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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3:2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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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地山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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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经典全集

许地山经典全集试读:

前言

地山,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学者。他一生著作颇多,文学创作主要以闽、台、粤和东南亚、印度为背景,主要作品集有《危许巢坠简》、《空山灵雨》;编著有《中国道教史》(上卷)、《达衷集》、《印度文学》;译著有《二十夜问》、《太阳的下降》、《孟加拉民间故事》等与印度文学有关的书籍。

许地山的精美散文《落花生》,在中国可谓是老幼皆知,因为它被收录在我们的小学教材中。每一个读过《落花生》的人,都会为其中的真挚情感所感动,并从中领悟到做人的道理。他之所以能写出如此充满生活情趣的名篇来,和他喜欢有情调的生活是不可分割的。

老舍先生曾说过:“许地山的文艺意见,仿佛是偏重于风格和情调,他自己的作品多少都有些传奇的气息,他所喜欢的作品差不多也是浪漫派的。他的家世,他的在南洋的经验,他的旧文学的修养,他的喜爱研究学问而又不忍放弃文艺的态度,和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想,大概都使他倾向着浪漫主义。”

作家郁达夫也曾在回忆中评价许地山说:“……在那一个时候,还不脱一种孩稚的顽皮气……我对他当时的这一种小孩子脾气,觉得很是奇怪。可是后来听老舍他们谈起了他,才知道这一种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着不曾改过。”

其实,许地山的这种性格,从他的散文集《空山灵雨》中也可以看出,其中收录的44篇散文,都不乏充满生活情趣、情意缠绵和蕴涵人生哲理的佳作。他早期创作的散文和小说,颇具浪漫主义色彩,这也是由他的纯真性格和人生经历所决定的。

事实也许正如老舍先生所说,是他的性格和经历决定了他的作品。我们读许地山的作品总不是严肃拘谨的,而是时不时流露着纯真和浪漫,所以他的作品深受人们的喜欢。

为了让读者能更深切地体会到许地山先生的作品风格和艺术精华,我们选取了其作品中的精华部分进行了汇编,集成此书。我们在选取作品时极力尊重原著,基本未作任何修改,这样将更有利于读者的阅读和理解。

散文精编

蜜蜂和农人

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的四围,已满唱了蜜蜂的工夫诗:彷彷,徨徨!徨徨,彷彷!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趁机会把蜜酿。大家帮帮忙,别误了好时光。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

人的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的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的。他们唱的是:村中鸡一鸣,阳光便上升,太阳上升好插秧。禾秧要水养,各人还为踏车忙。东家莫截西家水,西家不借东家粮。各人只为各人忙——“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爱的痛苦

在绿荫月影底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的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的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的时候。

暮雨要来,带着愁容的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蜓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的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的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紧;擘他的两颊;摇他的身体;又掌他的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堆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的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

檐前的雨好像珠帘,把牛先生眼中的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像要写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做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

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的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的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的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的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的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一切被爱的男子,在他们的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的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的。女人的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的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的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唉,爱玩弄人的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的苦恼,又活该呢!

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付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姊姊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的话。

牛先生装作可怜的声音,忧郁的容貌,回答说:“是么?姊姊打你么?来,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的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的,只剩下外间急雨的声音。

暗途

“我的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

吾威听见他的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吧——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

吾威的村庄和均哥所住的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的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

吾威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的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的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

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去,那教我更不敢走。”“怎么呢?”“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的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的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

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的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的灯。”

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

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的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你放声哭,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你飞不动,因为我把空中的雁射杀么?你不敢进我的门,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因为我家养猫捕鼠,你就不来么?因为我的灯火没有笼罩,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你就不来么?你不肯来,因为我有……?“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难解决的问题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的秘密呢?然而宇宙间的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的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的。以前的话能否钻入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的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那么,你就要区吧。”“但是梅的景况,我很了解。她的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的光阴,从她的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的。设使梅居区的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白么?也不过是她的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的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的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的声音又来了。“那么,三个都要如何?”“笑话,就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不这样办。”

又停了许久。“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的困难吧。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的命令,这样办呢?”

他们大笑起来。“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的份。”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万物之母

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那人口的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那个村里,最喜欢遇见的,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的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的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的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的便是我的儿子。”

她的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的时候,那穿虎纹衣服的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的时候,她的精神已和黄昏的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的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的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的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的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的?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的不是她的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的“命”。月的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的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的夜间,杂草把樵人的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的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的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的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的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的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的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的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的,是一只虎子;它的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的地方,不管当中所隔的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的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髑髅。“我的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髑髅抱住,说,“呀,我的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的安慰。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的安慰中过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的神话,就立起来说:“我的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的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的皮肉来补你的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敬姑,敬姑。”找她的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的牛犊被打死的。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决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

唉,他们的工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能随着他们回来?

银翎的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的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惟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的鱼儿喋着它们的残瓣。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的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着呢?”

我的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说时迟,来时快,那白的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的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的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的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它展开,披在一块石上。“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给它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特地址没有,甚至上下的款识也没有。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你教昆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它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的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的,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的是你和他讲理。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的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它的使命回去。

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它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的人经过这里,可以把它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到一点线索。”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它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的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的墓上。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且行且嗅。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松姑娘,这枝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开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吗?”“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它的壳里,它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吧。”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爱就是刑罚“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吧。”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的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的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吧。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的邮箱去。”“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请七姨子陪你去。”“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的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的约法:睡迟的人得亲过先睡者的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的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的爱,到底在哪里?”“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春的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露得迟。那里的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荫下避避光焰的威吓。

岩下的荫处和山溪的旁边长满了微蕨和其它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莺,都鼓起它们的舌簧。轻风把它们的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的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的节拍一会儿倒,一会儿起,没有镇定的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的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的本领。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的左手盘在邕邕的脖子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子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的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的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的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花香雾气中的梦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快说给我听。”“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吧。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的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黏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的身体也沾满了。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的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的人和时间;你所爱的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的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它那种砭人肌骨的凛冽么?’”“她一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的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的凝视了。”补破衣的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的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的筐子。

在她的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麻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叫她做“衣服的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的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的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的材料在别人的衣服上,怎么自己的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的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的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的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的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的衣服害病的。”

她仍整理筐里的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的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的爸爸爱惜小册里的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的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的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的,就是他用的头脑;我用的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的话很中肯要。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的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的爸爸做什么样医生。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的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闭住。我的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的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的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的。”“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的。”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髑髅有福了!”

第一排的幽魂又唱:“我们的髑髅是该赞美的。我们要赞美我们的髑髅。”

领首的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的时候,再不流眼泪。”“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的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的时候再不皱眉。”“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的牙齿。”“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的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的脉里颤动。”“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的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们的髑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人哪,你在当生、来生的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的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压,远地的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美的牢狱

嬿求正在镜台边理她的晨妆,见她的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的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的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的牢狱么?”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的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它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它们的出处爱它们;若是把它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它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丽的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的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的一沙一石罢了。”“我的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它的花染红了呢?”“所以说它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狱建筑好了。”“胡说!我何曾?”“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的,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的牢狱里捡出其中的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来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状和荒古时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狱里头,且不时时把牢狱的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的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光的死

光离开他的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的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的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的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的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扰?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的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的命儿,我所爱的,你回来吧。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的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的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的。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吧。”

他的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的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再会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的。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的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的旧话。“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的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的油香杂窜入我的鼻中。当时,我的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的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让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的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的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的多,闹着要把我的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的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吧: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的‘境遇的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的饱足是和你一样的。”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的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的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的。但外面的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的饼。桥边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的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的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的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的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的蜻蜓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蜓比你怎样?”“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的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的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的。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我一回去,我妈心里的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的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的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的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的影儿,把它搁在树桠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它摇落水里。它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它,它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的是她所赠与的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它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的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的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的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的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蔗园去吧。”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处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他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岑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她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老四,失迎了。舍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它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前几步——陪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嚜。”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的微响,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头发

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的麻栗林边。村里的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的男子们都唱着他们的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的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的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的头发上走过;后面的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的孟法师入狱的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的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的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的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的大师伤心么?”“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的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的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的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的国土和你的大师就够了。”“咦!静藏在心里的恭敬是不够的。”“那么,等他出狱的时候,你的头发就够长了。”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的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的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的土很湿,大师的脚印和兵士的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疲倦的母亲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山,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的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低着头瞌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的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吧,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支着头又睡去。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妈妈,听我唱歌吧。”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的,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的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酣睡的。爱流汐涨

月儿的步履已踏过嵇家的东墙了。孩子在院里已等了许久,一看见上半弧的光刚射过墙头,便忙忙跑到屋里叫道:“爹爹,月儿上来了,出来给我燃香吧。”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的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的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的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的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爹爹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的丫头。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的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的百日吗?”“什么是妈妈的百日?”“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密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吧。”

素云和孩子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舍,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的吧。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的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的一张小床上。外头的鼓乐声,和树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的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的杂响中,最激刺孩子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啜泣声。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时候,爹爹说我的声音像河里水声泶泶潲潲地响,现在爹爹的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的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吧。”

孩子只复说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亲的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的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怎舍得把它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它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的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的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的锦鱼;我的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的池”中的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的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别话

素辉病得很重,离她停息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个时辰了。她丈夫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把着病人的手臂,宁静而恳挚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的面上。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他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布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蹀过去,好像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望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她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像没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那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必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你要什么?我替你找。”“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只玉戒指来递给她。“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罢,七点钟了。”“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我的童年延平郡王祠边

小时候的事情是很值得自己回想的,父母的爱固然是一件永远不能再得的宝贝,但自己的幼年的幻想与情绪也像叆叇的孤云随着旭日升起以后,飞到天顶,便渐次地消失了。现在所留的不过是强烈的后象,以相反的色调在心头映射着。

出世后几年间是无知的时期,所能记的只是从家长们听得关于自己的零碎事情,虽然没什么趣味,却不防记记实。在公元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正当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的上午丑时,我生于台湾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边的窥园里。这园是我祖父置的。出门不远,有一座马伏波祠,本地人称为马公庙,称我们的家为马公庙许厝。我的乳母求官是一个佃户的妻子,她很小心地照顾我。据母亲说,她老不肯放我下地,一直到我会在桌上走两步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嚷出来:“丑官会走了!”叔丑是我的小名,因为我是丑时生的。母亲姓吴,兄弟们都称她叫“妪”,是我们几弟兄跟着大哥这样叫的,乡人称母亲为“阿姐”,“阿姨”,“乃娘”,却没有称“妪”的,家里叔伯兄弟们称呼他们的母亲,也不是这样,所以“妪”是我们几兄弟对母亲所用的专名。

妪生我的时候是三十多岁,她说我小的时候,皮肤白得像那刚蜕皮的小螳螂一般。这也许不是赞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让我出外晒太阳的原故。老家的光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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