。可是我大声叫了起来,我发出一连串咒骂,这足以把基督教王国里的任何一个魔鬼都咒死。我捡起一块石头塞到了那狗的嘴里,还用尽平生之力一直把石头塞进它的喉咙。终于,有个狗奴才提着盏提灯奔出来嚷道:“‘咬住,偷袭手,咬紧喽!’“可是等他看清偷袭手咬住的猎物,他的声调就变了。狗的喉咙已被卡住,它那紫红色的大舌头拖在嘴外足有半尺长,下挂的嘴唇淌着带血的口水。“那人抱起了凯茜。她已昏迷过去,我敢肯定,这不是吓的,而是痛昏过去了。他把她抱进屋去,我在后面跟着,嘴里嘟囔着咒骂和要报仇的话。“‘逮住什么了,罗伯特?’林敦在门口大声问道。“‘偷袭手逮住了一个小姑娘,先生,’他回答说,‘这儿还有一个男孩,’他又加了一句,一把抓住了我,‘他倒像个内行哩!很可能等我们大家都睡了,强盗就差他们从窗子里进来,给他们开门,让他们轻轻松松把我们干掉。闭嘴,你这嘴巴不干不净的贼,你!你要为这上绞架哩!林敦先生,你先别把枪收起来。’“‘不,不,罗伯特,’那老混蛋说,‘这班流氓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们想用诡计算计我。进来吧,我要好好招待招待他们。约翰,把链子扣上。给偷袭手喝点水,詹妮。竟敢来冒犯一位行政长官,而且在他的公馆里,还是在安息日!他们的这种无法无天还有个完吗?啊,我亲爱的玛丽,你过来看!别害怕,这只是个男孩子——可是这小流氓明摆着是一脸凶相。趁他们只在脸上还没有在行动上露出本性时,就立即把他们绞死,这不是给乡里做了一件好事吗?’“他把我拉到吊灯底下。林敦太太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吓得举起了双手。那两个不中用的孩子也慢慢爬近了一些。伊莎贝拉口齿不清地说:“‘多可怕的东西!快把他关到地窖里去吧,爸爸。他活像那个偷我们家驯雉的算命人的儿子。不就是他吗,埃德加?’“他们正在检查我时,凯茜醒过来了。她听到最后一句话,笑了起来。埃德加·林敦好奇地朝她瞪着眼。总算他还有点头脑,认出她来了。你知道,他们在教堂里见过我们,虽说我们很少在别的地方碰面。“‘这是恩肖小姐!’他悄声对自己的母亲说,‘瞧偷袭手把她咬成了这个样子——她的脚一直在流血呢!’“‘恩肖小姐?胡说!’那位太太嚷了起来,‘恩肖小姐跟着个野小子在乡村野地里乱跑!不过,亲爱的,这孩子穿着孝服呢——果然是的——她也许要终生残疾了。’“‘她哥哥这样不关心她太不负责了!’林敦先生大声说,扔下我去看凯瑟琳,‘我听希尔德斯说,’”(希尔德斯就是那个牧师,先生,)“‘他听任她在不受任何约束的不信教生活中长大。可这又是谁呢?她从哪儿找来这个同伴?哦!我敢断定,他就是我那位已故的老邻居从利物浦带回来的那个小怪物——一个小东印度水手,或者是哪个美国人或西班牙人的弃儿。’“‘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个坏孩子,’那个老太太说,‘完全不配在体面人家!你注意到他的话没有,林敦?要让我的孩子听到这些话,那我可要吓坏了。’“我又咒天咒地地骂开了——别生气,内莉——于是他们就吩咐罗伯特把我带走。凯茜不一起走我坚决不走。他硬把我拖到花园,把提灯塞到我手里,还说一定要把我的行为告诉恩肖先生,说完吩咐我马上离开,然后就关紧了大门。“窗帘还卷起一角,于是我重又往里偷看起来。因为要是凯瑟琳希望回家,我就打算把他们的大玻璃砸个粉碎,除非他们让她出来。“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林敦太太替她脱去那件我们为出游向挤奶女人借的灰色外套,还摇着头,我猜是在劝告她吧。她是一位小姐,他们对待她跟对待我大不相同了。接着,有个女仆端来了一盆热水,替她洗了脚。林敦先生给她调了一杯尼格斯甜酒,伊莎贝拉又往她怀里倒了满满一盘饼干,埃德加则远远站在一边,张大嘴巴傻看着。后来,他们帮她擦干美丽的头发,给她梳了头,给了她一双大拖鞋,把她推到壁炉跟前。于是我也就让她留下了,我看她高兴极了,把吃的东西分给一只小狗和偷袭手,还一边吃一边捏捏偷袭手的鼻子。她使得林敦一家人那失神的蓝眼睛里燃起了一点精神振奋的火花——是她那张迷人的脸引起的淡淡反应。我看到他们一个个满是呆头呆脑的惊羡神情。她胜过他们不知多少倍——也胜过世上的任何人,不是吗,内莉?”“这件事比你料想的要严重得多哩,”我回答说,替他盖上被,熄了灯,“你这下没救啦,希思克利夫。亨德利先生一定会进一步采取狠办法的,看他会不会吧!”

我的话比我意料的还要准确。这不幸的历险使恩肖大发雷霆。再加上第二天,林敦先生为了补救已发生的事,特地亲自来拜访了一次,对小主人讲了一大通治家之道,说得他动了心,凡事都认真起来。希思克利夫没有挨鞭子,可是得到警告:从今以后,他要是再跟凯瑟琳小姐说一句话,立刻就把他赶出家门。此外,待凯瑟琳回家后,由恩肖太太承担起管束小姑的责任,要使用伎俩,而不是用强制手段。用强制手段,她会发现是行不通的。

第七章

凯茜在画眉田庄一待就待了五个星期,直到圣诞节。这时,她的脚踝已痊愈,她的举止也文雅多了。在这段时间里,女主人常常去探望她,而且着手实现她的改造计划。她先试着用漂亮衣服和奉承话来抬高她的自尊心,她很乐意地接受了。所以那天回家来时,她已不是一个跳进屋子,冲过来把我搂得喘不过气来的不戴帽子的小野人,而是从一匹漂亮的小黑马上下来的一位非常端庄的淑女,棕色的鬈发从一顶插着羽毛的海狸皮帽里垂了下来,穿一件长长的布质骑马服,她不得不用双手提起衣裙,才能步态优美地走进屋来。

亨德利把她扶下马来时,高兴得惊叫起来:“嘿,凯茜,你完全是个美人啦!我差点认不出你了。你现在看起来像位千金小姐了。伊莎贝拉·林敦怎么能跟她比啊。是吧,弗朗西丝?”“伊莎贝拉哪有她这样天生美丽,”他的妻子回答说,“不过她得记住,别回到这儿又变野了。艾伦,帮凯瑟琳小姐脱掉衣帽——等等,亲爱的,你要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让我来给你解开帽带吧。”

我脱去她的骑马服,眼前突然一亮,在一件漂亮的方格丝袍底下,是白色的裤子和闪亮的皮鞋。当那些狗跳起来欢迎她时,她的眼睛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可她不敢去摸它们,生怕它们会扑到她身上弄脏她漂亮的衣服。

她文雅地吻了我一下。我正在做圣诞节蛋糕,满身全是面粉,拥抱我可不行。接着她就四下里张望着寻找希思克利夫。恩肖先生和恩肖太太焦急地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的会面,觉得这多少可以让他们看出,他们是不是有希望把这对朋友拆开。

开始,找不到希思克利夫。如果说,他在凯瑟琳还没留住林敦家以前就已经邋里邋遢,没人照顾,那他在这以后就更加糟糕十倍了。除了我,甚至一个星期也没人肯叫他一声脏孩子,要他去梳洗一下。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很少有对肥皂和水感兴趣的。因此,别说他那身在泥里土里滚了三个月的衣服,还有他那头从不梳理的浓密乱发,就是他那张脸上和那双手上,也已经结了一层黑黑的污垢了。他看到进屋来的是这么个漂亮文雅的小姐,而不是像他期望的那样,是个跟他一样蓬头垢面的姑娘,他只好躲到高背长椅后面去了。“希思克利夫不在这儿吗?”她问道,脱下手套,露出她那因待在屋里从不干活而显得特别白的手指。“希思克利夫,你可以走过来,”亨德利先生叫道,见了他那副狼狈相,他非常高兴,看到他不得不以一个让人憎恶的小流氓的模样出现,更使他感到快意,“你可以过来,跟别的仆人一样来欢迎凯瑟琳小姐。”

凯茜一看到自己的朋友躲在那儿,便飞快地奔过去拥抱他。她一连在他脸上亲了七八下,然后才停下来,往后退了几步,放声大笑起来,大声说道:“啊,你怎么满脸的不高兴呀!瞧你,多——多好笑,脸绷得紧紧的!不过这是因为我看惯埃德加和伊莎贝拉·林敦了。哎,希思克利夫,你把我给忘了吗?”

她问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羞惭和自尊心已在他脸上投下双重阴影,使得他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了。“握一下手吧,希思克利夫,”恩肖装出宽大为怀地说,“偶尔一次是允许的。”“我不,”孩子回答说,他终于开了口,“我不能让人笑话。我受不了!”

他要从人圈中冲出去,可是凯茜又抓住了他。“我并不是有意要笑你呀,”她说,“我是忍不住才笑起来的。希思克利夫,至少也得握握手呀!你为什么要生气呢?只不过你看起来有点古怪罢了。要是你把脸洗一洗,把头梳一梳,那样就会很好的。可是瞧你多脏!”

她关心地瞧着握在自己手中那黑黑的手指,又看看自己的衣服,生怕自己的衣服会让他的手指弄上什么污迹。“你用不着来碰我!”他回答说,看到她的眼色,他一下把手抽了回来,“我爱多脏就多脏,我喜欢脏,我就是要脏!”

说着,他就一头冲出屋外,这使得主人和女主人大为高兴,可是让凯瑟琳感到十分不安。她不明白,她的几句话怎么会惹得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作为女仆侍候完这位变了样的刚回来的小姐后,又忙着把蛋糕放进了烤炉,烧旺熊熊的炉火,给厅堂和厨房增添了欢乐的气氛,显得像个圣诞节前夕的样子。这以后,我打算坐下来,独个儿唱几支欢乐的歌,让自己高兴一下,我可不管约瑟夫硬说什么我挑的这几支欢乐的歌曲根本不能算歌。

约瑟夫已经回到自己房里独自做祷告去了。恩肖夫妇正在用各种各样漂亮的小玩意逗凯茜高兴,这些东西是买来给她送小林敦兄妹的,用作答谢他们家对她的款待。

他们已邀请他们兄妹俩明天来呼啸山庄。林敦家接受了这个邀请,只是有一个条件:林敦太太要求,小心别让她的宝贝儿女跟那个“好骂人的淘气男孩”在一起。

因此,这儿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闻着煮熟的香料那浓郁的香味,欣赏着厨房里那些锃亮的器皿,用冬青装饰着的擦亮的时钟,还有排列在托盘里那些准备晚餐用来盛加香料麦酒的银杯。我最欣赏的是经我特别小心打扫擦洗得一尘不染的地板。

我暗自对每样东西都赞美了一番,接着我想起从前在我把一切收拾停当时,老恩肖总是进屋来夸奖我是个好姑娘,还往我手里塞一个先令,作为圣诞节的礼金。从这我又想起他对希思克利夫的宠爱,想到他生怕死后没人照顾这孩子。这一来自然又让我想到这可怜孩子眼下的处境。我原本在唱歌,可是想到这些禁不住哭了起来。不过我随即想到,像这样为他流眼泪,还不如设法给他受的委屈做点补偿,来得更有意义。于是我就站起身来,到院子里去找他。

他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发现他正在马厩里给一匹新买的小马刷平光洁的鬃毛,以及像往常那样给别的牲口喂料。“快来,希思克利夫!”我说,“厨房里挺舒服的。约瑟夫在楼上。快来,趁凯茜小姐还没出来,让我给你打扮得整洁漂亮一点,然后你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了。整个壁炉都归你们受用,你们可以一直长谈到睡觉。”

他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连头都不肯朝我转过来一下。“快来——你来不来呀?”我继续说,“我给你们每人留了一小块蛋糕,差不多够你们吃的了。你还得要半个小时打扮哩!”

我等了他五分钟,仍没得到他的回话,我只好走开了……

凯瑟琳跟她哥哥、嫂嫂一起吃的晚饭。约瑟夫跟我则一起吃了顿不愉快的饭,他那一方连连呵斥,我这一方也毫不相让。希思克利夫的一份蛋糕和干酪都留在了餐桌上,留给了夜里的仙女。他干活一直干到九点,然后一言不发、闷闷不乐地大步走向自己的卧房。

凯茜睡得很晚,为了接待她的新朋友,她有一大堆事要吩咐。她到厨房来了一次,想跟她的老朋友谈谈,可是他不在,她只问了声他这是怎么啦,便又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希思克利夫起得很早。这天是节日,他却一大早就怏怏不乐地去了荒原,直到这家人都去教堂了,他才回来。空空的肚子和深深的思考,似乎使他的情绪好了些。他在我跟前转了一会儿后,突然鼓起勇气,大声说:“内莉,把我收拾得像样些,我想要学好了。”“应该是这样的时候了,希思克利夫,”我说,“你已经伤了凯瑟琳的心。我敢说,她都后悔回家来了!看起来好像你是在妒忌她似的,因为关心她的人比关心你的人多呢。”

妒忌凯瑟琳的说法,他不能理解,可是伤了她的心,这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她说过她伤心了?”他追问道,态度很认真。“今天早上我告诉她你又走掉了,她哭了。”“唔,昨天晚上我也哭了,”他回答说,“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是啊,你是有理由带着一颗骄傲的心和一个空肚子上床睡觉的,”我说,“骄傲的人给自己招来伤心和痛苦。要是你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惭愧,记住,在她进来时,你一定得向她赔个不是,一定得走上去亲亲她,还要说——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说。只是做这一切时要热情,不要认为她穿上漂亮衣服,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似的。这会儿,尽管我还得烧中饭,不过我还是要抽出时间来给你拾掇一下,包管让埃德加·林敦和你一比像个玩具娃娃。说实在的,他真像个玩具娃娃。你虽然年纪比他小,可是我敢肯定,你比他高,而且肩膀也比他宽一倍。你一眨眼工夫就可以把他打倒。你不觉得你能做到吗?”

希思克利夫的脸色开朗了一下,接着便又蒙上了一层乌云,他叹了口气说:“可是,内莉,即使我把他打倒二十次,这既不会使他变难看,也不会使我变好看呀。我多么希望我也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有他那样的穿着和举止,而且也有机会变得和他将来那样有钱!”“而且动不动就哭着喊妈妈,”我接过话头来说,“要是有个乡下孩子朝你扬一扬拳头,你就吓得直发抖。老天下一阵大雨,你就在家里坐上一整天。啊,希思克利夫,你真是个胆小鬼!到镜子跟前来,我要让你看看你希望的应该是什么。你看到了吗,你两眼之间的那两条皱纹?还有那两条浓浓的眉毛?不是往上弓起,而是中间下垂。还有那对黑色的魔鬼,它们埋得这么深,从来没有看到它们大胆地把窗子打开过,总是鬼鬼祟祟地在里面溜来溜去,就像是魔鬼的奸细。你应该希望并且学会把这两条皱纹抹去,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让你那对魔鬼变成可以信任的、纯洁的天使。不胡乱猜疑,不能确定是敌人的,就要把他看成是朋友。别去学恶狗的样儿,明知挨这几下踢是应得的报应,可又因吃了苦头,恨透了全世界,还有那踢它的人。”“换句话说,我得希望有一双埃德加·林敦的蓝蓝大眼睛和光滑的额头。”“只要心地好,就会使你有一张好看的脸的,我的孩子。”我接着说,“哪怕你真正是个皮肤黝黑的人。要是心地不好,就是一张最漂亮的脸,也会变得比丑鬼还要难看。好啦,现在脸也洗了,头也梳了,气也生了——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挺漂亮的?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你是这样。把你说成是个乔装打扮的王子都行。谁知道呢?也许你父亲是个中国皇帝,你母亲是个印度女王。他们中每个人一星期的收入,就可以把呼啸山庄连同画眉田庄一块儿买下来。你是让罪恶的水手给拐带到英国来的。要是换了我,我就会把自己的出身往高处想。而且一想到我是什么人,就会给我勇气和尊严,来抵挡住一个小农庄主的压迫!”

我就这样一直唠叨着,希思克利夫渐渐地解开了紧皱的双眉,开始变得很高兴了。正在这时,我们的谈话让一阵从大路进入院子来的辚辚马车声打断了。他奔向窗边,我急忙赶到门口,正好看到林敦兄妹俩从家庭马车上跨下来,他们都紧紧地裹着大衣和皮裘。恩肖一家人也跳下了马背——冬天他们多半骑马上教堂。凯瑟琳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把他们带进厅堂,安排他们坐在壁炉前,不一会儿,他们那白白的脸上就泛起了血色。

我鼓励我的伙伴这会儿赶快出去,让他们看看他和和气气的样子。他很乐意地听从了我的劝告。

可是倒霉的是,他刚在这边打开从厨房出来的门,正好亨德利从另一面推门想进来。他们碰上了。主人见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还兴高采烈的,立刻就火冒三丈——也许是因为一心要遵守对林敦夫人许下的诺言吧——伸手猛地一推,把他推了回去,还怒气冲冲地对约瑟夫吩咐说:“别让这小子闯进这间屋子里来——把他送到阁楼上去,等吃过晚饭再放他下来。要是让他独自跟他们在一起待上一会儿,他准会用手指去乱抓果酱蛋糕,还会偷水果哩!”“不会的,先生,”我忍不住搭腔了,“他什么也不会去碰的,他不会的。而且我想,他也像我们一样,一定有他自己的一份点心的。”“要是天黑以前又让我在楼下撞见他,那就等着尝我给他的那份巴掌吧。”亨德利大声吼道,“滚,你这个流氓!什么!你想装扮成一个公子哥儿,是吗?等我抓住你那漂亮的鬈发,看我是不是还能把它拉长一点!”“它们已经够长了,”林敦少爷插嘴说,他正从门口往里偷看,“我真不明白,他这头头发怎么没害得他头疼,都像马鬃一样披在眼睛上了!”

他冒失地说出这话,本没有侮辱的意思,可是希思克利夫的火暴性子容不得有人对他这般无礼,何况即使在当时,他似乎都已经把对方当作情敌来仇恨了。他抓起一盆热乎乎的苹果酱(这是他顺手抓到的第一件东西),劈面朝说话人的脸上和脖子上泼去。那人顿时哭喊起来,引得伊莎贝拉和凯茜急忙赶了过来。

恩肖先生当场抓住了凶犯,把他带往自己的房间。毫无疑问,他一定用粗暴的方法压下那一股怒气,因为他回来时,脸色通红,还不住地喘着气。

我拿起一块洗碗布,没好气地给埃德加擦了鼻子和嘴巴,明确说这是多嘴多舌应得的报应。他的妹妹开始哭着要回家,凯茜则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为这一切羞得脸红。“你不该跟他说话!”她教训林敦少爷说,“正碰上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你把这次做客给弄糟了。而且他又得挨鞭子了。我可不愿他挨鞭子!我饭也吃不下了。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话呀,埃德加?”“我没有呀,”那小伙子抽抽噎噎地说,从我手里挣脱出去,用自己的白麻纱手帕,把没有擦到的地方擦干净,“我向妈妈保证过,绝不跟他说一句话。所以我没有说。”“得啦,别哭啦,”凯瑟琳轻蔑地回答说,“你又没让人杀死。别再惹事招祸了。我哥哥来了,安静!别哭了,伊莎贝拉!有人伤着你了吗?”“好啦,好啦,孩子们——到你们的座位上去吧!”亨德利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大声嚷道,“那个小畜生让我的手脚暖和了不少。下一回,埃德加少爷,就用你自己的拳头来执法吧——那会使你开胃的!”

一看到香味扑鼻的筵席,这一小伙人重又平静了下来。他们经过骑马乘车,已经饿坏了,而且这点气恼本来就很容易消除,因为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恩肖先生忙着切开大盘大盘的肉,女主人则谈笑风生,逗得大家非常高兴。我站在她的椅子后面侍候着,看到凯瑟琳眼睛中没有一滴泪水,满不在乎地开始切起面前的鹅翅膀,我感到很痛心。“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我心中暗想,“她的老朋友正在吃苦头,她却这么快就把他给忘了。我真想不到她竟会这样自私。”

她叉了一点鹅肉举到嘴边,接着便又放下了。她的双颊绯红,眼中涌出了泪水。她让自己的叉子滑落到地上,急忙钻到台布底下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感情。我很快也就不再说她无情无义了,我看出她一整天都在受罪,苦苦地想找个机会独自待着,或者去看看希思克利夫——他已经让主人给关起来了,这是在我想把他的那份食物送给他时发现的。

晚上,我们举行了一个舞会。凯茜请求把希思克利夫放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林敦没有舞伴。她的请求自然落了空,我被指派顶了这个缺。

在翩翩起舞的兴奋中,我们都丢掉了一切忧郁和烦恼。吉默屯乐队的到来,使我们的兴致更高了。这乐队有十五人之多,除了几位歌手外,还有一支小号,一支长号,几支黑管、巴松管、法国号和一把低音提琴。每年圣诞节,他们便到所有体面人家轮流演出,并且收受一点捐款。能听他们的演奏,我们认为是头等的乐事。

在按惯例唱了几支圣诞颂歌后,我们便请他们演唱民歌和重唱歌曲。恩肖太太爱好音乐,所以他们给我们演唱了不少。

凯瑟琳也爱好音乐,不过她说待在楼梯顶上听,最为动听,于是便摸黑爬上楼梯,我也跟着上了楼。他们在底下把正屋的门关上了,根本没有发现我们已经离开,那里挤满了那么多人。她到了楼梯顶上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往上爬,一直来到禁闭希思克利夫的阁楼。她在门外叫唤他,起先他硬是不加理睬,她一直不停地叫着,最后终于说服了他,隔着板壁跟她说起话来。

我由着这两个可怜的小东西尽情交谈,不去打扰他们,直到我推测歌唱快要停止,歌手们得吃点东西时,我才爬上梯子去提醒她。可是我在外面没见到她的人,只听见从里面传出她的声音。原来这小猴子从一间阁楼的天窗先爬到屋顶上,然后从屋顶爬进了那另一间阁楼的天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叫出来。

她出来时,希思克利夫也跟着出来了。她坚持要我把他带到厨房里去,因为我那位仆人同事约瑟夫已经去邻居家了,为了躲开我们的那些“魔鬼颂歌”,就像他爱说的那样。

我对他们说,我不想鼓励他们玩这种把戏,只是因为这小囚犯,打从昨天中饭后还没吃过东西,我就默许他欺瞒亨德利先生这一回吧。

他走到楼下,我给他放了张凳子在火炉旁,拿了一大堆好东西给他吃。可是他病了,吃得很少。我想要款待他一番的心意算是白费了。他把两只胳臂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一直一声不吭地沉思着。我问他在想些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在打算怎样找亨德利报仇。我不在乎得等多久,只要最后能报上仇就行,但愿他别在我报仇前就死掉!”“你真不像话,希思克利夫!”我说,“惩罚坏人是上帝的事,我们应该学会宽恕人。”“不,上帝得不到我这种报仇机会的。”他回答说,“我只希望能想出最好的办法!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会想出最好的办法来的,在我想着这件事时,我就不觉得痛苦了。”

可是,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这些故事是不能给你解闷的。真气人,没想到我竟会唠叨了这样一大通。你的粥都冷了,你也瞌睡啦!你要听的有关希思克利夫的经历,我本来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

女管家就这样打断了自己的话头,站起身来,正要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可是我觉得自己离不开壁炉,而且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坐下吧,丁恩太太,”我叫了起来,“请再坐半个小时!你这样慢条斯理地把事情讲给我听,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正合我的意。你就照这样讲完吧。对你讲到的每个人,我多少都感兴趣。”“钟打十一点了,先生。”“没关系——我是不习惯在十二点以前上床的。对一个睡到十点钟才起床的人来说,一两点钟睡已经够早的了。”“你不该睡到十点钟。睡到十点钟,早上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一个人要是到了十点钟还没做完他一天工作的一半,那很可能剩下的一半也就完不成了。”“不管怎么样,丁恩太太,还是重新坐下来吧。因为明天我打算一觉睡到下午哩。我已经预感到,明天我少说也会得一场重感冒。”“我希望不会这样,先生。好吧,不过你得让我跳过三年左右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恩肖太太……”“不,不,我怎么也不让这样做!你有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心情:要是你独自一人坐着,有只猫在你面前的地毯上舐它的小猫,你看得那么聚精会神,以致有只小猫的耳朵漏舐也会让你老大得不高兴?”“我得说,这是一种懒散透顶的心情啊。”“正好相反,这是一种紧张得让人筋疲力尽的心情。眼下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因此你还是详详细细地讲下去吧。我觉得,这一带的人比起城市里形形色色的人来,生活得更有价值,就像地窖里的蜘蛛比起茅屋里的蜘蛛那样。然而这种深深吸引人的地方,并不完全是对旁观者来说如此。他们确实生活得更认真,更执着于自己,很少去管那些表面的变化,以及琐碎的外界事物。我可以想象到,在这儿,几乎有可能存在着终生信守不渝的爱情。而我,原来是坚决不相信有哪种爱情能维持一年的。一种情况是,就像让一个饥饿的人,坐到一盘菜的前面,他会把全部食欲都集中在这盘菜上,吃得津津有味;另一种情况是,把他领到一桌法国厨师烹调的筵席上,也许他也能从这一整桌菜肴中获得同样多的享受,可是每一道菜在他的心目中和记忆里,仅仅占那么极小的一部分而已。”“啊!我们这儿跟别的地方是一样的,等你跟我们熟了,你就会知道了。”丁恩太太说,对我刚才说的一番话,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请原谅,”我回答说,“我的好朋友,你本人就是反对我那种说法的有力证据。你除了稍有一点无足轻重的乡土气外,我一向认为你那阶级的特征,并没有在你的行为举止上留下痕迹。我敢肯定,你比一般仆人要想得多得多。你不得不培养自己的思考能力,因为你没有机会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无聊的琐事中。”

丁恩太太笑了起来。“我确实认为自己是个稳重懂事的人,”她说,“这倒不一定是因为我一年到头都住在山乡,老是看到那几张面孔和老一套的活动,而是因为我受过严格的训练,这教给我聪明才智。而且我还读过很多书,比你想象的要多。洛克伍德先生,在这儿的图书室里,你可找不到有哪本书我没有读过,而且我从每一本书中都学到了一些东西。除了那排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还有那排法文的——那些书我只能分出是什么文。对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你也只能要求这么多。“不过,要是真要我用闲聊的方式把故事讲下去的话,那我还是继续往下讲吧,也不要跳过三年,就从第二年夏天讲起好了——也就是一七七八年的夏天,离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二十三年了。”

第八章

六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第一个由我带养的可爱婴儿——古老的恩肖家族最后一代——出世了。

我们正忙着在远离山庄的田里割草,一向给我们送早饭的那个姑娘,比往常早一个小时就跑来了。她穿过草地,奔上小路,边跑边喊我。“哦,一个多胖的小孩!”她喘着气说,“我从没见过这么逗人喜欢的小家伙!不过医生说,太太一定会死的。他说她这几年来一直害着痨病。我这是听到他跟亨德利先生说的。现在,她已经没办法保住自己的命了。今年等不到冬天,她就要死了。你得赶快赶回去,那孩子要交给你带了,内莉,得由你来给他喂糖,喂牛奶,日夜照顾他。我要是你该多好,因为等到太太不在了,那小家伙就全归你了。”“她病得很重吗?”我问道,丢下草耙,系上软帽带。“我想是的,不过她看上去精神还振作,”那女孩回答,“而且听她说起来,她好像还想活着看孩子长大成人哩。见是这么个漂亮小孩,她都高兴得昏了头了!我要是她,准死不了,只要朝他看上一眼,我的病就会好了,不管他肯尼斯医生怎么说。我对他真是气极了。阿切尔太太把小天使抱进正屋给主人看,主人的脸上刚露出笑容,那个老家伙就走上前去说:‘恩肖,你真运气,你太太总算给你留下这么个儿子。她一来,我就看出,我们要想留住她是留不长的,现在,我得告诉你,今年冬天她可能都挨不过了。别难过,也不要为这太苦恼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且,你本应当懂事一些,不该娶这么个不中用的姑娘!’”“主人怎么回答呢?”我问道。“我想他骂了他,不过我没去注意,我只顾专心看那孩子。”她又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我,也跟她一样,心里热乎乎的,兴冲冲地急着要赶回家去欣赏一番,尽管我也为亨德利的不幸感到非常难过。他心中只容得下两个偶像——他的太太和他自己。他两个都宠爱,但崇拜其中的一个。我难以想象,一旦失去了这一个,他该怎么办。

我们赶回呼啸山庄时,他正站在大门口,经过他身旁进去时,我问了声,孩子怎么样。“差不多快会到处跑了,内莉!”他回答说,露出了欢乐的笑容。“女主人呢?”我冒险问道,“医生说她……”“去他妈的医生!”他打断了我的话,脸涨得通红,“弗朗西丝好好的,到下个星期这时候,她就完全好了。你是上楼吗?你可以告诉她,只要她答应不说话,我就马上上去。我离开她是因为她老是说个不停。她一定得保持安静——告诉她,这是肯尼斯医生说的。”

我把这话转告给恩肖夫人,她高兴得似乎有点飘飘然了,挺开心地回答说:“我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呀,内莉,倒是他哭着出去了两次。好吧,你就说我答应不说话了。可是这并不是说我连笑也不许对他笑呀!”

可怜的人啊!直到临死前的一个星期,她那种欢快的心情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还有她的丈夫,固执地——不,死命地——认定她的健康情况一天天在好转。当肯尼斯医生警告他说,病到这个地步,他的药已经无济于事,不必再请他看病,省得浪费金钱时,他反驳说:“我知道你不用来了——她已经好啦——她不用你再来看病了!她根本就没有生过痨病。她只是发烧,现在已经退了。这会儿,她的脉搏已跳得跟我一样平缓,脸也跟我一样凉了。”

他跟他太太也这么说,她好像也相信了他的话。可是,一天晚上,她偎依在丈夫的肩头,正说着她觉得自己第二天就可以起来了,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一阵非常轻微的咳嗽——他把她抱了起来。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脸色变了,接着她就死了。

正像那个姑娘所预料的,她抛下的这个孩子哈里顿就全归我带了。至于恩肖先生,只要看到他身体健康,听不到他的哭声,他就满意,他对孩子的关心,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他自己,他变得越来越绝望。他的悲痛是哭不出来的那种。他既不哭泣,也不祷告,他只是又是诅咒,又是反抗——他恨透了上帝和人类,他放纵自己,恣意过起放荡的生活。

仆人们受不了他那种专横堕落的行径,不久都离去了,留下的只有约瑟夫和我两个人。我不忍心丢开交我照管的孩子,而且你知道,我是他的奶姐妹,比起旁人来,对他的行为毕竟能多宽恕几分。

约瑟夫留下来,是因为在这儿他可以对佃户和雇工作威作福,因为待在这个有许多邪恶事可供他训斥的地方,正合他的口味。

主人的那些坏习气和坏朋友,给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做出了一个极好的榜样。他对待希思克利夫的做法,足以使一个圣徒变成魔鬼。而且,说真的,在那段时间,那孩子真像有魔鬼附身似的,他眼看亨德利堕落得不可救药,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蛮横、粗暴、凶残,他心中却幸灾乐祸地暗自高兴。

我们这个家弄得成了怎样的一座地狱,我简直没法向你描述。到最后,牧师都不愿上门来了,没有一个体面的人肯和我们接近,只有埃德加·林敦可说是个例外,还来看看凯茜小姐。到了十五岁,她就成了这农村地区的女王了,没人能比得上她。她也的确成了一位高傲、任性的人物!我得承认,打从她的童年时代成为过去,我就不喜欢她了。为了要减少她的骄气,我经常惹恼她,尽管她从未对我有过反感。她对于旧情的一如既往,实在让人惊叹,就连希思克利夫,在她心中的地位,也丝毫没有动摇。年轻的林敦,尽管在各个方面都比他优越,可是他发现,要想在她心中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是我后来的主人,壁炉上方挂的那幅就是他的肖像。本来总是他的像挂在一边,他太太的像挂在另一边的,可是她的像给搬走了,要不,你就可以看看她从前的模样了。你能看清那幅肖像吗?

丁恩太太举起蜡烛,我看出这是一张轮廓柔和的脸,极像呼啸山庄的那位年轻夫人,可是在表情上更加若有所思,更加和蔼可亲。这是一幅可爱的画像。长长的浅色头发,在两鬓处微微卷曲着,一对眼睛大而严肃,那身材几乎是太优美了。凯瑟琳·恩肖为这么一个人而忘了原先的朋友,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感到奇怪的是,要是他的内心也和他的外表一样,他怎么也会有我对凯瑟琳·恩肖的那种看法呢?“一幅很讨人喜欢的画像,”我对女管家说,“像他本人吗?”“像,”她回答说,“不过在他兴致好的时候,比这还要精神些。这是他平日的神态,平时他总是不太有精神。”

凯瑟琳打从在林敦家住过五个星期后,就和他们一直保持来往。跟他们在一起时,没有什么可以诱发她暴露出自己那粗野的一面,而且在他们那儿,她见到的都是温文尔雅的举止,她知道自己要是表现粗野,是很羞人的。这样,凭着她那伶俐乖巧的热情,她不知不觉地把那位老夫人和老绅士给哄骗住了,还赢得了伊莎贝拉的赞赏和她哥哥的倾心爱慕。这一收获打从一开始就让她觉得很得意,因为她是很有点野心的,这使得她形成了一种双重性格,倒也并不是她存心要欺骗什么人。

在那个她听到希思克利夫被叫作一个“粗野的小坏蛋”和“比畜生还不如”的地方,她就特别留神,别做出像他那样的举止。可是在自己家里,她就很少愿意去讲究什么礼貌了,那样只会被人讥笑。她也不想约束自己那放荡不羁的天性,那样做了也不会给她带来声望和称赞。

埃德加先生难得能鼓起勇气公开来拜访呼啸山庄。恩肖的名声使他感到害怕,他不愿碰上他。不过每逢他来访时,我们总是尽量以礼相待。主人清楚他来访的目的,自己也避免得罪这位客人。要是他做不到和颜悦色,就干脆一走了之。我总有点觉得他的来访让凯瑟琳感到不快。她并不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从不懂得卖弄风情,显然不愿让她的两个朋友碰在一起。因为当希思克利夫当着林敦的面,表示看不起他时,她可不能像林敦不在场时那样附和他几句;而当林敦对希思克利夫流露出厌恶和敌对的情绪时,她又不敢对他的情绪表示冷淡,仿佛人家看轻她的伙伴,跟她毫不相干似的。

我经常要笑她不知怎么才好的困惑和有口难言的烦恼。她尽量想瞒着我,怕我嘲笑,可是又瞒不过我。这听起来好像我的心眼不好,可是她也太骄傲了,使得别人实在没法去同情她的苦恼,除非她有所改正,变得谦和些。

最后,她自己招认了,向我吐露了自己的心事。除了我,她还能问谁去求教呢。

一天下午,亨德利先生离家外出了,希思克利夫借此擅自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我想,当时他已经十六岁,相貌不丑,智力不差,可他偏要想法给人一个从里到外都让人厌恶的印象,他现在的模样,自然就没有留下这种痕迹了。

首先,他早年受教育得到的收益,到那时已经不复存在;早起晚歇,从不间断的苦活,扑灭了他曾有过的一切求知欲望以及对书本和学习的任何爱好;童年时期因老恩肖宠爱而弄成的优越感,这时也已消失殆尽。长时间来,他一直努力想在学习上跟凯瑟琳一样,最后却只好带着默默而又痛苦的遗憾放弃了,而且是完全放弃了。当他发觉自己不可避免地必定会跌落到早先的水平以下时,谁也别想说服他往前跨上一步。随后,他的外表和举止也跟内心的堕落一致起来了。他学会了一种没精打采的走路姿势,看起人来也是一副不正派的样子。他那天生沉默寡言的孤僻性格,变得越来越坏,变成一种几乎不识好歹,不近人情的坏脾气了。他显然不愿让他那少数几个熟人看重他,而是有意惹得他们对他反感,他可以从中得到一种苦中作乐的乐趣。

在他干活间歇的时候,凯瑟琳依旧经常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已不再用亲热的话来表示对她的喜爱了。他愤愤地、满腹猜忌地避开她那孩子气的爱抚,仿佛觉得这种滥施给他的感情,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在前面提到的那一天,当他走进正屋,宣布他什么活也不打算干时,我正在帮凯茜小姐整理刚换上的衣服。她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想到要闲散一天,原以为她可以独占这整个正屋,因而已设法通知埃德加先生,说她哥哥今天不在家,这会儿她正在准备接待他。“凯茜,今天下午你有事?”希思克利夫问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不,在下雨呢。”她回答。“那你干吗换上这件绸衣服?”他问,“我希望,没人要来吧?”“这我怎么知道呀!”小姐结结巴巴地说,“现在你该下地去了,希思克利夫。吃完饭已经过去一小时了,我还以为你早已去了。”“亨德利该死地老是待在我们面前,难得让我们自由自在一下,”那孩子说,“今天我说什么也不去干活了,我要跟你待在一起。”“啊,约瑟夫可是会告发的,”她提醒说,“你最好还是去吧!”“约瑟夫正在彭尼斯托崖那边装运石灰,他得忙到天黑哩。他绝不会知道的。”

说着,他慢悠悠地踱到了壁炉边,坐了下来。凯瑟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觉得为了迫使他听从她的意见,有必要排除一下障碍。“伊莎贝拉和埃德加·林敦曾经说今天下午要来做客,”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现在天下雨了,我看他们不见得会来了。不过他们说不定还会来,要是真来了,那你难保不白白地给人骂上一顿。”“叫内莉去说你有事就行了,凯茜,”他坚持说,“别为了你那两个可怜巴巴的蠢朋友,反把我赶了出去!有时候,我真忍不住要抱怨,他们——算了,我就不说了吧……”“他们怎么啦?”凯瑟琳大声问道,怀着不安的神色望着他。“哟,内莉?”她猛地把头从我手中挣脱出去,火气十足地加了一句,“你都快把我的鬈发给梳直了!够了,别管我啦。你忍不住要抱怨什么呀,希思克利夫?”“没什么——你只要看看墙上的日历就知道了,”他指着靠窗挂着的一张配有框子的纸,接着说,“那些打叉的就是你跟林敦他们一起度过的夜晚,那些画点的是跟我一起度过的夜晚。你看见没有?我每天都打上记号的。”“看见了,很可笑,好像我会注意这个似的!”凯瑟琳回答,话音中带有怒气,“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为了表明,我对这是很在意的。”希思克利夫说。“我得老是陪你坐着吗?”她反问道,火气越来越大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跟我谈过什么了?你简直是个哑巴,或者说是个婴儿。你没对我说过一句引我开心的话,也没为我做过一件让我高兴的事!”“你以前从没嫌我说话太少,也没有不喜欢跟我做伴呀,凯茜!”希思克利夫十分激动地叫了起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的人,根本就谈不上做伴。”她咕哝着说。

她的同伴站了起来,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进一步表达他的感情了,因为外面的石板路上已经传来马蹄声。接着,年轻的林敦轻轻敲了敲门,便进来了。由于接到这意外的召唤,他满脸喜气洋洋,容光焕发。不用说,在一个进来,另一个出去的当儿,凯瑟琳一眼就看出了她这两个朋友之间的差别。这种鲜明的对比,犹如你刚看过一个荒山起伏的产煤区,突然换成了一座美丽肥沃的山谷。他的声音和问候的语调,跟他的容貌一样,也是截然不同。他说起话来,有一种悦耳的低沉的声调,口音跟你差不多,比我们这儿的柔和,没有那么生硬。“我来得不会太早吧?”他说着,朝我看了一眼。我已经开始在擦盘子,清理橱柜最那头的几个抽屉。“不会,”凯瑟琳回答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呀,内莉?”“干我的活儿,小姐。”我回答说。(亨德利先生关照过我,只要林敦私自来拜访时,我就得做个第三者。)

她走到我背后,不高兴地低声说,“给我拿了抹布出去,有客人来家的时候,仆人不该在有客人的房间里打扫!”“这会儿主人出去了,正是个好机会,”我大声回答,“他最恨我当着他的面收拾这些东西了。我相信埃德加先生一定会原谅我的。”“我最恨你当着我的面收拾东西。”年轻的小姐蛮横地说,不让她的客人有说话的机会。打从跟希思克利夫有一场小小的口角后,她还没能恢复平静。“那真是对不起了,凯瑟琳小姐。”这就是我的回答,我依旧顾自起劲地干着自己的活儿。

她以为埃德加是看不到她的,从我的手中夺走了抹布,还恶狠狠地在我的胳臂上拧了一把,久久地拧住不放。

我说过我不爱她,时常有意要杀杀她的威风,而且她确实拧得我痛极了。我原本是蹲着的,便突然跳起身子,尖声叫了起来:“啊,小姐,你这一手太缺德了!你没有权利拧我,我可是不吃你这一套的。”“我碰都没有碰你,你这是在撒谎!”她大声嚷道,她的手指激动地动着,要想再来一下,她的耳朵气得通红。她从来就掩盖不住自己的激动,一激动总是满脸涨得通红。“那么,这是什么?”我回嘴说,指着胳臂上一块明显的青紫作为证据反驳她。

她跺着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还是抑制不住她的坏脾气,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两眼饱含着泪水。“凯瑟琳,亲爱的!凯瑟琳!”林敦插进来说,看到自己崇拜的偶像既撒谎,又打人,犯了双重错误,他大为震惊。“离开这间屋子,艾伦!”她重复说,浑身都在发抖。

小哈里顿是到处都跟着我的,这时正坐在我身旁的地上,看到我的眼泪,他自己也哭了起来,边哭边骂“坏姑姑凯茜”,这一来,她的怒火发到了不幸的孩子头上。她抓住了他的双肩,狠命地摇他,摇得这可怜的孩子脸色都发白了。为了让她放开孩子,埃德加想也没想就上前抓住她的双手。可是一刹那间,一只手挣脱出来了,这位大为震惊的年轻人,顿时感到这只手在他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这怎么也不能错当成是在闹着玩。

他惊愕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抱起小哈里顿,离开正屋,前往厨房。我有意让身后的门开着,一心想看看他们怎样来解决这场分歧。那位受了侮辱的来客,朝他放帽子的地方走去,脸色苍白,嘴唇直抖。“这就对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接受警告,快走吧!让你见识一下她的本性,这可是件好事哩!”“你要去哪儿?”凯瑟琳问道,径自走向门口。

他往旁边避了避,还是想走出去。“你可不能走!”她使劲地大声嚷道。“我得走,马上就走!”他压低声音回答。“不行,”她坚持说,紧抓住门把手,“现在不能走,埃德加·林敦。坐下。你不能这样气呼呼地离开我,我会整夜难过的,可我不愿意为你难过!”“你打了我,我还能待在这儿吗?”林敦问道。

凯瑟琳不吭声了。“你使我感到害怕,也为你感到害臊,”他接着说,“我不会再来这儿了!”

她的眼睛开始闪亮,眨起了眼皮。“而且你还故意撒谎!”他说。“我没有!”她嚷道,重又开了腔,“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好吧,你要走就请便吧!——走呀!现在我要哭啦——我要哭得半死不活啦!”

她在一张椅子旁跪了下来,果然非常伤心地哭了起来。

埃德加的决心一直保持到走到院子里。到了那儿,他迈不开步子了,我决定鼓励他一下。“小姐任性极了,先生,”我大声嚷道,“坏得像任何一个惯坏了的孩子。你最好还是赶快骑马回去吧,要不,她又会哭呀闹呀,只会把我们折磨个够。”

这不中用的软骨头,不以为然地从窗口往里张望着,他已经无力离开这儿了,就像一只猫儿无力离开一只半死的耗子,或者吃了一半的小鸟一样。

唉,我想,他是没救了——他已经在劫难逃,他要投进命中注定的圈子了!

果真如此。他突然转身重又急急忙忙回到屋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过了一会儿,当我进去告诉他们,恩肖已喝得烂醉回来,看样子正准备把这座老房子捣毁时(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常有的心情),我发现刚才的这场争吵,反而促进他们更加亲密了——打破了年轻人害羞的障碍,也使他们抛掉了友谊的伪装,承认他们自己是情人了。

亨德利先生回来的消息,把林敦赶上了马背,也把凯瑟琳赶回到闺房。我赶忙藏起小哈里顿,又取出主人猎枪中的子弹。他在发酒疯时就爱玩枪,谁要是在这种时候惹恼了他——甚至只要过分引起他的注意,就会有送命的危险。我想出了取出子弹的主意,这样,万一他真的闹到开起枪来,也不至于闯下大祸。

第九章

他一路大声骂骂咧咧,让人不堪入耳地走进来时,正好看到我把他的儿子往厨房的碗橱里藏。小哈里顿碰上他那野兽似的疼爱,或者疯子般的狂怒,全都吓得要死,因为遇上前一种情况,他有可能被紧紧搂死,或者吻得闷死;遇上后一种情况,他又有可能给丢进火炉,或者扔到墙上。因而不管我把他藏在哪儿,这可怜的小东西都一点也不敢动弹。“嘿,这回到底给我发现啦!”亨德利大叫起来,一把抓住我脖子上的皮肉,像拖条狗似的把我往后一拖,“凭着天堂和地狱起誓,你们一定是发誓要谋杀这个孩子!现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我老是见不着这孩子。不过,我要靠魔鬼的帮忙,让你吞下这把切肉的刀子,内莉!你不用笑!刚才我已把肯尼斯头朝下栽进黑马沼地里了。杀两个人和杀一个人是一样的——我就是要把你们宰掉几个,要不,我心里不好过!”“可我不喜欢这把切肉刀,亨德利先生,”我回答说,“这把刀切过熏鲱鱼了。要是你没意见,我倒宁愿让你用枪打死。”“你还是下地狱去吧!”他说道,“你以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在英国,没有一条法律能禁止一个人把他的家弄得像个样子。可是我的家却弄得一团糟!把你的嘴张开!”

他手握刀子,把刀尖插进我的上下齿之间。不过我向来不太怕他的胡闹。我吐出一口唾沫,肯定说这味道太不好受了——我无论如何不想把它吞下去。“啊,”他放开了我,说道,“我看清了,这可恶的小坏蛋不是哈里顿。请你原谅,内莉。要是他的话,那就该活活剥他的皮,他竟敢不奔出来迎接我,而且还要尖声直叫,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过来,你这坏小子!让我来教训教训你,你竟敢欺骗一个好心肠的、上了当的父亲。喂,你是不是觉得把这小子的耳朵尖剪短会漂亮些?狗剪了耳朵尖就会变凶,我喜欢凶的东西——给我一把剪刀——我喜欢又凶又平整的东西!而且,这是他妈的装模作样——把两只耳朵当宝贝,是他妈的魔鬼的主意——我们就是没有耳朵,也已经够像蠢驴的了。嘘,孩子,嘘!好啦,我的乖宝贝!别哭了,把眼泪擦干——这才乖啊。亲亲我。什么!不肯亲?亲亲我,哈里顿!你这该死的,亲我!天哪,好像我乐意弄这么个怪物似的!我不把这臭小子的脖子拧断,就不是人!”

可怜的哈里顿在父亲的怀里死命地乱叫乱踢。当他父亲把他抱上楼去,举到栏杆的外面时,他叫喊得更厉害了。我一边大喊他这样会把孩子吓疯的,一边奔上楼去救他。

待我奔到那儿时,亨德利正探身到栏杆外面,倾听楼下发出的声音。他几乎已经忘掉手里托着的东西了。“是谁?”听到有人走近楼梯脚边,他问道。

我也探出了身子,为的是想给希思克利夫打个手势(我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叫他不要再走过来。就在我的目光刚刚离开哈里顿的一刹那,那孩子猛地一纵身,便从那双漫不经心地抱着他的手中挣脱出来,掉下去了。

几乎还没来得及体验到那恐怖的感觉,我们看到这小东西得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希思克利夫正好走到楼下。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他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孩子,并且把他放到地上,让他站好。他朝上看看,是谁闹出了这一意外事件。

哪怕一个守财奴为了五个先令出让了一张幸运彩票,而第二天发现在这笔交易上他白白送掉了五千镑时,也不会流露出比希思克利夫现在更发呆的表情,因为他抬头一看,楼上的那人竟是恩肖先生。他那副表情,比语言更清楚地表达出他内心最强烈的痛苦——他竟成了阻碍自己复仇的工具。要是天黑的话,我敢说,他会在楼梯上把哈里顿的脑袋打碎,以此来纠正自己的错误,可是我们亲眼看到那孩子得救了。我急忙奔到楼下,把我的宝贝孩子紧搂在胸前。这时,亨德利也从容不迫地走下楼来,他酒醒了,心里也感到内疚。“这是你的错,艾伦,”他说,“你应该把他藏起来,不让我看见。你该把他从我这儿夺过去的。他受伤了没有?”“受伤!”我气愤地大声说道,“他即使没摔死,也会变成个白痴!啊!我真奇怪,他母亲怎么不从坟里出来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比一个异教徒还坏——这样来对待自己的亲骨肉!”

他想要摸摸孩子。孩子发现自己已被我搂在怀里,便不再害怕,只是低声啜泣着。可是他父亲的手指刚一碰到他,他就又尖声大叫起来,叫得比刚才还要响,同时拼命挣扎着,像发了疯似的。“你别来碰他!”我接着说,“他恨你——他们全恨你——这是真的!你本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是让你弄成这副模样!”“往后我还要弄得它更好看哩,内莉,”这陷入歧途的人笑着说,心肠重又变硬了,“现在,你把他给抢走吧。还有你,希思克利夫,听着!你也给我走开,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到听到你……今晚我不想要你的命,除非我也许会放火烧掉这幢房子,不过这还得要我高兴才行哩!”

说着,他从柜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了些在杯子里。“不,别喝了!”我恳求说,“亨德利先生,你听我的劝告吧。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也该顾怜顾怜这不幸的孩子吧!”“任何一个人都会比我更好地顾怜他。”他回答说。“那就顾怜顾怜你自己的灵魂吧!”我说,竭力想从他手中夺过酒杯。“我才不哩!恰恰相反,我最高兴把我的灵魂送进地狱了,这也是对造物主的惩罚,”这亵渎神明的人大声嚷道,“为甘愿让灵魂打入地狱干杯!”

他喝光了酒,不耐烦地挥手要我们走开。最后用一大串恶毒的诅咒来结束他的命令,恶毒到我都不愿去记住它和重述它了。“可惜酒醉不死他,”希思克利夫说,门关上后,他咕哝着回敬了一串咒骂,“他这是尽量想要自己送命,可是他的好体质硬是给顶住了。肯尼斯先生说,他愿拿他的母马打赌,在吉默屯这一带,他的寿命一定比谁都长,到他跨进坟墓那一天,他准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罪人了,除非他碰巧遇上什么意外事故。”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我的小羔羊入睡。我原以为希思克利夫已去谷仓,直到事后才发现,他只是走到高背椅后面便停下了,倒在墙边的一张长椅上,远远避开炉火,一直不吭一声。

我把哈里顿放在膝上,一边摇着,一边哼着一支歌,那歌是这样开头的:夜深了,孩子们哭了,坟头里的亲娘听见了。

就在这时,凯茜小姐探进头来。刚才她已在自己的房里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她悄声问道:“就你一个人吗,内莉?”“是的,小姐。”我回答说。

她走了进来,走到壁炉跟前。我猜想她有什么话要说,便抬头望着她。她脸上的表情好像既激动又不安。她的嘴半张着,仿佛有话要说,还吸了一口气,可是,接着这口气便化为一声叹息,而不是一句话。

我继续哼着我的歌,她刚才的那副态度我还没忘记哩。“希思克利夫在哪儿?”她打断了我的歌声,问道。“在马厩里干他的活吧。”我回答。

他并没有纠正我,也许他已经睡着了。

接着,又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时,我发现有一两颗泪珠从凯瑟琳颊上滚落到石板地上。

她是不是为自己的可耻行为感到惭愧了?我这样问自己。这倒是桩新鲜事儿哩。不过只要她乐意,她也会这么做的——反正我不想帮她!

不,不管什么事,除非跟她自己有关,她是难得会操什么心的。“啊,亲爱的!”她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我非常苦恼!”“真可惜,”我说,“要你高兴还不容易哩。有这么多朋友。这样无忧无虑,可你还不知足!”“内莉,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她接着说,在我身旁跪了下来,抬起她那双迷人的眼睛望着我,她那副动人的模样,即使你有一肚子的怒气,甚至有天大的理由,也全给她驱散了。“值得保守吗?”我问道,已经不那么不愿理睬。“是的,它弄得我心神不定,我一定得说出来!我想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敦向我求婚了,我已经给了他答复。现在,我不告诉你,我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你先对我说,我该怎么回答。”“说真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能知道呢?”我回答说,“当然,按今天下午你在他面前的表现看,我说你还是拒绝他来得聪明。因为他在那事之后还要向你求婚,那他一定要么是个没出息的笨蛋,要么是个鲁莽的傻瓜。”“要是你这样说,那我就不再跟你多说了。”她不高兴地回答道,站了起来,“我答应他了,内莉。快说,我是不是答应错了?”“你答应他了!那这件事还有什么好讨论的?你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也就不能收回了。”“可是,你得说说,我该不该这样做——说呀!”她急躁地嚷道,绞着两手,皱起眉头。“在正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有许多事得考虑哩,”我颇有讲究地说,“首先第一条,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谁能不爱呢?我当然爱他呀。”她回答说。

接着,我要她回答下列问题,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来说,能提出这些问题,不能说想得不周到了。“你为什么爱他呢,凯茜小姐?”“废话,只要我爱他——这就够了。”“不行,不行,你一定得说出为什么。”“好吧,因为他长得英俊,跟他在一起很开心。”“糟!”这是我的评语。“因为他年轻、活泼。”“还是糟。”“因为他爱我。”“这一点无关紧要。”“而且他将来会很有钱,我会成为这一带最了不起的女人,有这样一个丈夫我会感到骄傲。”“这可是最糟的了。现在你说说,你怎么爱他?”“跟所有人一样爱呀——你真可笑,内莉。”“一点也不可笑——回答我。”“我爱他脚下的土地,他头上的天空,我爱他碰过的一切东西,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爱他的所有表情,他的一举一动,爱他的整个人,爱他的一切。现在好了吧!”“这又为什么呢?”“不,你这是在开玩笑,你真是太坏了!这对我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这位小姐皱起眉头说道,转脸向着炉火。“我绝不是跟你开玩笑,凯瑟琳小姐,”我回答说,“你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英俊、年轻、活跃、有钱,而且爱你。不过这最后一点没什么意义。没有这一条,你也许一样爱他。要是没有前面那四条吸引了你,即使他爱你,你也不见得会爱他吧。”“是啊,当然不会。那我只会可怜他——说不定还会恨他哩,要是他是个丑八怪,大老粗。”“可是世界上英俊、有钱的年轻人还多着呢,也许比他更英俊,更有钱,你怎么不去爱他们呢?”“即使有的话,我也没碰上他们呀!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人比得上埃德加的。”“你会见到一些的。而且他也不会永远英俊,永远年轻,也不会永远有钱的呀!”“可现在总是的呀!我只要他现在是就行了。我希望你说话实际些。”“好吧,那就没话说了。要是你只顾眼前,那就嫁给林敦先生好了。”“这件事我并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我就是要嫁给他。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做得对不对呢。”“要是一个人结婚只图眼前是对的话,那你完全正确。好了,现在让我们听听你有什么苦恼吧。你的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会反对。我想,这么一来你就可以逃离这个乌七八糟、毫无乐趣的家,来到一家富裕体面的人家。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都很顺心如意呀。障碍又在哪儿呢?”“在这儿,还有这儿!”凯瑟琳回答说,一只手拍拍自己的前额,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膛。“总之,在我灵魂居住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心坎中,我确信我是错了!”“这就怪了!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秘密。要是你不讥笑我,我就解释给你听。这事儿我没法说清,可是我能让你感觉到我的感觉是怎样的。”

她又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她的神色变得更忧郁、更严肃了,两只紧握住的手在颤抖:“内莉,你从来没有做过稀奇古怪的梦吗?”她想了几分钟后突然说。“有时做过。”我回答。“我也这样。我一生中也做过一些这样的梦,这些梦老是缠着我,把我的想法都改变了。它们老往我心里钻啊钻的,就像酒掺进水里一样,把我的心灵的色彩都改变了。我就做过这么一个梦。我这就讲给你听——不过你得注意,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能笑我。”“啊,别说了,凯瑟琳小姐!”我叫了起来,“就是不召神召鬼来纠缠我们,我们也已经够惨的了。得了,得了,高兴起来,像你原来那样!你看看小哈里顿!他可是什么伤心事也没有梦见。瞧他睡梦中笑得多甜啊!”“是呀,他父亲在孤独无聊时也诅咒得多甜啊!我敢说你总还记得他——那时他跟这小东西一样胖乎乎的,跟他差不多大,也是这么天真活泼。可是,内莉,我一定要你听我说,话不长。今天晚上我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急忙重复着说。

那时候我对梦是很迷信的,现在还是这样。那天,凯瑟琳的脸上有一种少见的忧郁气色,我怕她的梦里会有某种让我产生预感的东西,使我预见到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灾难。

她生气了,可是没有再讲下去。她显然是想到别的话题上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要是我在天堂里,内莉,我一定会非常痛苦的。”“因为你不配进天堂,”我回答说,“所有有罪的人,在天堂里都会感到痛苦的。”“不,不是为了这个。我有一次梦见我在天堂里了。”“我对你说了,我不要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去睡了。”我又打断了她的话。

她笑了起来,把我按回到座位上,因为我正要起身离开座椅。“这没有什么呀,”她嚷道,“我只是要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所以我哭得很伤心,闹着要回到尘世来,惹得那班天使大怒,把我扔出天堂,扔到了呼啸山庄高地上的荒原中心。接着,我就在那儿高兴得哭醒过来了。别的不用说,这就可以解释我的秘密了。对我来说,嫁给埃德加·林敦,并不比去天堂更热心。要是我家那个恶毒的人不把希思克利夫贬得这么低下,我是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的。现在,我要是嫁给希思克利夫的话,那就降低我的身份了。因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他。我这么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内莉,而是因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样的,而林敦的和我们就截然不同了,就像月光跟闪电,冰霜跟火焰。”

她的这番话还没说完,我就已发现希思克利夫原来就在这儿。我发觉有点轻微的响动,就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他一直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会降低她的身份,就没有留下来再听下去。

我的同伴,因为坐在地上,给高高的椅背挡住了,没有看到他在这儿,也没有看到他离开。可是我吃了一惊,赶快叫她别出声。“怎么啦?”她问道,紧张不安地朝四周打量着。“约瑟夫来了,”我回答说,这时恰巧听到他的车子一路过来的车轮声,“希思克利夫也会跟他一起进来。这会儿他是不是已经在门口也难说呢。”“哦,他在门口是听不到我的话的!”她说,“把哈里顿交给我,你去准备晚饭,饭做好叫我一声,我跟你一块儿吃。我要欺骗我自己不安的良心,让自己相信希思克利夫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事。他没有想到,是吧?他不懂得什么是爱吧?”“我可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他不能跟你一样懂得爱。”我回答说,“如果你是他选中的人,那他就要成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成为林敦太太,他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失去了一切!你可曾想过,你们两人分开后,你怎么受得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被完全抛弃,他又怎么能受得了?因此,凯瑟琳小姐——”“他被完全抛弃!我们两人分开!”她带着怒气,大声叫了起来,“请问,是谁要把我们分开?他们会遭到迈洛的命运!只要我还活着,艾伦,没人敢这么做的。世上的所有林敦全都可以化为乌有,可我绝不会答应抛弃希思克利夫。啊,那不是我原来的打算——那绝不是我的本意!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就不会去做林敦太太了!他将和过去一样,一辈子永远在我的心中。埃德加必须消除对他的反感,至少也要能容忍他。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他会这样做的。内莉,现在我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个自私自利的贱女人。可是,难道你从来没有想到,要是希思克利夫跟我结了婚,那我们还不是要去讨饭了吗?而要是我嫁给林敦,我就可以帮助希思克利夫站起来,安排他摆脱我哥哥的逼迫和欺压。”“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道,“你会发现他并不像你想的那么顺从。而且,虽说我不便下什么断语,我认为,这是你愿做小林敦妻子的最坏的动机。”“不,”她反驳说,“这是最好的动机!其余的全是为了满足我的一时冲动,也是为了埃德加,为了满足他的要求。而这全是为了一个人,在这个人的身上包含了我对埃德加和我对我自己的感情。这事我没法说清楚,可是你,以及每一个人,谅必都有一种想法:除了你之外,还有,或者说应该还有,另一个你的存在。要是我整个儿全在这儿了,那把我创造出来的用处是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悲苦,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全都觉察到、感受到了。我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他。即使别的一切全都消亡了,只要他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而要是别的一切都留下来,只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世界就成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我对林敦的爱,就像林中的树叶。我很清楚,当冬天使树木发生变化时,时光也会使叶子发生变化。而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恰似脚下恒久不变的岩石,它虽然给你的欢乐看起来很少,可是必不可少。内莉,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在我的心中——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我对他没有比对我自己更感兴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我的心中。所以,别再说什么我们会分开了,这是办不到的。再说——”

她停住了,把脸藏到我裙子的皱褶里,可是我猛地把她推开。对她的傻话,我再也没有耐心听了!“要是我从你的胡扯中听出点什么意思来,小姐,”我说,“那只是使我相信,你对婚姻中应该承担的责任一点不懂。要不,你就是一个不讲道德的坏姑娘。好了,你别再拿什么秘密来烦我了,我不能答应为你保守这种秘密。”“你会保守我已告诉你的秘密吗?”她着急地问道。“不,我不能答应。”我重复说。

她刚要坚持自己的要求,约瑟夫进来了,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凯瑟琳把自己的椅子搬到屋角,照看着哈里顿,我就去做饭了。

饭做好后,我和另一个仆人争了起来,为的是该由谁送饭菜给亨德利先生。直到饭菜都快凉了,我们也没争出个结果来。最后我们才商定,让他自己来要,如果他想要吃的话。因为在他好长时间都独自一人关在房里时,我们特别怕到他跟前去。“都这时候了,那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还没从田里回来?他在干什么?十足是个大懒汉!”那老头子问道,东张西望地找希思克利夫。“我去叫他,”我回答说,“我相信他准在谷仓里。”

我去叫了,可是没有人回答。回来后,我悄悄告诉凯瑟琳,她说的那些话,我敢说,他大部分都听到了。还对她说,就在她抱怨她哥哥欺压他时,我看到他走出了厨房。

她吃惊得直跳起来,把哈里顿往高背椅上一扔,就径自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她连想都顾不上想,她为什么会这样慌张,他听了她的那番话会有什么反应。

她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约瑟夫提出我们不用再等她。他自作聪明地猜测,他们两个是有意待在外面的,为的是要逃避他的长篇祷告。他认定他们“坏到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由于他们的行为,那天晚上除了通常的一刻钟饭前祷告外,他又加做了一个特别祷告。原来在饭后的感恩祷告之后也要加做一次,可是他的那位年轻女主人冲进来了,急急忙忙命令他必须立刻跑到大路上去,不管希思克利夫在哪儿闲逛,都得把他找到,要他马上回来!“我有话要跟他说,我上楼以前,非跟他谈一谈不可。院墙的大门是开着的,他一定跑到哪个听不到喊声的地方去了。因为我在山坡顶上使劲大声喊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的回答。”

开始,约瑟夫不肯去。可是她再三坚持要他去,不容他不去。最后,他只好戴上帽子,咕哝着走出去了。

这时,凯瑟琳一直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嘴里不住嚷着:“怪了,他去哪儿了呢?——我想不出他能在哪儿呢?我说了些什么呀,内莉?我已经忘了。今天下午我脾气不好,让他恼火了吗?亲爱的,告诉我,我说了什么使他伤心的话了?我真想他回来,真盼望他会回来啊!”“无缘无故嚷嚷什么呀!”我大声说道,虽说我自己也有点心神不安了,“这么点小事就把你吓着了!说不定希思克利夫正趁着月光在荒原上闲逛,或者躺在干草堆里气得有意不理睬我们,根本就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敢保证他一定躲在那儿。瞧我不把他给搜出来!”

于是我重又出去找他,结果很失望。约瑟夫找了一通,结果也一样。“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一进门就说,“他出去时让庄园大门开着,小姐的小马都跑了,踩倒了两垄小麦,一直奔到牧场上去了!反正,主人明天一定会大闹一通,闹得够瞧的!对这么个粗心的笨蛋,他竟这么有耐心——他的耐心真是够好的了!不过他不会老是这样的——你们等着瞧吧,你们都等着瞧吧!你们不该无缘无故逼得他发起疯来的!”“你找到希思克利夫没有呀,你这头蠢驴?”凯瑟琳打断了他的话,“你有没有按我的吩咐一直找他?”“我可宁愿去找那匹马,”他回答说,“那倒还有点意思哩!不过像这样的黑夜——黑得像烟囱似的,不管是马还是人,都是没法找的。而且希思克利夫也不是一个听到我的口哨就会来的人——没准你叫他,他还能听得见一点哩!”

按夏天来说,这确实是个很黑的夜晚。乌云密布,好像要打雷的样子。我说我们最好还是坐下来吧,即将到来的雷雨准会把他给赶回来的,用不着我们再操心了。

可是,不管怎么劝,都没法让凯瑟琳平静下来。她不停地在庄园大门和屋门之间来回走着,焦急不安地一刻也不肯休息。最后在靠近大路的一堵墙边呆呆地停着不动了。不管我怎么劝,不管那隆隆的雷声和开始在她四周噼啪下落的大颗雨滴,她始终站在那儿,时不时喊上几声,然后倾听一会儿,接着便又号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厉害,就连哈里顿,或者随便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她。

大约半夜时分,我们都还守着没睡,暴风雨在呼啸山庄上空呼啸怒吼。突然一阵狂风,接着一声响雷,不知是风还是雷把屋角的一棵大树打倒了。粗大的树干倒在了屋顶上,把东边的烟囱压倒了一大截,哗啦一声,往厨房的炉子里掉进了一大堆石头和煤烟。

我们还以为有个霹雳击落到我们中间了。约瑟夫急忙跪倒在地,求主千万不要忘了挪亚和罗得两位族长。也像从前一样,虽然惩罚不敬神的人,但要赦免正直的好人。我也感到这一定是对我们的审判。我认为,约拿就是恩肖先生,于是我去扭动了一下他房间的把手,以便弄清他是否还活着。他的回答听起来相当清楚,这使得约瑟夫嚷嚷得更加热闹了,好像是要在他这样的圣人和主人那样的罪人之间划一条明确的界线似的。可是二十分钟后,这场骚乱过去了,我们全都平安无恙,只有凯茜全身都湿透了,因为她固执地不肯进来躲雨。她不戴帽子,也不披肩巾地站在那儿,任凭雨水浇淋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

她走进屋子,在高背长椅上躺了下来,那模样仿佛全身都浸泡过似的,她把脸转向椅背,双手掩住了脸。“好了,小姐!”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叫道,“你不是自己存心要找死吧,是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十二点半啦。得了,睡觉去吧!不用再等那个傻小子啦。他一定去吉默屯了,这会儿就在那边住下了。他想不到我们这么晚还会在等他。反正他以为只有亨德利先生一个人还没睡,他是怎么也不愿意让主人来给他开门的。”“不,不,他不会在吉默屯的!”约瑟夫说,“我看他没有给埋到泥塘底里才怪哩。刚才这场天罚可不是无缘无故的。我劝你要多加留神,小姐——下一个该轮到你了。一切都要感谢上帝!同时,一切也都为了要赐恩给那些从这个肮脏世界里选拔出来的好人!你们知道《圣经》上是怎么说的——”

接着,他开始引了几段经文,还给我们指出这在哪一章哪几节里可以找到。我求这位固执任性的姑娘起来去换掉湿衣服,结果白费力气。我也就只好由着她去瑟瑟发抖,也由着约瑟夫去讲他的经文,顾自抱起小哈里顿去睡了。这小家伙睡得这么香,仿佛他周围的人一个个都睡着了似的。

在这以后,我听到约瑟夫继续念了一会儿经文,接着又听到了他爬楼梯的缓慢脚步声,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下楼比平时晚了些。借着从百叶窗缝中射进来的阳光,我看到凯瑟琳小姐仍旧坐在壁炉旁。正屋的门也依旧半开着,亮光从没有关上的窗子里透进来。亨德利已经从房里出来,站在厨房的炉子边,形容憔悴,一副困倦懒散的样子。“你哪儿不舒服了,凯茜?”我进来时,他正在跟她说话,“你看起来够凄惨的,像只水里淹过的小狗。你身上怎么这么湿,脸色这么苍白呀,孩子?”“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全身发冷,就这么回事。”“啊,她又淘气了!”我大声说,看出主人这时还算清醒,“昨天晚上她一直在大雨里淋着,又在这儿坐了一个通宵,我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动一动。”

恩肖先生吃惊地瞪眼看着我们。“一个通宵!”他重复了一句,“什么事使她不去睡呀?想必不是怕打雷吧?几个小时前就不打雷了呀。”

我们俩谁都不愿提希思克利夫失踪的事,反正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所以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坐着不去睡的;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早晨的空气清新凉快,我打开了格子窗,屋子里立刻充满花园里涌进来的悦人的香气。凯瑟琳却没好声气地对我说:“艾伦,把窗关上,我都快冻死了!”她向那几近熄灭的火炉靠近些,身子缩成一团,牙齿直打战。“她病了,”亨德利拿起她的手腕说道,“我看这就是不肯去睡的原因了。真他妈的倒霉!我可不愿这儿再有人生病来烦我了。你干吗要到雨里去呀?”“还不是老花样,追小伙子呀!”约瑟夫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趁我们不知该怎么回答的当儿,他抓住机会,伸出了他的毒舌头,“如果我是您,主人,我就当着他们的面,砰地把大门关上,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全都不让进!不管哪一天,只要您一出门,林敦那只小公猫就会偷偷溜进屋来。还有这位内莉小姐,她可是个好女仆哩!她就坐在厨房里望风,给他们通风报信,您一打这个门进来,他就打那个门溜出去了。接下来,我们的大小姐就到她跟前去向她献殷勤啦!多正经的行为哪,都过半夜十二点了,还躲在野地里,跟那个邪恶可怕的魔鬼、希思克利夫那野小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还道我是瞎子,我才不是瞎子哩,我一点儿也没有瞎!我看到小林敦的,看到他来,也看到他去。我还看到你哩(他把话锋转到了我身上)。你这个尽干坏事的臭婆娘!你一听到大路上响起主人的马蹄声,马上就跳起来奔进正屋。”“住口,你这个爱偷听的东西!”凯瑟琳大声喝道,“在我面前,不许你胡说八道!埃德加·林敦昨天来是偶然的,亨德利,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见到他。”“凯茜,你在撒谎,”她哥哥回答说,“不用说,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不过眼下先别管什么林敦,你先告诉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希思克利夫在一起?唉,说实话。你用不着怕我会害他。尽管我一直都那么恨他,不久前他为我做了一桩好事,我也就不忍心去掐断他的脖子了。为了防止闹出这种事来,我决定今天早上就打发他走,叫他自找生路。等他走了之后,我劝你们都留点神,我可是对你们不会有好脾气的。”“昨天晚上我根本没见到希思克利夫,”凯瑟琳回答说,一边开始伤心地啜泣,“你要是把他撵出门外,那我就跟他一起走。不过恐怕你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也许他已经走了!”说到这儿,她悲痛得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下面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亨德利给了她一顿臭骂,吩咐她立即回自己的房间,要不她别想白哭这一场!我逼着她听她哥哥的话上楼去。当我们进了她的卧房时,我永远忘不了她发作起来的那番情景。这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以为她要疯了,连忙求约瑟夫赶忙去请医生。

果然是神志失常的初始阶段。肯尼斯先生一见到她,就断言她病势危险。她正在发高烧。

他给她放了血,并告诉我只能给她吃乳清和稀粥,而且要小心看护,防止她跳楼或跳窗。然后他就走了,因为他在这个教区里是够忙的,在这一地区,一家一户之间,相隔两三英里是常有的事。

虽然我不能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看护,但约瑟夫和主人总不见得比我好。尽管我们的病人任性的程度,难以侍候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病人,她总算还是度过了危险,渐渐有了起色。

不用说,老林敦太太前来探望了好几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们一个个都骂遍了,支使遍了。在凯瑟琳病愈后的调养时期,她坚持要把凯瑟琳接到画眉田庄去住。这一来我们如释重负,心里真是感激万分。可是这位可怜的老太太实在有理由为她的这番善心后悔,她和她的丈夫都被传染上了热病,没有几天工夫,两位老人便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小姐回家来了,比以前更加任性,更加急躁,更加傲慢无礼了。希思克利夫打从那个雷雨之夜失踪后,音讯全无。有一天,活该倒霉,她惹得我气坏了,我就把他的失踪归罪到她身上。这件事的责任当然在她,这一点她自己也明白。从此以后,她一连好几个月没有理睬我,仅仅保持着主仆的关系。约瑟夫也被“逐出教门”,受到冷遇。可他还是顾自唠叨他的那一套,完全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似的教训她。她却把自己看成是个成年女子,是我们的女主人。她还认为她最近的这场病,使她有权要求别人迁就她。而且医生确也说过,她不能再多受抑制,一切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在她眼里,要是有人敢起来对她说个不字,那就等于在谋害她的性命了。

她对恩肖先生和他那帮朋友,总是躲得远远的。她哥哥听了肯尼斯的告诫,又怕她一发脾气就常常会引起昏厥,因此也就对她百依百顺,通常总是尽量不惹她恼火。对她的喜怒无常,他实在太纵容迁就了。不过,这并不是出于兄妹感情,而是出于虚荣心。他一心盼望通过和林敦家联姻,使她能为自家的门第增光。而且只要她不去烦他,她就尽可以把我们当成奴隶一样任意作践,他才不管哩!

埃德加·林敦,像在他以前和以后的许多人一样,已经给迷住了。他父亲去世三年后,在他领着她去吉默屯教堂的那天,他自信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大大违背我的意愿,可我还是被说服离开了呼啸山庄,陪她来到了这儿。小哈里顿快五岁了,我刚开始教他识字。我们的分别很伤心,可是凯瑟琳的泪水比我们的更有力量。开始我拒绝跟她走,她发现她的请求不能打动我,便到自己的丈夫和哥哥跟前哭诉。她丈夫答应给我丰厚的工资,他哥哥则要我卷起铺盖上路。他说,现在家里已没有女主人,他用不到女仆了。至于哈里顿,过不久副牧师会来照管他。这么一来,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我对主人说,他把正派的人都打发走,只会使这个家败得快一点。我吻别了哈里顿,从此以后我和他就成了陌路人了。想到这就觉得奇怪,不过我已不再怀疑,他已经把艾伦·丁恩忘得一干二净了,忘了他曾经是她世上的一切,而她同样也是他世上的一切!

故事讲到这儿,女管家偶然朝壁炉上方的时钟瞥了一眼,她吃了一惊,发现时针已指到一点半。她一秒钟也不答应再多待了。说实话,我自己也宁愿让她的故事先停一停,以后再继续。现在她已经离开,去睡了。我又沉思了一两个小时,尽管我的脑袋和四肢又痛又疲乏,不想动弹,可我还是鼓起勇气起身去睡了。

第十章

这一隐士生活的开端多美好啊!一连四个星期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啊,这阴冷刺骨的寒风,凛冽的北国天空,难以行走的道路,拖沓的乡村医生!啊,还有难得见到一张人脸!最糟糕的是,肯尼斯医生还对我说,不到春天,我就别想出门。真是太可怕了!

希思克利夫先生刚刚来拜访过我。大约在六七天前,他还送我一对松鸡——这是这个季节里最后捉到的一批了。这坏蛋,我的这场病,他可不是完全没有罪责。我真想当面这样对他说。可是,哎呀!我怎么能得罪这么一个人呢?他好心地在我的床边坐了足足一个小时,除了药片、药水、药膏和水蛭之外,还讲了些别的事。

这倒是一段颇为舒适的时期。我的身体还太虚弱,不能看书,不过我觉得似乎可以享受一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何不叫丁恩太太上来讲完她的故事呢?她讲到的主要情节我都还记得。没错,我记得她的男主人公已经出走,三年没有音讯;女主人公结婚了。我准备打铃。她发现我能有兴致聊天,一定会很高兴的。

丁恩太太来了。“先生,还得过二十分钟才吃药呢,”她说道。“嘿,去他的!”我回答,“我是想要——”“医生说,那种药粉你不能再服了。”“十分愿意!你别打断我的话。过来,坐到这儿来。你的手别去碰那一大堆讨厌的药瓶。把你的编织活从口袋里拿出来——好了——现在你接着说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故事吧,从你上次打住的地方说起,要一直说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在欧洲大陆上受完了教育,变成一个绅士回来了?还是他在大学里获得了减费生的名额?要不,是不是逃到美洲,在他的第二故乡吸取了膏血,从而有了名望?还是更干脆,就在英国靠拦路打劫发了横财呢?”“也许所有这些行当他全都干过一点,洛克伍德先生,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说不清。我早就说过,我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搞来的。他的心灵原来已经陷进蒙昧无知,后来是怎么摆脱出来的,这我也不知道。不过,请别介意,要是你觉得这能让你解闷,不会使你感到厌烦,那我就照着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了。今天早上你觉得好点了吗?”“好多了。”“这是个好消息。”

我随着凯瑟琳小姐一起来到画眉田庄。我虽然感到失望,然而让我欣慰的是,她的行为举止变得好多了,大大出于我的意料。看来她几乎是过于喜爱林敦先生了,就连对他的妹妹,她也显得十分亲热。当然,他们兄妹俩对她也非常体贴关怀。不是荆棘偎依忍冬,而是忍冬拥抱荆棘。互相之间并没有让步迁就,而是一个笔直挺立,其余的全都服从依顺。既不会遭到反对,又不会受到冷遇,谁还能使性子、发脾气呢?我看得出,埃德加先生内心深处生怕惹她恼火,他对她一直隐瞒着这种害怕心理。可是,只要听到我对她的一些专横霸道的命令回答得口气比较生硬,或者看到别的仆人流露出不太乐意的脸色时,他就会皱起眉头显得不高兴,可他为自己的事是从来不会沉下脸来的。他曾多次严厉地批评我没有规矩,还说哪怕用刀子戳他,也比不上见到他太太烦恼难受。

为了不让一位仁慈的主人伤心,我渐渐地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性子。有半年光景,那火药就像沙土似的摊在那儿毫无危害,因为没有火种凑近来引爆它。凯瑟琳时而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每逢这种时候,她的丈夫总是很尊重她,同情她,也陪着她默不作声。他认为这是她那场重病引起的体质上的变化,因为在那以前,她的心情从来没有抑郁过。一待阳光重新展露,他就又从心底射出阳光来欢迎。我相信,在那段日子里,他们真的享有不断增长的无限幸福。

可是,幸福完结了。本来嘛,人们最终必定还是替自己打算的,那些温和慷慨的人,只不过比专横霸道的人自私得正当一点罢了。一旦出现了什么情况,彼此感到自己的利益没有受到对方最为关心时,幸福也就完结了。

在九月的一个芳醇的傍晚,我正从花园里采了一大篮苹果回来。这时天色已暗,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过来,使得房子不少突出部分的角落里,都潜伏着模糊的阴影。我把篮子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站下来休息,还吸了几口柔和甘美的空气;我正背朝门抬头仰望着月亮,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内莉,是你吗?”

这是个低沉的声音,带有外乡的口音;可是叫我名字的那口气,听起来非常耳熟。我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在说话,心里有点害怕,因为厨房门是关着的,刚才我走近台阶时,也没见到有人啊。

门廊里有什么在动。我往前走近几步,看清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深色衣服,一张黝黑的脸,一头黑发。他靠墙站着,手握着门闩,好像正打算自己开门进去。“会是谁呢?”我心里想,“恩肖先生?啊,不!这不像他的声音。”“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小时了。”就在我仍在发愣时,他又说了,“在这段时间里,四周围一直像死一样的悄无声息,我不敢擅自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看看,我不是陌生人呀!”

一道光线落到他的脸上。两颊灰黄,一半被黑胡子遮住,两道眉毛低压,双眼深陷而且颇为特别。我想起了这双眼睛。“什么!”我嚷了起来,拿不准该把他当作人还是当作鬼,我惊讶地举起了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的是你吗?是吗?”“是我,希思克利夫,”他回答说,目光从我身上移向高处的那排窗口,那儿映照出许多灿烂的月亮,但是里面没有透出灯光,“他们在家吗?她在哪儿?内莉,你怎么不高兴!你用不着这样惊慌不安呀!她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句话——跟你的女主人。去吧,就说有个人从吉默屯来,想见见她。”“她得到这消息会怎么样呀?”我嚷了起来,“她该怎么办?这意想不到的事,真把我给难住了——这会让她昏了头的!你真的是希思克利夫?可是变啦!不,简直让人弄不清啦。你当兵了吧?”“快进去给我传个话,”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你不去,我可是像在地狱里呢!”

他拨开门闩,我走了进去。可是当我走到客厅门口时,林敦先生和林敦太太正在里面,我没法使自己往前走了。

最后,我总算想出了一个借口,问问他们要不要点上蜡烛,于是我推开了门。

他们俩正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贴墙打开着。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中的树木,青翠的天然林苑,还有远处的吉默屯山谷,一道长长的白雾几乎旋绕到山顶(你只要一走过教堂,也许就会注意到,从沼泽地里淌出的淙淙细流,都流进了顺着山谷弯弯曲曲行进的小溪)。呼啸山庄就耸立在这银白色的雾气上方;不过从这儿看不见我们的那幢老房子,它坐落在山那边稍低的地方。

这间屋子,屋子里的人,以及他们眺望着的景色,都显得异常的安谧、宁静。我实在不愿意完成我的任务;在问过要不要点上蜡烛之后,我竟然一字不提地走开了,这时我总算意识到自己太傻了,它促使我回转身来,低声说:“有个从吉默屯来的人想见你,太太。”“他有什么事?”林敦太太问道。“我没问他。”我回答。“好吧,把窗帘拉上,内莉,”她说,“把茶端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离开了客厅。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声,来的人是谁。“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说,“就是那个希思克利夫——你还记得他吧,先生——他原来住在恩肖先生家的。”“什么!那个吉普赛人——那个小乡巴佬?”他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嘘!你可千万别拿这些称呼来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到了,会使她很难过的。他出走时,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我猜想,他这次回来,对她来说是一桩大喜事呢。”

林敦先生走到屋子那头一个能看到院子的窗口,打开窗子,向外探出身子。我猜想他们两个就在下面,因为林敦先生马上叫喊道:“别站在那儿呀,亲爱的!如果是什么有关系的人,那就带他进来吧!”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门闩咔嗒一声响,凯瑟琳飞奔上楼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像发了狂,激动得连高兴都不知道怎么表示了——说真的,瞧她脸上的那副模样,你还以为她有什么大难临头了呢。“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着气,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思克利夫回来啦——他回来啦!”说着她使劲搂住他,把他搂得更紧了。“得了,得了,”她的丈夫不高兴地喊了起来,“别为了这把我勒死啊!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是这么一个稀世珍宝。也用不着高兴得发疯呀!”“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回答说,把自己那狂热的欢乐稍微抑制住一些,“可是为了我,你们俩现在一定得做朋友。我叫他上来好吗?”“来这儿?”他问,“到客厅里来?”“不来这儿去哪儿呀?”她问。

他看来有点生气了,提议说,接待他还是厨房比较合适。

林敦太太朝他看了一眼,表情古怪有趣——对他那套过分的讲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她过了一会儿后说,“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在这儿放两张桌子吧,艾伦。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坐,他们是上等人;另一张给希思克利夫和我,我们是低一等的人。这样你该满意了吧,亲爱的?还是我一定得另找个地方,重新生炉子?如果是这样,就请吩咐吧。现在我得跑下去留住客人啦。我真怕这桩喜事太大,变得都不像真的了!”

她正想再奔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一把抓住了。“你去叫他上来吧,”他对我说,“凯瑟琳,你呢,高兴归高兴,可别做出荒唐的事来!这一家大小并不一定要看到你把一个逃跑的仆人,当作兄弟来欢迎的。”

我走到楼下,发现希思克利夫正在门廊下等着,显然已料到会请他进来。他没有多说话就随着我进来了。我把他带到主人和女主人的面前,他们那涨红的脸上还留着激烈争论过的痕迹。但是当她的朋友出现在门口时,太太的脸上焕发出了另一种感情。她跳上前去,握住他的双手,把他领到林敦跟前,然后抓住林敦那只不愿伸出的手,硬塞进他的手中。

这会儿,有了炉火和烛光的照亮,我比先前更惊讶地看清,希思克利夫已经完全变了样了。他已长成一个高大、健美的男子汉;在他的身旁,我的主人就显得瘦弱,像个少年了。他那笔挺的姿态,让人想到他一定参加过军队。他脸上的表情和果断的神色,也都比林敦先生老练多了。那副面容看上去很有才智,以前那种低贱落魄的痕迹,已经完全没有了。只有在那低压的双眉和充满黑色火焰的眼睛里,还潜伏着半开化的野性,不过已经给抑制住了。他的举止十分庄重,已经完全摆脱了粗野,虽说过于严肃,不够文雅。

主人的惊讶跟我一样,也许还超过了我。他愣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来招呼他所谓的小乡巴佬才好。希思克利夫放下他那只瘦小的手,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坐下吧,先生,”他终于说,“林敦太太回想起往日的时光,要我热诚地接待你。当然,凡是能使她高兴的事情,我总是很乐意去做的。”“我也是这样,”希思克利夫回答说,“特别是如果我也能参加的话。我很乐意在这儿待上一两个小时。”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呢,一直盯着他看,好像生怕她把眼光一移开,他就会消失似的。他则不大抬眼看她,只是偶尔朝她飞快地瞥上一眼,可是每次收回目光时,一次比一次大胆地从她的眼睛中汲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他们俩完全沉浸在共同的欢乐中,一点都不感到窘迫了。埃德加先生可不是这样。他一肚子的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当他的太太站起身来,走过地毯,重又抓住希思克利夫的双手, 笑得忘了形时,他的这种情绪就达到顶点了。“明天我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哩!”她大声嚷嚷道,“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又见到你了,又触摸到你了,还跟你说了话。可是,狠心的希思克利夫呀!你实在不配受到这样的欢迎啊。一去三年,一点音信也没有,你从来没有想到我!”“比起你对我来,我还多想到你一点哩,”他低声咕哝说,“我是不久前才听说你已经结婚的,凯茜,刚才我在楼下院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做了这么个打算:我只是来见你一面——也许是惊讶地瞅上一眼,而且还假装高兴,接下去我就去跟亨德利算账,最后我再把自己结果掉,免得受法律制裁。你的欢迎打消了我的这些念头,不过当心,下次可别用另一种样子来欢迎我啊!不!你不会再把我赶走了。你真的为我伤心了,是吗?是啊,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之后,我已经在生活中苦苦搏斗了一场啦。你一定得原谅我,因为我只是为了你才奋斗的!”“凯瑟琳,我们要是不想喝冷茶,那就请到桌子旁来吧,”林敦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极力保持住平时的声调和相当的礼貌说道,“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今晚在哪儿过夜,他都还得走一段远路呢;再说我也渴了。”

她走到了茶壶的跟前;伊莎贝拉小姐听到打铃,也来了。我把他们的椅子搬到桌子旁边后,就退出了房间。

这顿茶点吃喝了还不到十分钟。凯瑟琳的杯子里根本没斟过茶,她吃不进也喝不下。埃德加泼了一些茶在他的茶碟里,大概也一口没有喝。

那天晚上,他们的客人逗留了不到一个小时。临走时,我问他是不是去吉默屯?“不,去呼啸山庄,”他回答说,“今天早上,我去拜访恩肖先生时,他请我去住的。”

恩肖先生请他去住!他去拜访恩肖先生!他走了以后,我把这两句话苦苦地想了又想。莫非他变得有点像个伪君子了?他到这乡间来是来暗中捣乱的吗?我揣摸着。我心底里有一种预感,他还是不回来的好。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刚睡着不久,就被林敦夫人弄醒了。她溜进我的卧房,搬了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拉我的头发,硬把我给弄醒。“我睡不着,艾伦,”她说,算是向我表示歉意,“我得有个活人做伴,跟我一起分享我的欢乐!埃德加在生气,因为我为一件他不感兴趣的事兴高采烈。除了一些赌气的傻话,别的他什么也不肯说。他还硬说我狠心、自私,他身体这么不舒服,困得要命,我还缠着要跟他说话。他老是这样,只要有一点不称心,就会生起病来!我说了几句称赞希思克利夫的话,不知是因为头痛还是妒忌,他竟哭起来了。所以我就从床上起来,撇下他来你这儿了。”“你在他面前称赞希思克利夫有什么好处呢?”我回答说,“他们俩打从孩子的时候起就是冤家,要是希思克利夫听到你称赞他,同样也会恼恨的。这是人的天性呀。别在林敦先生面前提他了,除非你喜欢他们公开吵一场。”“那不是表明他们有很大的弱点吗?”她追问道,“我就不妒忌别人。伊莎贝拉有一头光亮的黄头发,皮肤又白又嫩,长得既俊俏又文雅,全家人个个都疼爱她,我可从来没有为这苦恼过。就连你,内莉,每逢我们有什么事发生争执,你也总是马上向着伊莎贝拉,于是我就只好像个没主见的妈妈似的让步了。我叫她宝贝,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看到我们俩亲亲热热,她哥哥满心喜欢,我也感到高兴。他们兄妹两个非常相像,他们都是被惯坏了的孩子,以为这个世界是为他们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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