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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17: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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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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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灯塔去(译文名著精选)

到灯塔去(译文名著精选)试读:

译本序

如果说伍尔夫在《达洛卫夫人》中描写了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一部分性格,那么她在一九二七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到灯塔去》中描绘的是她父母的性格。她在日记中写道:“这部作品将是相当短的;将写出父亲的全部性格;还有母亲的性格;还有圣·艾夫斯群岛;还有童年;以及我通常写入书中的一切东西——生与死,等等。但是,中心是父亲的性格,……。”这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拉姆齐夫妇的原型,就是弗吉尼亚的父母。《到灯塔去》的情节极其简单:拉姆齐先生全家和朋友们到海滨别墅去度暑假。拉姆齐夫人答应六岁的小儿子詹姆斯,如果翌日天晴,可乘船去游览矗立在海中岩礁上的灯塔。由于气候不佳,詹姆斯到灯塔去的愿望在那年夏天始终没有实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拉姆齐先生和子女、宾客重游故地,詹姆斯终于如愿以偿,和父亲、姊妹驾了一叶轻舟到灯塔去。但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拉姆齐夫人早已溘然长逝。

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窗”,占全书篇幅三分之一以上。时间是九月的某一个下午和黄昏;地点是拉姆齐的海滨别墅;人物包括拉姆齐夫妇,他们的八个子女、几位宾客。客厅的窗口是沟通窗内和窗外两部分的一个框架;在窗内给詹姆斯讲故事的拉姆齐夫人,时刻意识到在窗外平台上踯躅的丈夫和在草坪上作画的莉丽。在这个平凡的下午,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莉丽把窗口的母子图作为她油画的背景,但她觉得眼花缭乱,把握不住眼前的景象。拉姆齐先生在夫人讲故事时走过来干扰,并且坚持说第二天不会晴朗,不能到灯塔去,使小詹姆斯十分恼火。拉姆齐夫人给丈夫以安慰和鼓励,使充满自卑感的塔斯莱先生恢复自信,促成了保罗和敏泰的姻缘,并且希望莉丽和班克斯结合。最后,可爱的黄昏在她主持的晚餐宴会上融洽无间的谈笑声中结束。

第二部“岁月流逝”,开始时书中人物准备就寝,在这部分结束时,一些同样的人物又重复同样的动作,但是在时间上已相隔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时间,作者用一段简短而抒情的散文来加以描述,它所占的篇幅不到十分之一。似乎经过一夜的睡眠,十年时间就朦胧恍惚地消逝了。在这段时间里,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拉姆齐夫人逝世了,普鲁难产而死,安德鲁在战争中牺牲了,诗人卡迈克尔赢得了拉姆齐先生所没有的声誉。大战结束后,拉姆齐一家重返别墅,其中有些人准备来完成他们在第一部中没有完成的业绩,以了心中的宿愿。

第三部“灯塔”,比第一部略短。拉姆齐先生决心到灯塔去,并且命令詹姆斯和凯姆同去。这一部分记述了航行过程中父子三人的内心活动。和这次航行并行交错的另一条叙事线索,是莉丽试图完成以母子图为背景的那幅油画。拉姆齐先生跃上灯塔时,在画架旁边目送他们的莉丽,隐隐约约地看到他们登上彼岸,她得到了创作的灵感,挥笔完成了她的画。航行和绘画圆满结束,小说也就此告终。

三部分的标题各有其不同的象征意义。第一部的标题“窗”是一个沟通内外的框架,它象征拉姆齐夫人的心灵之窗。夫人凭她敏锐的感觉,由内向外直观地洞察人们的思想情绪;各种人物和事件,由外向内投射到夫人的意识屏幕上来。第二部的标题“岁月流逝”,象征时间、寂静和死亡取得了暂时的主宰地位。夫人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成了“转瞬之间就会消失的彩虹”。第三部的标题“灯塔”,象征拉姆齐夫人内在的精神光芒。夫人在世时,经常意识到“那远远的、稳定的光,就是她的光”。夫人死后,拉姆齐先生到灯塔去朝觐,莉丽完成她的油画,都是为了纪念她。这说明夫人虽死犹生,尽管经历了时间和死亡的严峻考验,她的精神之光终未泯灭,仍长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既然灯塔象征夫人的内在精神,那么小说的总标题《到灯塔去》,就是象征人们战胜时间和死亡去获得这种内在精神的内心航程。三个部分在长度上的变化“长——短——长”,恰巧合乎灯塔之光在黑夜中茫茫大海上照耀的节奏。

在西方音乐的“曲式学”中,有一种三部形式,其结构的排列方式是A——B——A’:《到灯塔去》的结构恰恰和这乐曲的结构形式相吻合。第一部以拉姆齐夫人为主题(第一主题);第二部以时间的流逝为主题(第二主题);第三部以对于拉姆齐夫人的回忆为主题(第一主题的再现和变奏)。这样的结构安排,在对比和匀称的基础之上,给人以美的感受。《到灯塔去》体现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的混乱本质。女主人公拉姆齐夫人和主要配角莉丽与拉姆齐先生都清楚地意识到包围着他们的混乱而无秩序的气氛。他们被混乱所困扰,又力图从一片混乱之中辨认出一个清晰的图案,摸索出一些规律,建立起某种秩序。

拉姆齐夫人被某些文学评论家看作夏娃、圣母或女神的化身。然而,她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她是一位温柔善良、富于直觉、风姿绰约的夫人。她善于持家和社交,喜欢为亲友排难解纷,促使他们和睦共处,并且经常访贫问苦,助人为乐。就像莉丽所说的那样,要了解夫人的各个方面,你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察,但还不足以窥其全貌。拉姆齐夫人意识到,“争吵、分歧、意见不合、各种偏见交织在人生的每一丝纤维之中”。对于这些人生的缺陷,她总想全力加以补救。在晚餐桌上,她苦心孤诣地调动每一个人的积极性,吸引大家参加谈话,创造出一种融洽无间的友好气氛。她终于在流动变迁的日常生活潮流之外,创造了一个焕发着心灵之美的孤岛,使参加晚宴的亲友们感到,他们至少暂时处于一个受到庇护的稳定的世界中。夫人的社交艺术和莉丽的绘画艺术所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把混乱的日常生活整理得有条不紊,从而探索人生的意义,发掘深藏于表象之下的内在真实。

莉丽必须作画,因为她被一种“真实感”所驱使,她觉得非要用色彩和形态来把它表现出来不可。她企图用艺术来给杂乱无章、变动不居的生活创造出一个井然有序、稳定巩固的外貌。对她说来,“一支画笔,就是这个充满斗争、毁灭和混乱的世界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正是绘画艺术,使莉丽体会到:“在一片混乱之中,存在着一定的形态;这永恒的岁月流逝(她瞧着白云在空中飘过,树叶在风中摇曳),被铸成了固定的东西。”莉丽说,“你”、“我”、“她”,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永存”。因此,莉丽的画究竟是挂在大厅里还是扔在沙发下,是无关紧要的;就像诗人的文字一样,只要它是真诚地表现了某种被深深地感觉到的内在的“真实”,就达到了目的。

不论复杂多变的生活使拉姆齐先生感到多么痛苦,他都能从他的工作中得到安慰。那就是企图用理性和逻辑从混沌之中发现规律和秩序。他向人类理解力的极限进军,在朦胧之中辨认出一个思想的模式,而那一片混乱几乎将他压倒。他在解答了“Q”之谜以后,又向新的未知领域“R”挺进。他那种夸张的英雄主义,有时令人哑然失笑;但他自动承担探索真理的任务,又令人肃然起敬。

作者企图在《到灯塔去》这部书中探讨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本质。第一,是否有可能在不牺牲自我的个性特征这个前提之下,来获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谅解和同情?第二,自我是否有可能在一片混沌之中认识和把握真实,在一个混乱的时代里建立起某种秩序?第三,自我是否有可能逃脱流逝不息的时间的魔掌,不顾死亡的威胁而长存不朽?

作者通过莉丽等人物之口提出了这些疑问,并且通过情节的发展逐步回答了这些问题。拉姆齐先生和夫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是他们相辅相成、伉俪情深。拉姆齐夫人和塔斯莱先生的性格也迥然相异,但她也能给他以同情和帮助。不仅如此,她还促使互相反感的塔斯莱和莉丽的关系融洽起来。莉丽把她和塔斯莱在海滨的片刻友谊和谅解作为一种美好的回忆,“像一件艺术品一般”永远珍藏在心中。拉姆齐夫人就是一位把充满分歧、争论和混乱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得和谐融洽的艺术家。可见作者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夫人在她亲友的小圈子里寻求真实、建立秩序。她取得的成功是有限度的。她所最器重的子女夭折了;她所促成的婚姻破裂了;莉丽和班克斯也未按照她的心愿结合。拉姆齐先生在理性的王国内寻求真理和秩序,但他的哲学研究始终囿于“Q”的范围,难越雷池一步。莉丽的油画在心中构思了十年,最后终于完成,但她自己未必满意,亦无知音欣赏。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真诚地追求探索,人生还是有意义的。这就是作者对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在第二部中,混乱、寂静和死亡似乎占了上风;拉姆齐夫人死了,她的一切努力似乎皆付诸东流。但是,在结尾部分,拉姆齐夫人的形象又在莉丽眼前浮现出来,莉丽完成了她的画,拉姆齐先生抵达了灯塔,这都说明夫人的人格光芒像灯塔一般在人们的记忆中闪耀不灭。归根结蒂,还是爱战胜了死,人类的奋斗战胜了岁月的流逝。这就是作者对第三个问题的回答。这,也就是《到灯塔去》这部小说的主题。《到灯塔去》的第一个艺术特征,是叙事的主观性,也就是从人物主观的角度来叙述,作者本人毫不介入,采取隐退到幕后的超脱态度。伍尔夫在《雅各之室》和《达洛卫夫人》中已经使用了这种方法,在《到灯塔去》中,她对于这种方法的运用更加炉火纯青。现实主义小说采用“全知角度”的叙述,优点是作者洞察一切,叙述明白晓畅;缺点是作者夹在读者和书中人物之间,指手划脚,使人感到失真而浮浅。于是伍尔夫就废弃了“全知角度”而改用“内心独白”、“内部分析”和“感性印象”。“内心独白”是作者使用第一人称,让人物把他在某一特殊情景中的思想情绪、主观感受用自言自语的方式直接叙述出来,而且这往往是一种无声的叙述,实际上是一种沉思冥想,是一种内心的意识流动。伍尔夫的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就是用内心独白写成的。《到灯塔去》中也有这种笔法,如第三部中莉丽的独白。《到灯塔去》的第一部,主要是使用“内部分析”写法,这种写法仍用第三人称,但作家不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来叙述,而是通过书中不同人物的视角来叙述,其内容不是作家本人的想法,而是人物的观念、感受和思索,这实际上是一种间接的内心独白。使用这种方法,角度可以不断变换,十分灵活,而且可以使不同的角度互相补充,取得一种全面的效果。因此,伍尔夫特别爱用这种笔法。《到灯塔去》的第二部主要是“感性印象”,这是作者用她自己的语言来记录纯粹的五官感觉,描述对于客观世界的主观印象,人物受脑中不时掠过的各种印象的支配。伍尔夫的感觉既精细入微,又包罗万象,通过她那种力透纸背的印象主义笔触,我们看到了各种画面,闻到了花的香气,听到了大海的涛声。

这部作品自始至终是从主观的、内省的角度来表达的。伍尔夫通过人物的意识流动、自我感觉和沉思遐想,巧妙地表现人物的性格,展示人物的经历,勾勒人物的面貌。她对人物的观察细致入微,甚至能够捕捉意识之流中一刹那间的情绪波动和思想转折,把它如实地记录下来,从而把每个人物错综复杂、变化万端的心理状态描摹得淋漓尽致。因此,爱·摩·福斯特说:“伍尔夫是在原子和秒的宇宙中工作。”莫洛亚认为,伍尔夫打开了读者的眼界,“使他能在表面事件之下,发现那种刚刚能知觉到的思想和感情的活动。”

我们只要阅读《到灯塔去》的开头三节,拉姆齐夫妇、塔斯莱和詹姆斯四个人物的性格就跃然纸上。我们对他们的衣着穿戴、外形轮廓,印象不很深刻;但是对于他们的个性特征、心理活动,却了如指掌。拉姆齐夫人的慈母心肠,拉姆齐先生的严酷、求实,詹姆斯的“恋母情结”和塔斯莱的“自卑情结”,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伍尔夫使我们不但能够把握住人物个性特征的总体,而且通过描写“同情心的上涨和退缩”、瞬间印象、回忆和幻想等等,使我们对于人物心理上每一个微妙的变化,都觉得历历在目。

我不妨在这里举两个例子。塔斯莱给小詹姆斯泼冷水,打破了他到灯塔去的美梦,使拉姆齐夫人觉得他十分讨厌。他向夫人吐露心曲,叙述了自己的身世,赢得了她的好感。他不想去看马戏,那股冬烘味儿,又叫她难受。夫人最关心的还是她的丈夫。拉姆齐先生需要牺牲别人来满足他的虚荣心,塔斯莱做了牺牲品,她又有点幸灾乐祸。伍尔夫描写拉姆齐夫人听到她丈夫和塔斯莱在窗外的谈话声突然中断,她的心情陡然变化,觉得海浪的节奏和响度也改变了,可谓神来之笔。伍尔夫就是这样把握住瞬息万变的情绪和若即若离的现实之间的关系,把主观的、内在的精神世界和客观的、外在的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

塔斯莱陪拉姆齐夫人进城,在出发时还充满着自卑感,归来时却感到十分自豪,其中曲折微妙的心理变化过程,也都写得丝丝入扣。这段插曲看来似乎是在写塔斯莱,实际上是通过他主观感觉的变化来烘托拉姆齐夫人的性格。伍尔夫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就像抽丝剥茧一样,一层又一层地向纵深挖掘。

从叙事的主观性,又派生出这部小说的另外三个艺术特征——象征性,抒情性,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的交叉、对比。

意识流小说家使用主观性的叙事方法来探索内心的奥秘、发掘内在的真实,就免不了要借助于象征。因为,微妙的心理活动本来就是捉摸不定、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所以,柏格森说:“我们研究纯粹情绪性的心理状态时,……我们就‘先天地’知道:除非通过某种象征的表示,我们几乎无法数出它们。”

后期象征派诗人托·斯·艾略特提出,要通过“客观对应物”的象征暗示,来表现思想情绪。伍尔夫受到他的影响,把这种方法运用到她的意识流小说之中,通过各种比喻、意象、联想,甚至结构来达到象征暗示的效果。《到灯塔去》这部小说的整个结构和各部分的标题都具有象征意义。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作了分析。

在《到灯塔去》第二部中,作者经常用象征暗示来表达主观的感觉印象。例如,她把海风描述为“探头探脑”的幽灵,把跛足的管家婆的行动描写为“像一条船一样在大海里颠簸荡漾”,“看上去就像一条热带鱼在映出万道金蛇的一泓清水中穿梭游泳”。这种写法,宛如象征派的诗歌,具有极其强烈的主观色彩。它的艺术效果,使我们想起国画中“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的“写意”画。

有时候,象征手法也会产生一种模棱两可、扑朔迷离的感觉。例如,伍尔夫在第二部中描写寂静的空屋,其中有一句是:“苍蝇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结成了一张网。”读者也许会奇怪:苍蝇如何能结网?这里就需要使用一下我们的想象力。也许是空屋久无人迹,群蝇在阳光下飞舞,密如蛛网;也许是空屋无人打扫,屋角的蛛网上黏了好多死蝇。如果用传统的客观叙述手法,写成“群蝇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飞舞”或“屋角的蛛网上粘满了死蝇”,就削弱了主观色彩,使我们没有使用想象力的余地,读起来就索然无味了。因此,象征派诗人玛拉美说:“要明白地指出对象来,无异于把诗给予我们的满足削弱了四分之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伍尔夫不仅借用了诗歌中的象征手法,而且借鉴了音乐中的“主导动机”,用反复出现的“主导意象”来象征人物的性格。在《雅各之室》中,伍尔夫就开始使用这种方法。在《到灯塔去》中,她又进一步运用这种方法来表现拉姆齐夫妇的性格,实际上也就是她父母的性格。

拉姆齐夫人……立即迸发出一阵能量的甘霖,一股喷雾般的水珠;……她生气蓬勃、充满着生命力,好像她体内蕴藏的全部能量正在被熔化为力量,在燃烧、在发光……。那个缺乏生命力的男性,猛然跃入这股甘美肥沃的生命的泉水和雾珠中去,就像一只贫乏而空虚的厚脸皮的鸟嘴,拼命地吮吸。

拉姆齐夫人生就一副菩萨心肠,她对周围的一切人都十分关切,特别是对于她的丈夫,更是无微不至地关怀,时常给他以安慰和爱抚,使他暴躁的情绪平静下来。伍尔夫把这种慈母胸怀比作化育万物的雨露、甘霖。拉姆齐先生是个自我中心的人物,他在学术上太过分的抱负难以实现,精神上受了挫折,就要到他的夫人那儿去求得庇护与安慰。因此伍尔夫把他比作拼命吮吸甘霖的鸟嘴。这两个“主导意象”在《到灯塔去》中反复不断地出现,成了这两个人物性格的象征。她又用另外一个意象来象征他们两人之间夫唱妇随的亲密关系:“就像同时奏出一高一低两个音符,让它们和谐地共鸣所产生的互相衬托的效果。”弗吉尼亚的姐姐文尼莎认为,《到灯塔去》一书中对于她父母性格的刻划,是非常成功的。

勃卢姆斯伯里的青年作家莫蒂默说:“谁也没写出过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好的散文。人们羡慕她所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美丽——她眼中‘看到的尽是一块块翠玉和珊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宝石镶成的’。”她受到罗杰·弗赖伊的影响,叙事写景不是对于外部世界自然主义的描摹或“照相式”的再现,而是要像后印象派的绘画那样,表现出有强烈个性的自我眼中所观察到的世界,追求独特的意境和艺术效果。这使她优美抒情的文字带有与众不同的诗情画意,甚至看到桌上一盘普通的水果,也会联想到海神的宴会和酒神的葡萄。她对于遣词造句,又处处精心推敲斟酌,不但注意到结构的匀称,甚至注意到音节的对称和谐,产生一种音乐和诗歌的效果。

西方评论家们普遍认为,《到灯塔去》的第二部,是伍尔夫独特的抒情风格的典范。多·斯·富尔写道:

她那印象主义的细腻笔触,惊人洗练的描写,在《到灯塔去》这部热情洋溢的小说中,达到了臻于完善的地步。海洋与黑夜浑然一体,时间围绕着一个中心流逝。晶莹的海水,以其涛声和波浪,赋予日常生活、岩石结构、布满水洼、流沙和海风的世界以节奏。创造了友善、微妙而又敏感的气氛。表现了永恒的情趣。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伍尔夫那种娓娓谈心的文体,是和她的意识流技巧默契配合的。作品中的对话有时不加引号,宛如人物无声的思索。有时对话突然中断,语气突然改换,文字突然转折,透露出人物的思维或情绪发生了波折或变化。我们阅读伍尔夫的文字,就好像作者在对我们低声细语,和我们促膝谈心,在不知不觉之间,带领我们进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随着他们一块儿思潮起伏,分享他们的喜怒哀乐,体验到意识流手法所造成的特殊效果。可见伍尔夫优美抒情的文体和意识流技巧是珠联璧合、浑然一体的。

柏格森把人们常识所公认的时间观念称为“空间时间”,把它看作各个时刻依次延伸的、表现宽度的数量概念。他认为“心理时间”才是“纯粹的时间”、“真正的时间”,它是各个时刻互相渗透的、表现强度的质量概念。他认为,我们越是进入意识的深处,“空间时间”的概念就越不适用。柏格森的“心理时间”理论,对意识流小说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在写书时可以像一把扇子似的把时间打开或者折拢”,或者把几分钟时间扩展到好几页篇幅,或者把一段较长的时间加以压缩,或者把眼前所看到,所回忆,所想象的现在、过去、将来的各种情景交织、穿插、汇集起来,彼此交错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取得一种特殊的戏剧化效果。伍尔夫在《达洛卫夫人》中就曾使用这种时间处理方法。有些学者认为,可能她并未读过柏格森的哲学著作,也许她是通过阅读普鲁斯特的意识流小说,间接地受到了柏格森的影响。

在《到灯塔去》这部小说中,伍尔夫对于时间的特殊处理方法,比前面一部小说中的更加引人注目。此书的第一部,从客观时间来说,只有一个下午和黄昏,但从“心理时间”来看,由于记录人物的意识流动,穿插了许多回忆和想象,现在、过去、将来交错在一起,因此就显得很长。第二部从客观时间来说,有十年之久,但是因为空屋无人居住,从“心理时间”的角度来看,它不过是短暂的瞬间而已。在第一部的末尾,夫人在餐桌上回忆起二十年前她与曼宁一家的友谊,这过去的景象如同静止而美丽的“梦幻世界”一般,保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回想起来,“就像重新阅读一本好书”。在这个例子中,拉姆齐夫人的思绪飘流到往昔的岁月中去,它是清清楚楚地被包含在客观时间的框架之中的。但是,有时伍尔夫在描述人物的回忆或想象之时,并不用传统的方式来标明时间从当前客观时刻的转移。例如,第一部中塔斯莱陪拉姆齐夫人进城那一段,似乎是按照外部的客观时间在直接叙述。其实不然。塔斯莱坚持说第二天气候不佳,不能到灯塔去。拉姆齐夫人心中觉得他讨厌:“真的,他可说够了……她对着他瞧。他真是个丑八怪,孩子们说……”从孩子们的评语,夫人想到他的咬文嚼字和拘泥于事实。接着,夫人注意到,孩子们吃完午饭之后像小鹿一般溜走了。这使她想起,有一天当孩子们走后,塔斯莱跟着她进了餐厅,她感觉到他手足无措的窘态,就请他陪伴她进城。接下去的好几页,详细地描写这两个人物在进城途中的内心感受。

但是,作者并未指明这段插曲是在意识屏幕上出现的回忆画面,而不是眼前发生的事实。但是,当读者顺着塔斯莱意识流动的线索经历了整个插曲之后,站在窗前的塔斯莱对于天气的评论,及时地打断了拉姆齐夫人的思路,使她回到当前的现实中来。作者在第二小节中写道:

塔斯莱站在窗前说,“明儿灯塔去不成了。”讨厌的小伙子,拉姆齐夫人想道:为什么老是说那句话呢?

这里虽然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使用任何标点符号或附加说明来指出前面使用了“心理时间”,但细心的读者可以不很困难地依据拉姆齐夫人的联想和第二小节中客观时间的框架,判断出上面一段插曲显然是属于主观的回忆。

然而,在伍尔夫笔下,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的区别是极其显著的:外界的各种事件,在整部小说中只占极小的篇幅,而主观意识屏幕上对这些外界事件的反映,却浮想联翩,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到灯塔去》全书中所表现出来的主要“真实”,是染上鲜明主观色彩的内在真实。在小说的第三部,詹姆斯终于来到了灯塔脚下,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赤裸裸的笔直的塔身,上面有小窗,周围晒着衣服,虽然他多年来在心目中还存在着另一幅灯塔的图景:“一座银色的、烟雾朦胧的塔,有一只黄色的大眼睛。”他觉得两幅图画都是精确的,两种景象都是“真实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是简单的一回事儿。”作者的用意很清楚:每一件事物都有其客观的和主观的形态,前者是物质的、躯体的,后者是精神的、心灵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伍尔夫本人,显然是偏重于精神方面的唯灵论者。

如果我们把伍尔夫的三部意识流小说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发现:《雅各之室》虽然富有诗意,但是枝节过多,主人公雅各有点儿虚无缥缈;《达洛卫夫人》虽然克服了前面一部小说太过空灵的缺点,但又显得过于模式化;只有《到灯塔去》在诗的境界与现实的生活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达到了更高的艺术水准。在《到灯塔去》这部小说中,客观时间和心理时间、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直接描述和象征暗示,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因此,既需要有五十双眼睛来观察一个人物,又需要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一座灯塔;对于显然非常简单的事件,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观念和感受。具有多方面性格的人物,沉思着超越时空限制的各种问题;带有诗情画意的抒情语言;富于象征意义的结构形式——所有这些因素,使《到灯塔去》成为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中的压卷之作。评论家布莱克斯东说:“在阅读了《灯塔》之后去阅读任何一本普通的小说,会使你觉得自己是离开了白天的光芒而投身到木偶和纸板做成的世界中去。”“这本书内涵异常丰富,……充满着思想,充满着感情……它是一个活生生的整体。”我认为,这是一个十分恰当的评价。瞿世镜第一部窗1“好,要是明儿天晴,准让你去,”拉姆齐夫人说。“可是你得很早起床,”她补充道。

这话对她的儿子说来,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喜讯,好像此事已成定局:到灯塔去的远游势在必行,过了今晚一个黑夜,明日航行一天,那盼望多年的奇迹,就近在眼前了。詹姆斯才六岁,即使在这样的年龄,他已经属于那个伟大的种族,他们不能把两种不同的感觉分开,一定要让对于未来的期望和它的喜悦与忧愁来给即将到手的事物蒙上一层云雾,对于这种人来说,甚至在幼年时期,感觉的每一次变化转折,都有力量去把那情绪消沉或容光焕发的瞬间结晶固定下来。詹姆斯·拉姆齐席地而坐,剪着陆海军商店的商品目录上的插图,当他的母亲对他讲话时,他正怀着极大的喜悦修饰一幅冰箱图片。连它也染上了喜悦的色彩。窗外车声辚辚,刈草机在草坪上滚过,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叶瓣儿在下雨之前变得苍白黯淡,白嘴鸦在空中鸣啼,扫帚触及地板,衣裾发出窸窣声——这一切在他心目中都是如此绚丽多彩,清晰可辨,可以说他已经掌握了一种个人的密码,一门属于他自己的神秘语言,虽然从外表上看来,他神色凛然,固执严厉,额角高高的,个性强烈的蓝眼睛坦率正直、纯洁无瑕,看到人类的弱点,他就微微地皱起眉头,因此,他的母亲瞧着他干净利索地剪下那幅冰箱图片,在想象之中,仿佛看到他披着红色的绶带,穿着法官的长袍,坐在审判席上,或者在公众事务的某种危机之中,掌管着一项严肃而重要的事业。“可是,”他的父亲走了过来,站在客厅窗前说道,“明天晴不了。”

要是手边有一把斧头,或者一根拨火棍,任何一种可以捅穿他父亲心窝的致命凶器,詹姆斯在当时当地就会把它抓到手中。拉姆齐先生一出场,就在他的孩子心中激起如此极端的情绪,现在他站在那儿,像刀子一样瘦削,像刀刃一般单薄,带着一种讽刺挖苦的表情咧着嘴笑;他不仅对儿子的失望感到满意,对妻子的烦恼也加以嘲弄(詹姆斯觉得她在各方面都比他强一万倍),而且对自己的精确判断暗自得意。他说的是事实,永远是事实。他不会弄虚作假;他从不歪曲事实;他也从来不会把一句刺耳的话说得婉转一点,去敷衍讨好任何人,更不用说他的孩子们,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说到这儿,拉姆齐先生会挺直他的脊梁,眯起他蓝色的小眼睛,遥望远处的地平线),一个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质,是勇气、真实、毅力。“但是说不定明儿会天晴——我想天气会转晴的,”拉姆齐夫人说,一面不耐烦地轻轻扭直她正在编织的红棕色绒线袜子。要是她能在今晚把它织完,要是他们明天真的能到灯塔去,那袜子就带去送给灯塔看守人的小男孩,他的髋关节患了结核病;她还要把一大堆旧杂志和一些烟草一起送去,真的,只要她能找到什么搁着没用反而使房间不整洁的东西,她就拿去送给那些可怜的人,他们一定烦闷极了,除了擦拭灯罩,修剪灯芯,整理他们那块园地聊以自娱外,整天就坐在那儿,没事可做。如果你被禁锢在一片网球场大小的岩石上,一困就是一个月,在暴风雨的季节也许更长一点,你会有什么感觉呢?她会这么问道;而且没有信件和报纸,什么人也见不到;如果你结了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女情况如何——不知道他们是否病了,是否摔断了大腿或胳膊;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你看着单调不变的浪花飞溅,而后可怕的暴风雨来临,窗户上溅满了浪花,鸟儿撞击着那盏塔灯,整块岩礁都在震动,你可不敢把头探出门外,恐怕被巨浪卷入大海;要是遇到那种情况,你又会觉得如何呢?她特别向她的女儿们这样提出问题。因此,她用一种相当不同的语气接着说,必须尽可能给他们一些安慰。“风向朝西,”无神论者塔斯莱一边说,一边伸开瘦骨嶙峋的手指,让风从指缝里穿过以便测试风向,因为在这傍晚时分,他正和拉姆齐先生在室外的平台上来来回回地散步。换句话说,要帆船向灯塔靠拢,这是最不利的风向。是的,他老是说些不中听的话,拉姆齐夫人想道,这个人真讨厌,他又在重复拉姆齐先生说过的话,那会使詹姆斯更加失望;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不愿让孩子们嘲笑他。他们都称他为“无神论者”,“那个渺小的无神论者”。露丝讥笑他;普鲁嘲弄他;安德鲁、杰斯泼和罗杰挖苦他;甚至那条掉了牙的老狗贝吉也咬过他。塔斯莱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照南希的说法,是因为他已经是一路追随他们直到希布里堤群岛的第一百一十位小伙子了,要是能让他们清静独处,那可要好多了。“胡说,”拉姆齐夫人十分严厉地说。他们从她那儿学到了夸大其词的习惯,他们暗示(那倒也的确是事实)她邀请了太多的客人,甚至别墅里都住不下了,不得不把一些客人安置到城里去;撇开这些不谈,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的客人无礼,尤其是对那些一贫如洗的青年男子,她的丈夫说他们“才艺超群”,他们是他的崇拜者,是到这儿来度假期的。她的确把所有的异性都置于她的卵翼之下,对他们爱护备至;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骑士风度、英勇刚毅,也许是因为他们签订了条约、统治了印度、控制了金融,显示了非凡的气魄;归根结蒂,还是为了他们对她的态度,一种孩子气的信赖和崇敬;没有一个女人会对此漠然置之而不是欣然接受;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可以坦然接受青年男子的这种敬慕之情而不失身份,要是年轻姑娘受到这种崇拜,那可是一场灾难——谢天谢地,她的女儿们可千万别受到这种崇拜!——一位姑娘不会刻骨铭心地感受它的价值和内涵!

她回过身来严厉地训斥南希。塔斯莱先生并未追随他们,她说。他是被邀请来的。

他们得想个办法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也许会有更简单的办法,更省力的办法,她叹息道。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灰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容,才五十岁啊,她想道,也许她本来有可能把各种事情安排得好一点——她的丈夫;家庭经济;他的书籍。至于就她个人而论,她对自己所作的决定,绝对不会有丝毫的后悔,她从不回避困难,亦不敷衍塞责。她的女儿普鲁、南希、露丝的目光离开了她们的餐盘,抬起头来望着她,在她严厉地说了关于查尔士·塔斯莱的那几句话以后,她有点儿令人望而生畏,她们现在只能默默地玩味着她们的非正统观念,这些观念是她们在和她不同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也许就是在巴黎的生活,一种更为自由奔放的生活;她们认为不必老是关心照料那些男人,因为,对于尊敬妇女和骑士风度,对于不列颠银行和印度帝国,对于戴指环的手指和饰花边的结婚礼服,她们在心中都默然提出疑问,虽然对她们说来,这一切包含着某种在本质上非常美丽的东西,它唤醒了埋藏在她们少女心中的男子气概,并且使她们在母亲的注视之下,坐在餐桌旁边,对她那种异常的严厉态度和极端的谦恭有礼肃然起敬,就像看到一位皇后从泥巴里抬起一个乞丐肮脏的双脚,用清水把它们洗净,当她们说起那个讨厌的无神论者一路追随她们——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被邀请——到这个群岛来和她们共度假期时,母亲的谆谆告诫,使她们肃然起敬。“明天不可能到灯塔去,”塔斯莱啪的一声合拢他的双手说道。他正和她的丈夫一起站在窗前。真的,他也该说够了!她真希望他和丈夫继续谈天,别来打扰她和詹姆斯。她对着他瞧。孩子们说,他驼背弓腰,两颊深陷,真是个丑八怪。他连板球也不会玩;他笨拙地拨弄球板,推来挡去,瞎打一通。安德鲁说他是个专爱挖苦别人的畜生。他们知道他最大的嗜好是什么,那就是和拉姆齐先生一起不停地来回踱步,一面唠唠叨叨地说什么某人赢得了这个荣誉,某人获得了那项奖金,某人是“第一流的”拉丁文诗人,某人“颇有才华,但我认为他的论断基本上缺乏依据”,某人毫无疑问“是巴里奥的学者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某人暂时在布列斯托或贝特福德韬光养晦,等到他涉及数学和哲学某些方面的那篇论文公开发表之日,他势必闻名遐迩,拉姆齐先生如果有意拜读,他身边正好有这篇大作第一部分的清样。他们俩扯的净是这些事儿。

想到塔斯莱先生的咬文嚼字,她自己有时候也忍俊不禁,哑然失笑。记得有一天,她顺口说了句“大浪滔天”之类的话。是的,查尔士·塔斯莱说,是稍为有点儿风浪。“您的衣服都湿透了吧?”她问道。塔斯莱把衣服拧了拧,把袜子摸了一下说:“是有点儿潮,可没湿透。”

但是,孩子们说,他们所厌恶的倒不是这些,不是他的容貌,不是他的言谈举止,而是他本身——他看问题的观点。孩子们抱怨说,每当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有趣的事情,譬如人物啦,音乐啦,历史啦,或者说今日傍晚气候宜人,为什么不在室外多坐一会儿啦,那个塔斯莱先生总要插嘴,唱几句反调;他老是自吹自擂,贬低别人,你说东他偏说西,不把别人的意见全盘否定,他不会心满意足,善罢甘休。他们说,他甚至会在参观美术画廊时问人家是否喜欢他的领带。天晓得!露丝说,才不喜欢呢!

刚吃完饭,拉姆齐夫妇的八个儿女就像小鹿一般悄悄地溜走了,他们躲进了自己的卧室,那儿才是他们自己的小天地,在整幢屋子里,再也没有别的隐蔽之处,可以让他们展开争论了,他们在那儿把各种事情都一桩桩地议论一番:塔斯莱的领带;一八三二年的英国议会选举法修正案;海鸥与蝴蝶;各种人物等等。孩子们的卧室就在屋子的顶楼,各室之间仅有一板之隔,每一声脚步响都清晰可闻,当孩子们喋喋不休地争论之时,阳光照进了这一间间小阁楼,那瑞士姑娘正在为她住在格立森山谷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父亲低声啜泣,阳光把房间里的球拍、法兰绒衬衣、草帽、墨水瓶、颜料罐、甲虫和小鸟脑壳都照亮了,阳光照射到一条条钉在墙上的海藻,使它们散发出一股盐分和水草的味儿,在海水浴后用过的、黏着沙砾的毛巾上,也带有这种气味。

争吵,分歧,意见不合,各种偏见交织在人生的每一丝纤维之中;啊,为什么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争论不休?拉姆齐夫人不禁为之叹息。他们实在太喜欢评头品足了,她的孩子们。他们简直胡说八道,荒唐透顶。她拉着詹姆斯的手,离开了餐室;只有他不愿和哥哥姐姐们一块儿走开,总是依傍着母亲。她觉得简直有点儿荒谬——天晓得,人们的分歧已经够多的了,他们为什么还要人为地制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厅窗前想道,已经够多的了,实在太多了。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人生的贫富悬殊,贵贱不同,区别何其显著;她怀着一半内疚、一半崇敬的心情,想起了她的子女从她那儿继承的高贵血统;因为,在她的血管中,不是奔流着那带有神话色彩的意大利名门望族的高贵血液吗?意大利的大家闺秀们,在十九世纪分散到英国各地家庭的客厅里,她们谈吐风雅,热情奔放,令人倾倒;而她所有的机智、毅力和韧性,都是来自这些先辈,不是来自感觉迟钝的英国人,或者冷酷无情的苏格兰人;然而,更加引起她深思的,却是另外那个问题,她在这儿和伦敦每时每刻都亲眼目睹的那种贫富悬殊的景象。当她挽着一只手提包,亲自去访问一位穷苦的寡妇或一位为生存而挣扎的妇女之时,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铅笔,仔细地、分门别类地一项一项记录每家每户的收入和支出、就业或失业的情况,她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位以私人身份去行善的妇女(她的施舍一半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愤慨,一半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为她不谙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种阐明社会问题的调查者。

她站在那儿,握着詹姆斯的手,觉得这些问题好像永远也解决不了。他们所嘲笑的那个年轻人,跟着她走进了客厅,他站在桌子旁边,心神不定地玩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惘然若失,她不必回头去瞧,就能感觉到他手足无措的窘态。他们都走了——孩子们;敏泰·多伊尔和保罗·雷莱;奥古斯都·卡迈克尔;她的丈夫——他们全都走了。于是她转过身来,叹了口气说:“塔斯莱先生,你不讨厌和我一块儿出去走一趟吧?”

她要进城去办点小事情;她得先进里屋去写一两封信,戴上她的帽子;这也许要花上十来分钟。十分钟后,她提着篮子,拿着一把女式阳伞,向塔斯莱示意,她已带好必需物品,可以准备出发了,不过,当他们走过打网球的草地球场时,她必须停留一下,问问卡迈克尔先生可要带些什么东西,他正在那儿沐日光浴,他那双黄色的猫儿眼半睁半闭,也就像猫眼一样,它们在阳光下反映出颤动的树枝和飘过的浮云,但是丝毫也没有透露出内心的思想或感情。

他们要去进行一次伟大的远征,她笑着说。他们要进城去。他可要点儿什么。“邮票?信纸?烟草?”她站在他身旁建议。可是,不,他什么也不要。他双手十字交叉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眯着眼睛,好像他很想有礼地回答她的一片殷勤(她颇有魅力,不过有点儿神经过敏),但是他办不到,他沉醉在包围着他们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一片葱翠之中,他默默无言,怀着一种宽大仁慈的好心肠,懒洋洋地凝视着那些房子、整个世界、所有的人,因为,在吃午饭的时候,他曾经把几滴药水悄悄地注入他的玻璃杯中,孩子们认为,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他原来乳白色的胡须会染上一线像金丝雀的绒毛那样鲜艳的黄色。不,什么也不要,他喃喃自语道。

在他们走向渔村的那条路上,拉姆齐夫人说,要是卡迈克尔先生没缔结那不幸的婚姻,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位大哲学家。她端端正正撑着那把黑色的阳伞,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有所期待的神态向前走,就像她要去会见在街角等待她的什么人似的。她透露了卡迈克尔先生的身世:他在牛津与一位姑娘陷入了情网,很早就结了婚;身无分文,去了印度;翻译了一点诗歌,“我相信那挺美;”他想给男孩子们教点波斯文或梵文,可那又顶什么事?——结果他就躺在那儿草地上,就像他们刚才见到的那副模样。

塔斯莱受宠若惊;他一贯受人冷待,拉姆齐夫人把这些话都给他说了,使他大为宽怀。他又恢复了自信。拉姆齐夫人独具慧眼,竟然能赏识在穷困潦倒之中的男子的高度才华,并且承认所有当妻子的——她并不责怪那位姑娘,并且相信他们的结合曾经是幸福的——都要顺从地支持她们丈夫的工作。她使塔斯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想,要是他们坐出租汽车的话,他情愿自己来付车费。他可以给她拿着那个小小的手提包吗?不,不,她说,她总是自个儿拿着它。她是这样的。是的,他觉得她确实如此。他感觉到许多东西,某种使他情绪激动而又心烦意乱的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他可说不上来。他真希望有一天她能看到他头戴博士帽,身披博士袍,跻身于学者的行列中缓缓而行。他将成为一名研究员,一位教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看见他自己——但是她在看什么?一个在贴广告的人。那幅在风中噼啪作响的巨型广告画,渐渐地被平整地贴到墙上,广告工人的糨糊刷子每挥动一次,就展现出一些新的大腿、铁环、马匹和眩人眼目的红颜绿色,画卷在美丽地、平坦地铺展开来,直到那幅马戏团的广告覆盖了半堵墙壁:一百名骑手,二十匹正在表演的海豹,还有狮子、老虎,……患近视的拉姆齐夫人伸长了脖子,把广告上的文字念出来……“即将访问本市,”她念道。叫个一条胳膊的男人那样站在梯子顶端,这活儿可太危险了,她惊呼道——两年前,他的左臂被割麦机切断了。“让咱们大家都去!”她大声说,一边继续往前走,好像那些骑手和马匹使她充满了孩子般的狂喜,并且使她忘却了她对那广告工人的怜悯。“咱们都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机械地重复了她说过的话,然而却带着一种使她畏缩的忸怩不安。“让咱们到马戏团去。”不。他词不达意。他感到不自然。但这是为什么?她觉得奇怪。他怎么啦?这会儿她挺喜欢他。小时候没人带他们去看过马戏吗?她问道。从来没看过,他回答说。好像她恰巧提了个他期望已久的问题;好像这些天来他一直渴望着对她倾诉,他们为什么没看过马戏。那是有九个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全靠他父亲操劳度日。“我父亲是个药剂师,拉姆齐夫人。他开着一个小药房。”塔斯莱十三岁就独自谋生了。他在冬天常常穿不上大衣。在大学里,他从来也没有能力“报答别人的殷勤款待”(这就是他所使用的生硬枯燥的语言)。他不得不让他的各种日用品的使用期限比别人的延长一倍;他抽最廉价的烟草,那种粗烟丝,就像码头上那些老人吸的一样。他埋头苦干——每天得干上七个小时;他目前的研究课题是某种事物对于某人的影响——他们且说且走,拉姆齐夫人并未真正领会他的意思,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儿……学位论文……研究员……审稿人……讲师。她没法听懂他脱口而出的那些讨厌的、学院式的术语,但是她暗自思忖,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去看马戏这个话题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矜持态度,可怜的小伙子啊,使他在顷刻之间把有关他父母、兄弟、姊妹的全部情况和盘托出。她可得留心别让他们再嘲弄他;她得把这个告诉普鲁。她猜想,他喜欢对别人说起如何与拉姆齐一家去看易卜生的戏剧,而不是去看马戏。他真是个一本正经的冬烘学究,是啊,一个叫人难以忍受的讨厌鬼。虽然他们已经到了城里,走在大街上,车辆在鹅卵石的街道上隆隆驶过,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谈论住宅、教学、工人、帮助自己的阶级、学术讲座等等,直到她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自信,已经从马戏团所引起的自卑感中解脱出来,而且(现在她又觉得挺喜欢他了)他已经准备告诉她关于——但是在这儿,两侧的房屋已远远被抛在后面,他们已来到了开阔的码头上,整个海湾展现在他们面前,拉姆齐夫人不禁喊道:“噢,多美!”她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洋;那灰白色的灯塔,矗立在远处朦胧的烟光雾色之中;在右边,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披覆着野草的绿色沙丘,它在海水的激荡之下渐渐崩塌,形成一道道柔和、低回的皱褶;那夹带泥沙的海水,好像不停地向着杳无人烟的仙乡梦国奔流。

那片景色,她停下了脚步,睁大了变得更加灰暗的眼睛说道,正是她的丈夫所最喜爱的。

她沉默了片刻。现在,她说,艺术家们已经来到了这儿。果然,离他们仅仅数步之遥,就站着一位画家,他头戴巴拿马草帽,足登黄色皮靴,严肃、温和、专注;尽管有十来个男孩在围观,他红润的圆脸上流露出怡然自得、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凝视着前方的景色,每望一眼,就把画笔的笔尖蘸一下调色板上一堆堆绿色或粉红色的柔软颜料。自从三年前画家庞思福特先生来过之后,她说,所有的画儿全是这般模样:一片暗绿色的海水,点缀着几艘柠檬黄的帆船,而在海滩上是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妇女。

当他们走过的时候,她审慎地瞥视那幅画。她祖母的朋友们,她说,作起画来可煞费苦心;他们先把颜料混合,然后研磨,再罩上湿布,使颜色保持滋润。

因此,塔斯莱先生猜想,她的意思是要他看出那个人画得马马虎虎。人家是这样说的吧?那些色彩不协调?是这样说的吧?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在这次散步过程中不断地发展着;当他在花园里要替拉姆齐夫人拿手提包的时候,这感情就开始萌发了;在城里,当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这感情已经增强了;在这异常的感情影响之下,他看到自己的形象和他向来熟悉的一切事物,都有点扭曲变形了。这可是太奇怪了。

她带他到一幢狭小简陋的房子里去,她要上楼一会儿,去看望一位妇女;他站在客厅里等候。他听见她轻快的脚步在上面响着;他听见她说话的声调高兴活泼,后来又转为低沉;他瞧着那些席子、茶叶罐和玻璃罩;他等得不耐烦了;他渴望走上归途;他决定要替她拿着手提包;他听见她走了出来,关上了门;他听见她说,他们该把窗户开着,把门关上,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当场就提出来好啦(她准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她突然走了进来,默默地站在那儿(好像她刚才在楼上客套应酬了一番,现在要让自己安静自在一会儿),她在佩着蓝色缎带嘉德勋章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前面静静地伫立了片刻;他恍然大悟,是这么回事儿,对,是这么回事儿:她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人物。

她的眼里星光闪烁,头发上笼着面纱,胸前捧着樱草花和紫罗兰——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她至少五十岁了;她已经有了八个儿女。她从万花丛中轻盈地走来,怀里抱着凋谢的花蕾和坠地的羔羊;她的眼里星光闪烁,她的鬈发在风中飘拂——他接过了她的手提包。“再见,爱尔西,”她说。他们在街上走着,她端端正正地撑着她的阳伞缓缓而行,好像盼着要到街角去会见什么人似的;查尔士·塔斯莱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比骄傲;一个正在路旁挖排水沟的工人停下手来,垂着胳膊望着她;查尔士·塔斯莱第一次感到无比的骄傲,感觉到那吹拂着她鬈发的微风,感觉到那樱草花和紫罗兰的香味,因为他正和一位美丽的妇女并肩而行,而且他还给她拿着手提包。2“明天灯塔可去不成了,詹姆斯,”他站在窗边尴尬地说,但是为了尊重拉姆齐夫人,他尽量把声调说得婉转一点,至少带点儿和蔼可亲的意味。

讨厌的小伙子,拉姆齐夫人想道,为什么老是说那句话呢?3“也许睡了一宵醒来,你会发现太阳在照耀,鸟儿在歌唱。”她抚摸着那小男孩的头发,充满同情地说。因为她看得出来,她丈夫刻薄地说明天不会晴朗,已经破坏了孩子的情绪。她发现,孩子热烈地渴望要到灯塔去,而她的丈夫刻薄地说明日不会天晴,好像还没说个够,这个讨厌的小伙子又来唠叨一遍。“也许明儿天会晴的,”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

现在她只好把詹姆斯剪下的冰箱图片夸奖一番,并且把商品目录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希望能找到干草耙或刈草机之类的图片,那些叉尖儿和握手柄一定要技巧熟练、思想集中才能剪下来。这些年轻人都拙劣地模仿她的丈夫,她想,要是他说可能会下雨,他们就会说肯定有场龙卷风。

正当她翻着书页寻找千草耙或刈草机图片的时候,她被突然打断了。窗外粗嘎的低语声,常常因为说话者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或放进去而不规则地中断,虽然她听不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她坐在窗户里边,那窗子向平台敞开着),那低语声使她能够肯定男人们正在平台上开怀畅谈,这谈话声已持续了半个小时,网球落在球拍上笃笃地响,玩板球的孩子们不时突然发出尖锐的喊声:“怎么啦?怎么回事儿?”在她听到的这一连串高高低低的声调之中,窗外的谈话声占有特殊的地位,它使她感到宽慰,现在它却停止了。巨浪落在海滩上单调的响声,在她的心目中,多半是一种有规律的、镇定的节拍,好像在她和孩子们坐在一块儿的时候,令人安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某一首古老催眠曲中的词句,那是大自然在喃喃低语:“我在保护你——我在支持你,”但是,有时候,特别是当她的心思从她手中正在干着的活儿稍微转移开去,突然出乎意料地,那浪潮声的含义就不那么仁慈了,它好像一阵骇人的隆隆鼓声,敲响了生命的节拍,使人想起这个海岛被冲毁了,被巨浪卷走吞没了,并且好像在警告她:她匆匆忙忙干了这样又干那样,可是岁月在悄悄地流逝,一切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彩虹罢了——那原来被别的声音所湮没、所掩盖的浪潮声,现在突然像雷声一般在她的耳际轰鸣,使她在一阵恐惧的冲动中抬起头来。

他们停止了谈话,那就是她情绪突然变化的原因。过了一秒钟,她就从那种神经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好像为了补偿她刚才那种不必要的感情损耗,她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她感到冷漠、有趣,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她猜测的结论是:可怜的查尔士·塔斯莱已经被她的丈夫驳得体无完肤。这对她说来是无关紧要的。如果她的丈夫需要牺牲品的话(而且他确实需要),她很高兴把刚才和她的小儿子过不去的查尔士·塔斯莱交给他处置。

她抬起头,又静听了片刻,好像她在等待某种听惯了的声音,某种规则的、机械的声音;后来,她听到了某种有节奏的声音,一半像说话,一半像吟诗;她的丈夫一面在平台上来回踯躅,一面发出某种介乎感慨和歌咏之间的声调;她的心情又感到宽慰了,她肯定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就重新低头注视放在膝上的那本商品说明书,找出一幅六刃折刀的图片,詹姆斯得非常小心,才能把它剪下来。

突然间一声大叫,好像出自半睡半醒的梦游者之口:“冒着枪林弹雨”

或者诸如此类的诗句,在她耳际强烈地震响,使她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来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听见他的喊声。她很高兴地发现只有莉丽·布里斯库在场;那可没什么关系。但是,看到那位姑娘站在草坪边缘绘画,这使她想起,她曾经答应把她自己的头部尽可能地保持原来的姿势,好让莉丽把她画下来。莉丽的画!拉姆齐夫人不禁微笑。她有中国人一般的小眼睛,而且满脸皱纹,她是永远嫁不出去的;她的画也不会有人重视;她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小人物,而拉姆齐夫人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因此,想起了她的诺言,她低下了她的头。4

真的,他几乎把她的画架撞翻。他一面高呼“威风凛凛,我们策马前行”,一面挥舞着双手,向她直冲过来,但是,谢天谢地,他突然调转马头,离她而去,她猜想,他就要在巴拉克拉伐战役中英勇牺牲啦。从来没人像他这样既滑稽又吓人。但是,只要他继续这样手舞足蹈、大声吟诵,她就是安全的;他不会停下来看她的画。那可是一件叫莉丽·布里斯库受不了的事儿。甚至当她注视着画布上的斑块、线条、色彩,注视着坐在窗内的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之时,她神经的触须仍对周围的环境保持警惕,唯恐有人会蹑手蹑足地走过来,突然盯着她的画瞧。现在她所有的感觉都敏锐起来,注意地看,使劲地看,直到墙壁和那边的茄玛娜花的颜色深深地映入她的眼帘。她注意到有人从屋里出来,向她走来;但从走路的姿态可以看出,这是威廉·班克斯,因此,虽然她的画笔在颤抖,她没有(如果是塔斯莱先生,保罗·雷莱,敏泰·多伊尔或者实际上是别的什么人,她就会)把她的画翻过来覆在草地上,她仍旧让它立着。威廉·班克斯站在她身旁。

他们俩都在村子里借宿,一块儿走进走出,晚上在门口的蹭鞋垫上分手之际,他们曾经对那些汤,那些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作过小小的评论,这使他们建立起一种互相谅解的关系。因此,当他现在带着他那种评判的神态站在她身旁(他年龄大得可以做她的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一个鳏夫,身上总是带着肥皂味儿,小心谨慎,十分干净),她只是站在那儿不动。他也站在那儿,她的皮鞋好极了,他发觉。那鞋可以让足趾自然地舒展。和她住在一幢房子里,他已经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么有规律,她总是在早餐之前就出去作画了,他想,她孑然一身,大概很穷,当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美貌或魅力,但她通情达理,颇有见识,所以在他眼中,她比那位年轻的小姐更胜一筹。譬如说,当拉姆齐先生对着他们怒形于色,一面指手划脚,一面大声呵叱时,他确信布里斯库小姐心里明白:“什么人又闯祸啦。”

拉姆齐先生凝视着他们。他目光盯着他们,却好像没见到他们。那使他们俩觉得有点尴尬。他们俩无意之中看到了他们本来没想到会看见的事情。他们侵犯了别人的隐私。因此,莉丽想道,班克斯先生可能是想找个借口躲开,走到听不见拉姆齐先生吟诗的地方去,所以他几乎马上就说,有点儿凉飕飕的,建议去散散步。对,她愿意去散步。然而,她对她的画又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

茄玛娜花呈鲜艳的紫色;那墙壁洁白耀眼。既然她看到它们是这般模样,如果她不把它们画成青紫和洁白,她就会觉得问心有愧,尽管自从画家庞思福特先生来过之后,把一切都看成是苍白、雅致而半透明的,已成为一种时尚。然而,在颜色底下还有形态。当她注视之时,她可以把这一切看得如此清楚,如此确有把握;正当她握笔在手,那片景色就整个儿变了样。就在她要把那心目中的画面移植到画布上去的顷刻之间,那些魔鬼缠上了她,往往几乎叫她掉下眼泪,并且使这个把概念变成作品的过程和一个小孩穿过一条黑暗的弄堂一样可怕。这就是她经常的感觉——她得和概念与现实之间的可怕差距抗争,来保持她的勇气,并且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借此抓住她的视觉印象的一些可怜的残余,把它揣在胸前,而有成百上千种力量,要竭力把这一点儿残余印象也从她那儿夺走。就在此刻,在凉飕飕的秋风里,她正要开始挥笔作画,其他的杂念纷至沓来:她自己的能力不足,她多么渺小可怜,她要在布罗姆顿路为她的父亲操持家务,她还得尽力控制住自己强烈的冲动,别去拜倒在拉姆齐夫人脚下(谢谢老天爷,迄今为止,她一直克制住了),并且对她说——但是,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爱上你了?”不,这不真实。“我爱上了这一切,”说时她把手向那篱笆、屋子和孩子们一挥。这多荒谬,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表达出来。因此,现在她把她的画笔整整齐齐一支靠一支放进盒子里,并且对威廉·班克斯说:“天气突然转凉了,太阳发出的热量好像也减弱了。”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因为还有足够的光线,草地仍保持着柔和的深绿色,那幢房子在点缀着怒放的紫花的一片葱翠之中显得十分醒目,白嘴鸦在蔚蓝的苍穹下悲鸣。然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在空气中展开银翼一闪而过。毕竟已经是九月了,是九月中旬,而且是六点钟以后的黄昏时分。于是他们按照习惯的路线漫步走过花园,穿过网球场,越过蒲苇丛,走到厚实的树篱的缺口处,那儿用火红的铁栅防护着,它就像燃着煤块的火盆一般通红。在篱笆的缺口之间,可以见到海湾的一角,那蓝色的海水,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湛蓝。

出于某种需要,他们每天傍晚总要到那儿去走一遭。好像在陆地上已经变得僵化的思想,会随着海水的漂流扬帆而去,并且给他们的躯体也带来某种松弛之感。起初,那有节奏的蓝色的浪潮涌进了海湾,使它染上了一片蓝色,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连躯体也在随波逐流地游泳,只是在下一个瞬间,它就被咆哮的波涛上刺眼的黑色涟漪掩盖,令人兴味索然。然后,在那块巨大的岩礁背后,几乎在每天傍晚,都会喷出一股白色的泉水,它喷射的时间是不规则的,因此,你就不得不睁着眼睛等待它,而当它终于出现之时,就感到一阵欣悦;在你等待的时候,你会看到,在苍白的、半圆形的海滩上,一阵阵涌来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平静地蜕下了一层层珠母的薄膜。

他们俩站在那儿微笑。他们先是被奔腾的波涛,后来又被一艘破浪疾驶的帆船激起了一种共同的欢乐感觉。那条帆船在海湾里划开一道弯曲的波痕,停了下来,船身颤抖着,让它的风帆降落;然后,出于一种要使这幅画面完整的自然本能,在注视了帆船的迅速活动之后,他们俩遥望远处的沙丘,他们刚才所感到的欢乐荡然无存,一种忧伤的情绪油然而起——因为那画面还有不足之处,因为远处的景色似乎要比观景者多活一百万年(莉丽想道),早在那时,这片景色就已经在和俯瞰着沉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谈了。

望着远处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想起了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小径,想起了拉姆齐,带着那种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独自一人沿着那条道路踯躅。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断了,威廉·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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