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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09: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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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诗可以怨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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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旗英雄略

掌旗英雄略试读:

第一章塞上歌声

清光绪三十二年二月的某天,甘肃安西州小方盘城向东十多里地,有一辆骡车独自在官道上踽踽而行,车上轿帷低垂,纱帷碧盖,将里面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坐在车辕上掌车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后生,生得身高膀宽,眉粗眼大,唇上并无髭须,正在不住口地吆喝着他前面的那头牲口。那牲口──一头乌云盖雪的大黑骡儿,不断地从粗大的鼻孔里向外喷着热气,黄土地上,蹄声得得,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地飘散开去。

官道的两边,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戈壁滩。往较远的地方看,到处都是荒凉的沙堆,堆积成岭,有的竟达数丈高。在较低的流沙中间,间或生长着红柳树和野生的白杨,也很有一些皱缩发白,已经死了很久的树干露在外面,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芦苇。

在红柳树和芦苇之间,偶尔会冒出几间当地人常住的那种平头屋,屋墙全用土块垒起,外抹一层草泥,有时还抹上石灰上光,这些房子多半都是当地的一些网鹰人和找宝人的住处。

冬天还没过去,正是北风振衣的时节,时不时地就有一阵风卷起满地的尘埃,直蔽天日,骡车上的那人没提防被呛了几口,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谁知这咳嗽声竟像是会传染似的,车外的刚觉得好了些,车里亦传同两声轻咳,声音清亮爽脆,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后生“吁”的一声,勒住了大黑骡,转过头来问候道:“主母,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车里的那个女子回道:“我没事……钟辰,你听,起风了,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唉,连日赶路,倒是连这个规距都忘记了。”

那个叫钟辰的青年跳上车辕,极目远眺,远远地望见前方似乎矗立着一座废弃的土城,墙墉高峻,正好可以用来避风,他喜道:“主母……”

谁知刚说了两个字,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阵歌声,乐声既激昂高亢,又有些绵长幽怨,在空中似有似无,极是诡异。

钟辰一听这歌声,悚然一惊,立即警觉起来,从腰间拔出一支短剑,跳下车辕,在骡车四周疾速地绕了几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旷野平畴,几乎没有藏身之处,敌人如果是在此时靠近,断断没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钟辰见没有其他人,方才稍稍放下心来,伫立在车旁,凝神静听,只听歌中唱道:“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啰。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歌声中,骡车一侧的纱帷悄然掀开一个小角,露出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眼波流转,甚是灵动,正好奇地向外张望,似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歌声慢慢止息,那少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纱帷,随即从里面传出她的问话声:“额娘,这是谁作的曲子,这么好听?”

轿厢内一时静寂无声,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正是刚才与钟辰对话之人:“世上有这曲子的时候,恐怕连你的达达,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也有好多年不曾听到了,没想到这刚一回来,就叫我给碰上了……海兰,这事儿,你先别让你阿玛知道,要不然,他又得好几宿睡不着觉了。”

那少女奇道:“阿玛都这么大了,睡觉还怕吵吗?”

那妇人扑哧一笑,没有回答女儿的问话,对着车外的钟辰说道:“钟辰,好了,快些赶路吧!”

钟辰答应了一声,将短剑收起,吆喝起大黑骡,向着前方那座土城行去。

又行了一个时辰,天色已擦黑,风势也渐渐地大了起来。这个地方虽说已在关内,但依旧是遍地黄沙,一阵风卷起,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的,迷的人眼睛都睁不开来,还有些手指头大小的鹅卵石,被风卷起,打在车身上,啪啪作响。钟辰又拉又拽,好不容易才将骡车赶到了城脚下。

这座土城,几乎全是用当地的黄土垒成,矗立了几百年,经不起风雨的侵蚀,墙垣朽败,日久失修,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姿,但仅剩的几处墙头,也足以挡住这狂风恶浪。

刚靠近,钟辰就听见从城的另一边,传来一阵喧哗扰攘之声,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凝气屏息,拉着骡车悄悄走前两步,侧耳细听。

只听有一人言道:“咱‘黑将军’胡豹,家里几代,都是做这个勾当,那个地方,早就被我们掘过多次,剩下的都是一些又脏又臭,没半点用处的废物,哪里还有什么金叶子?”

语音刚落,就有数人鼓噪起来,乱烘烘的,听不清都在讲些什么。方才说话之人像是这伙人的头儿,又说道:“罢,罢,你们不信,咱们就一块去,看看就知道了!”

众人齐声欢呼,似乎有人牵过几头牲口来,传来几声驴叫马嘶,眼看他们就要上马离开,往“那个地方”而去。

钟辰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实不愿与这些来历不明的人物碰面。但就在这时,他身边这头大黑骡,听见驴马嘶鸣声,也仰起头,“呃啊呃啊”地叫了几声。

钟辰暗道一声不好,抽出短剑,刷的一声,将骡头整个地切了下来,这一下干脆利落,那骡子只来得及叫一声,剩下的一半尽数留在了腔子里。只可惜为时已晚,只听城墙那头传来一声暴喝:“是谁!谁在那里偷听!”

喝声未落,不知从哪里钻出几十个人来──兴许真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突然出现在骡车四周,将钟辰和骡车团团围住。他们一言不发,高矮胖瘦各色人等俱全,大多数人光着头,没戴帽子,还有的只将乱蓬蓬如枯菅的头发胡乱扎成一个小辫,盘在脑袋上,衣衫破旧,满面风尘,唯有二目耿耿作光,在微黑的夜色中显得极为醒目。

钟辰心中怦怦乱跳,脸上仍是强自镇定,抱拳团团作了一个揖,学着绿林中人的口吻说道:“诸位是哪一路的好汉?在哪一座宝山开山立柜?掌舵的大当家是哪一位?”

他连问了三个问题,以为甚是得体,却不料身周众人听完他这一席话,哄的一声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钟辰被他们笑得跼蹐难安,面红过耳,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正难受间,有一个人分开众人,从人群后面走上前来,声若洪钟,一开口就将众人的笑声盖了下去,只听他说道:“兀那小子,你当咱们都是强盗么?嘿嘿,爷爷们做的虽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但那种拦路抢劫的勾当,却也是不做的!”

这人生得躯高身雄,面孔黝黑,乱糟糟满腮胡须,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钟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定是那自称“黑将军”的胡豹是了。

钟辰神情尴尬,正想说几句话来打圆场,一眼瞥见胡豹他们手里拿着的物事,忽然间想到本地的一伙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原来你们是……”

第二章暗夜遇贼

胡豹将手中一柄叫“坎土曼”的农具往地上顿了顿,嘿嘿冷笑,说道:“你小子倒还不笨,这么着,爷爷们正要勾当大事,不想让你们走漏了风声,只好连人带车一并留下,先过个三五年,等哪一天爷爷心情大好,说不定会放了你们,哈哈哈!”

笑声未息,只听从骡车中传来那少女的说话声:“还说不是强盗呢!哼!”

话声虽然不高,但字字清圆,又是在暗夜里,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胡豹和那伙人的耳朵里。“车上有女人!”人群顿时躁动起来,不约而同地跨上几步,包围圈一下子缩小了一圈,若不是钟辰亮出了手中的短剑,有几个性急的已经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掀开轿帷一看究竟。

钟辰横握宝剑,死死地挡在车前,高声道:“谁都不许动!你们可知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众人被他一喝,疑惑不定,停下了脚步,胡豹说道:“管他是谁呢!喂,小子,你把帘子掀开我瞅瞅,我只瞅一眼,如果真是贵人,咱们兄弟拍拍屁股就走,怎样?”

钟辰自然知道胡豹是在赚他,正想开口反驳,车里的那个妇人突然开口说话道:“好吧,就是这样!”

胡豹他们听出骡车里还有一个女子,越发地感到有趣,只听那个妇人继续说道:“只要你们肯放人,我们三人当立下重誓,绝不会泄露今晚看到的一切!哼,你们的事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们又何必去乱嚼舌根,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另外,兄弟们深夜奔波,想来也辛苦了,这里有一点银子,就给大家买壶热酒,暖暖身子吧!”说着,从轿帷后面呼地飞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啪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胡豹的脚下。

胡豹俯身拾起布包,在手里掂了掂。暗夜中,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这个小小的银包,只听里面哗啦哗啦一阵乱响,足有上百两银子的模样,就算胡豹拿走大头,剩下的每人还能分到不少。大家都明白道上的规距,只要收了买命钱就不能再留难人家,因此俱都望着胡豹,要听他的示下。

胡豹双目放光,已然动了心,正想开口放人,车内那个少女又道:“你们最好收银子放人,要不然,我一到兰州,就禀告阿玛,让总督衙门派人把你们抓起来,全部斩首示众!哼哼,你们可害怕了吗?”

胡豹闻言双眉一轩,哗啦一声纂紧了手中的银包,咬牙道:“你们是总督衙门的人?”

钟辰见胡豹眼中突然凶光大盛,心念一动,急忙回头小声劝道:“小姐,请不要再说了!”

但那少女藏身车内,轿帷低垂,看不见胡豹脸上的神情有异,仍是说道:“怎么?你们知道害怕了吗?告诉你们也不妨,我阿玛就是大清国钦命的陕甘总督升昀,你们这些……”

话未说完,车内那妇人已厉声责道:“兰儿,给我闭嘴!”那少女从未见母亲如此疾言厉色,呆了一呆,方才不开口说话了。

但此刻为时已晚,胡豹将银包呼地一声抛还回骡车内,只听唉呀一声,车内不知是哪个女子没提防被银包砸中,那边胡豹恶狠狠地说道:“既是升大人的人,那就莫怪咱心狠手辣!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全部杀光,一个也不要留下!”“等一下!”一个汉子从人群中跃出,张开双臂,挡在胡豹面前。

胡豹一怔,只见眼前站着一人,身上穿的鹑衣百结,小目荧荧,里面的眼珠白渗渗的,因为水烟抽得太多,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口焦黄的大板牙。

胡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那汉子几眼,问道:“夏留仁,是你?你想怎地?”

那个叫夏留仁的见胡豹生了疑,急忙解释道:“大哥莫疑,你看我们家兄弟几个,没钱娶媳妇,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一到晚上就难熬得紧。反正里面那两个小娘皮也要死了,就这样没了怪可惜的,不如交给我们几个来弄,也好为大哥你出口恶气!”

夏留仁话刚说完,周围人群中就有几人大声附和,想来就是夏留仁家里的那几个“兄弟”了,有一人高声说道:“大哥,你有了小银瓶,不知道我们做光棍的难处!”

众人顿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起哄,胡豹脸色越发难看,走上一步,伸出一只钵盂般大的手掌,将夏留仁拨到一边,啐了一口,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说着,更不答话,举起手中的坎土曼朝着骡车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钟辰护着大车,神情紧张,心里盘算着,想要突施偷袭,一下子制住胡豹以为人质,又怕拿不下他,反让大车落入敌人之手。正犹豫间,胡豹已抢先动手,这一下钟辰便不再犹豫,大喝一声,手中短剑忽地脱手而出,径直向着胡豹面门飞去。

胡豹没料到钟辰一出手便掷出自己的兵刃,一愣神间,短剑已袭到自己眼前。好在他身材虽高大但并不笨重,急闪身将短剑让过。只见一道寒光在他颊边一闪而过,带下几根铁线似的胡须,身后不知是谁惨呼一声,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短剑所伤,不知生死如何。

钟辰趁着胡豹一闪身的间隙,伸手在大车的车辕下一掏,抽出暗藏在车下的一杆铁枪,使一招“凤点头”,啪啪数声,逼退了已经爬到骡车上,正准备掀开轿帷的几人。

胡豹一个不留神,险些着了钟辰的道儿,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当下定了定神,将手中的坎土曼舞得跟那泼风似的,乒乒乓乓地和钟辰战在了一处。

十八般兵器中原没有坎土曼这一门,但胡豹把它当作杖法来使,倒也有模有样,再加上身大力沉,招招凌厉狠辣,因此与钟辰拆了二十余招,居然并不落下风。

钟辰使的是正宗的“六合枪法”,一柄长枪在他手中,如同凤舞鸾翔,灵动翻飞,虽然敌人众多,但他仍是步履凝稳,枪法丝毫不见散乱。若是与其中一人,甚至是三五人同时放对,钟辰也不见得会落败,但他苦在既要与敌人正面交手,又要顾着身后大车上的两个女子,一心二用,时间一长,渐渐地就有些左支右绌起来。

又拆了几招,钟辰瞅准空隙,使一招“毒龙出海”,将一个使洛阳铲的戳了一个透明窟窿,从前胸直透到后背,那人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但立时就有一个补上来,双手擎着一把厚背薄刃的大斧,直上直下地拼命砍杀,每砍一下便发出一声怒吼。

钟辰本就有些气力不济,被那人没头没脑地连砍几下,更加觉得手中的铁枪愈加沉重,没奈何只好退后几步,后背紧紧靠着大车,死死护住自己身周数尺之地。

夏留仁在旁边观察良久,这时见时机已到,将平常用来防身的一把匕首往腰带上一插,偷偷地摸到车旁,登上大车,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一头就想往里面钻。忽然他只觉得右边脚踝一紧,紧接着就听啪的一声,竟被人硬生生地从车上扯下来,狠狠地掼在地下。

夏留仁啃了一嘴的泥,肚里暗骂不止,顾不得周身疼痛,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着灰布短袄之人,定是那个扯他下车之人,一把拉开轿帷,笑道:“小娘子,我来了!”笑声中,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入了轿厢内。

第三章仓惶逃窜

钟辰大急,一咬牙,急忙调转枪头,正想不顾一切飞身去救主母,这时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个穿灰布短袄之人蓦地飞了起来,从大车上高高跃起,复又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在尘埃中滚来滚去,双手捂着脸,尖声叫道:“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狂叫悲嗥声中,果然有数道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将身下的黄土地染得红了一片。

这一番变故,把众人惊得都呆了,连钟辰都瞪大了眼睛,半晌合不拢嘴,空地中,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那骡车。

胡豹胆气甚豪,又见伤了自家兄弟,更加怒不可遏,咬牙道:“怕他怎地!咱们这么多人,他们只有三个,擒下他们,银子平分!”

大家一听,想起那沉甸甸的银包,忽地热血上涌,原本吓得僵住的手脚又能动弹了,这才呐喊一声,一齐又向上涌去。

只听扑扑连声,从骡车的窗口、轿帷后,射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银针,人群中顿时唉哟唉哟声不断,好在针上并未淬毒,发针之人又在车内,暗夜里看不清准头,但尽管如此,仍是有不少人被这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器所伤。

这时只听两声怒吼,恰似是平地里响起一声炸雷,喝声甫毕,只见胡豹和那抡大斧之人一左一右,分开两侧,骨碌碌齐向骡车着地滚去。只一会儿就滚到了车下,两人随即斧锹齐施,只三两下,就见木屑纷飞,两只巨大的车轮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废材。轿厢失去了支撑,哗啦一声,轰然倒地,立时碎裂成大小不一的几片,转眼间便不成形状。

周遭众人齐声欢呼起来,乱糟糟的叫喊声中,已经裂开的轿厢中,两个小小的身影激射而出,几达两三丈高,一下子就越过了众人的头顶,轻轻巧巧地落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四只脚刚一粘地,两人便几乎同时开口说话,只是那妇人说的是:“钟辰,快走!”那少女海兰说的则是:“你们中间,谁是那唱歌之人?”

那妇人──大清陕甘总督夫人朱赫,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一摸针囊之中,银针已所剩无几,只好一边招呼钟辰,一边拉起女儿,转身就跑。

钟辰见主母和小姐都已脱险,精神一振,鼓足余勇,将剩下的力气攒在一处,抡开铁枪,划了两个大圈子,趁着众人退开半步的间隙,身形一矬,从包围圈中急纵身跃出,拖着铁枪,噔噔噔地紧跑几步,就已经追到了朱赫母女身后。胡豹等仍是不肯放弃,大呼小叫的也赶了上来。

海兰被母亲拉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奔去,一边仍是频频回头,想要找那“唱歌之人”。谁知一个没留神,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登时狼狈万状,险些就要哭出声来。朱赫和钟辰一左一右,急将她拉起,但就是这么一耽误,胡豹等人脚程极快,已经追到了他们身后。

钟辰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冷月斜悬,疏星数点,随后一咬钢牙,横过铁枪,纵身向着胡豹他们扑了上去,势若疯虎一般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一边苦斗一边嘶吼道:“夫人,带上小姐快跑!往东跑!去敦煌城找汪宗庵大人!”

朱赫俏目含泪,随手放出几枚银针射伤了扑上来的两人,回身拉起海兰,辨了辨方向,就往东面狂奔。海兰跟在她身后兀自“钟辰大哥、钟辰大哥”地叫个不停,是夕雾重天寒,这叫声一路向东,越来越远,终于渺不可闻。

在他们走后不久,钟辰也终于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受了几处伤,血流不止,致命的一处伤是在后背,一直透到前胸,从伤口来看,刺死他之人应该是用一把短而锐利的兵刃,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在钟辰身边,夏留仁正在仔细地拭擦他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时不时地抬头望向苍茫的夜色,那里正是朱赫母女逃走的方向。从跃出大车,到携手逃开,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样两张绝丽的姿容,已经像泥地上的车辙一样,深深地印在了夏留仁不太多的脑海之中,再也无法抹去。

擦干净了匕首,夏留仁小心地将它插在自己的腰带上,心中暗暗起誓:“臭小娘,不管你们逃到哪里,我夏留仁这一辈子若是得不到你们,就叫我变个大王八!”

……

西北地区环境险恶,多自然灾害,风沙尤烈,因此当地行人外出,常在关口、险隘或寺庙处设祭,行路途祈赛之俗。

这一天,在距离敦煌尚有百里之遥的鬼谷口,有一座小小的风神庙,庙中就聚集了十来个人,祈求大风早日止息。天气寒冷异常,庙中空地上,生起了一堆大火,门外风声呼啸,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明时暗。围坐在火堆周遭的众人,不知明日是否能够成行,眉间心头,均有愁意。

人群中,一人身穿滚身短袄,青带缠腰,正在不住口地抱怨,身旁放着一个挑子,挑子一头系着一只红漆大木箱,另一头挑着一些刀枪剑戟之类的兵器,一望而知是个卖拳头、打对子、耍枪弄棍的卖艺之人。一副挑子占了诺大的地盘,挑子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年轻人,长脸俊目,颇为文雅,像是一个读书之人,穿一件月白色对襟儿长褂,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书生觉得卖艺人的挑子占了自己的位置,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又不好发作,便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向前蹭,慢慢地将红木箱子挤开,自己也慢慢地蹭到了前排。可这番做作不久便被卖艺人发觉,他眉头一皱,哼了一声,将木箱往书生身边猛地一推,哗啦一声,反而比原来的位置更远了数寸,险些打到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书生一张白脸顿时涨得通红,口唇微动,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半晌,只好默默地挪到后排坐下,双手抱着膝盖,将身子蜷成一团,两眼盯着闪闪欲熄的火苗,脸上神色怔忡不定,若有所思。那卖艺人兀自不肯罢休,像是对那年轻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子在甘、陕闯荡了二十年,还从没人敢动我‘双拳盖四省’的东西呢!嘿嘿,哼哼,哈哈哈!”

书生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可是他可以不说话,却有人已经按捺不住,想要打这个抱不平,只听庙中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出一番话来,将那卖艺人一张黑脸气成了猪肝脸。欲知他说的是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章风神庙中

卖艺人正在得意洋洋之时,只听暗中有人说道:“胡吹大气!既然盖得了四省,怎么不去相扑会上一露身手,欺负一个文弱书生,算什么英雄好汉!”

卖艺人呼地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将两只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怒道:“是谁?是哪个缩头乌龟在背后编排老子的不是?谁说我没去?我去了!就是去了!有种的出来!跟老子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

叫了半天,那个声音再没响起,卖艺人怒气未消,瞪着两只铜铃般大小的眼睛,将庙中诸人一个个地看过去。只见庙中一众人等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正依偎在母亲的怀里,被他的眼睛一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与那“缩头乌龟”的声音不仅不像,简直沾不上一点边。

在大家身后,有一张退光漆的神案,显已日久失修,上面还卧着一人,身穿一件粗布青灰短衣,足登多耳麻鞋,面孔向内,头上盖着一顶旧毡帽,正自顾自的呼呼大睡,不时发出轻轻的鼾声。

卖艺人斜睨了神案上那人几眼,在人群中找了又找,最后盯住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举起拳头在空中挥了几挥,狠狠地道:“原来是你!”

那个书生吓了一跳,双手乱摆,口中只是乱叫:“不,不,不是我!”庙中诸人见他如此胆小,都在心中暗暗摇头,有的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卖艺人打趣够了他,哈哈一笑,回到原位坐下,拾了一根柴拨了拨火堆,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之态。这样一条大汉居然也会像小姑娘一样的脸红,周围之人无不愕然,只听他说道:“相扑会么……去是去了,只是我技不如人,打不过那‘东武神’,反被他打折了一条胳膊,害得我足足养了三个月的伤,奶奶的!”说罢,举起右手猛地朝空中击了一拳,仿佛眼前就是那个叫“东武神”的,不想力用得大了些,牵动了伤处,疼得脸上一阵阵的抽搐。

大家见这粗坯虽然凶横,但对自己的丑事也不隐瞒,直言以告,倒也不失可爱之处,都在心中暗暗好笑。

那对母子身边坐着一位老者,看来是一家人,他帮着妇人哄睡了孩子,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那卖艺人道:“这位老哥,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不如你说一回相扑会上的事,让我老汉也开开眼界如何?”

卖艺人抬头一看,见这老者白发盈头,年纪没有七十也该有六十了,还口口声声叫自己“老哥”,慌得连忙摆手道:“老丈切莫如此称呼,折煞小的了!唉,说一段给大家解解闷原也不妨,只是刚才那小子,如此羞辱于我,当真是欺人太甚了!”

大家被风阻在这小小庙宇之中,心情都不见得太好,这时见有故事可听,无不欢然喜悦,纷纷劝那卖艺人。有的说,襟怀恢廓,方显男子汉大丈夫本色,这是晓之以理;有的说,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大家多担待些就是了,这是动之以情;有的说,我这有上好的烧酒,喝一口润润喉咙再讲不迟,这是诱之以利。

那卖艺之人接过烧酒来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说道:“我姓贾名勇,陕西兴安府人氏,江湖上朋友们看得起,送我一个浑名,叫‘双拳盖四省’。那天在道上,听人说起,有一个叫什么‘东武神’的,在相扑会上设了一个擂台,放出话来,如果有人将他打下擂台,就给五十两银子赏银,外加一件锦缎面的狐皮袍子。就算不能将他打下擂台,只要能打他一拳,就给五两银子,踢他一脚是十两。我听他这般胡吹大气,心里来了气,就想去会一会他,再一打听他的外号,更是叫人气炸了肺!”

众人不解,问道:“那是为何?”

那卖艺人贾勇说道:“他别的不叫,偏偏叫什么‘单掌震乾坤’,他奶奶的,明明知道我叫‘双拳盖四省’,这不是处处要压过我一头?既如此,我倒是非要去闯一闯相扑会,看看这个东武神是不是当真生了三头六臂?”

大家心中暗想:“他自叫他的,究竟是不是专门针对你,倒是大可商量之事。”

贾勇继续说道:“我来到相扑会中,一眼就看到场子中间搭着一座高台,足有一丈来高,十分显眼,台下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台子上面站着一人,腰圆膀壮,袒着上身,比我高了足有一个头,想来就是那个叫做东武神的了。我想他名字中既然有一个神字,又敢夸下海口,定然是有两下子的,便挤在人群中,想看看情形再说。“那天共有三个人跳上台去挑战,都是不到几个回合,就被东武神打下台来。这厮甚是心狠手辣,那三人,不是被他摔死,就是呕血重伤。我看着心中不忿,正想跳上去与他较量一番,就见东武神在台上转了一圈,回转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一个司仪,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原来他一天只打三场,三场一到,不论胜负,就要养精蓄锐,不再打了。我见无法,只好等明天早早地再来。“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高台之下,这时天色尚早,东武神一场都还没比过,正在台上踱来踱去,踩得脚下的擂台咚咚直响。我跳上台去,照例先通报了姓名,那厮就站在我对面,听我说了自己的名号,咧开嘴一笑,说道:‘你叫双拳盖四省,我叫单掌震乾坤,不是正好强过你?’他奶奶的,我正是为此而来,当下便说道:‘若是我输了,那是我自己学艺不精,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倘若我侥幸胜了一招半式,你那名号,可得改一改了吧?’那东武神甚是骄狂,一口便答应了。我更不答话,一招‘单掌推碑’,就朝他当胸打去……”

说到这里,人群中有一个形貌儒雅,颏下五绺长须之人忽然插口道:“单掌推碑?你是查拳门的?”

贾勇大姆指一翘,赞道:“好眼光!我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拜的师傅着实不少,但底子还是查拳门的没错。”

大家正听得起劲,纷纷责怪那打岔之人,那人嘻嘻一笑,便不再说话了,贾勇继续说道:“不错,我正是查拳门的,那时我就以一套查拳与东武神过招。东武神身材高大的很,我气力不如他,不敢和他正面交手,只好在他掌风中跳来跳去,瞪大了眼睛,想找出他武功中的破绽。就这样斗了二十来招,这可比先前那三个脓包要强得多了,可是东武神越打越快,我见难以取胜,心中更加焦急。“又拆了几招,我一眼瞥见东武神左肋下露出一个小小的空当,当时头脑一热,一侧身就切了进去。(方才那个形貌儒雅之人轻轻地“啊”了一声,大家认真听讲,并未在意)哪知道他这招只是虚招,见我欺身过来,干脆将左侧全让了出来,一闪身就已在我面前,右掌径直向着我的头顶拍了下来。我正向前窜,急切之间闪避不开,无奈之下只好举起右臂奋力一挡,这时只听得一声……”“咚咚咚!咚咚咚!”偏偏正讲到紧要之处,庙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怀中抱着小孩的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其他人正听到兴味盎然之时,忽地被打断,也显得极不耐烦,有人高声问道:“谁呀,深更半夜的!”

欲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章相扑会上

大家正在听贾勇讲他打擂台的故事,门外突然传来敲门之声,随即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我们是去敦煌走亲戚的,天黑,错过了宿头,求各位大爷们行个方便。”声音温雅婉转,说不出的好听。

过不多时,依呀一声,有人过去将庙门打开,两个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众人陡然间就觉得眼前一亮,只见进来的是两个女子,虽然身上穿的是当地极寻常见的灰色粗布袄和月白夹裤,但气度高华,容止都雅,那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两个女子中年纪稍大的一个,约摸三十来岁年纪,保养得极好,肤色依旧白皙丰润,发髻高绾,态度娉婷。小的那个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眉目如画,更兼冰肌玉骨,尤其是一双眼睛,犹似一泓清水,时常眼波盈盈,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庙中众人为这二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间都忘了自己该做些什么,连贾勇也忘了说故事,张大了嘴,呆望着二人。

刚进庙这两人自然就是刚刚从土城逃脱的朱赫母女了,她们向东狂奔二十余里,好不容易才逃到鬼谷口,又冷又饿,举目无亲,好在胡豹那一伙人并没有尾随而至。路上,朱赫用一根发簪到路边的农家换来了两套旧衣裤,又哄又骗才让女儿海兰穿上,以免她身上那件苏州碧凤坊九龙飞针绣的云花缎太过扎眼。

海兰一闻到衣裤上的汗馊味便欲呕吐,但想到胡豹、夏留仁等人的面目,就算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好乖乖地换上了。母女俩在黑夜中走了许久,远远地看见风神庙中透出的火光,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这里来。

此时在庙中,坐在火堆旁边,怀里抱着孩子的那个妇人站起来招呼朱赫母女道:“奶奶,快到这里来,烤烤火,驱驱寒气再走。”

朱赫被众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怕有人认出她们的身份,正在跼蹐难安之际,听见有人招呼她们,连忙千恩万谢的,带了女儿过去,就坐在那妇人的身后,稍稍暖和一下冻僵了的手脚。

待到朱赫母女坐定后,大家才将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七嘴八舌地央求贾勇把相扑会上打擂台之事继续说下去。

贾勇瞥了朱赫母女两眼,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是了,那时我着了东武神的道儿,眼看着他的巴掌朝我的天灵盖拍下来,情急之下,我也别无他法,只好举起右手臂挡他一挡。只听咔嚓一声,这厮力气好大,一掌就打断了我的手臂骨,我大叫一声,滚落在擂台边,痛得连站起来逃走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东武神走上两步,抬起一只脚,就要朝我的胸口踹下来。那时我全身无力,连动一下小手指的力气也没有,根本无力抵抗,只好闭上眼睛等死。“说也奇怪,过了好一会儿,居然什么事也没有,我慢慢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就看见眼前擂台上,东武神正和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施展拳脚,斗在一起,好不激烈,台下观众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那时心想,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头,这时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了了。想到这里,我趁着没人注意,抱着伤臂,咬紧牙关,悄悄地跃下擂台,找了一处没人的所在,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将伤养好。唉,我‘双拳盖四省’行走江湖二十年,没有想到这一跟头摔的,都快摔到姥姥家了!”

贾勇讲完后,便即默然,众人想到那生死一线的时刻,虽然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但还是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过了好半晌,才有人问道:“那个救你的黑衣人后来怎样了?”

贾勇神色微显尴尬,顿了顿,喃喃地道:“不怕各位笑话,那一次以后,我就被吓破了胆,三个月之中,几乎连房门也不敢迈出一步,简直就像那缩、缩头的那个什么玩意儿。伤好以后,我也曾悄悄地向道上的朋友打听过,才知道那个黑衣人救了我这个老粗的命,也救了那以后许多人的命──他在那擂台之上,一个人打败了东武神!”

大家“噢”了一声,重又来了兴趣,一个个挺直了腰杆,盯着贾勇,连刚来的朱赫和海兰,都在人群后面竖起了耳朵倾听,浑然忘了自己也是刚从死神的指缝间溜出来的。

只听贾勇说道:“我还听说,那时东武神胸口中了他一拳一脚,肋骨折了数根,生死不明。我的那位恩公仰天一笑,跳下擂台,扬长而去,连五十两赏银和狐皮袍子都没要,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几个月,我从肃州走到安西州,沿途卖艺,一来是要赚钱糊口,二来也是为了寻访恩公,求他告诉我姓名,再当面受我三个头,就是了了我一桩大心愿。”

贾勇这番话说完,将酒瓶举到唇边,一连喝了几大口,将瓶中的烧酒喝得涓滴不剩,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空瓶还给那个卖酒之人,赞道:“好酒!”

那卖酒之人听他赞自己的酒好,大是高兴,喜道:“兄台真是识货之人,别说这十里八乡的,哪怕再远些,方圆几百里内,谁不知道我何玖行的酒好?你要是想找人,倒不如问我,来我店里喝酒的客人多,天南地北的,我帮你打听打听,一准比那海捕文书还管用!”

贾勇眼睛一亮,喜道:“此话当真?我听说,恩公的相貌倒也十分好认,他生得是巨口筒鼻,面色淡金,你可见过有这等相貌之人吗?”

那卖酒人何玖行一拍大腿,笑道:“天底下竟有这等巧事!你的这位恩公,我是认识的!”

贾勇又惊又喜,呼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何玖行的胳膊,急道:“当真!他现在在哪里?”

何玖行嘻嘻一笑,说道:“你问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贾勇一怔,怫然不悦,要不是肚子里还装着人家的美酒,说不定立时就要报以一顿老拳,但现在只得强按住心中的怒气,甩开何玖行的手臂,颓然坐回原地,悻悻地道:“原来是消遣我来着!”

旁边那个老者这时也说道:“何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着实不该这样哄他。”

何玖行见老者发话了,这才不再嘻皮笑脸的,将原因道了出来。要知卖酒人何玖行又说出怎样的话来,且看下一章。

第六章金面大侠

卖酒人何玖行见贾勇有些恼了,老者又在一旁相劝,这才说道:“老丈有所不知,我是见过这位大侠不假,但那是在十五年前,这位大哥问的是他‘现在’在哪里,这个……我的确不知道啊!”

坐在人群后面的海兰这时也忍不住问道:“那十五年前,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何玖行哈哈一笑,说道:“小姑娘问得好,看来我要是不把这件事说说清楚,你们就又要说我何玖行在吹牛皮了!嗯,好罢,那时候,我正在跟着我师父学做酒,我师父做酒的方子,真真是从宫里的老太监那里弄来的。您别不信,只要喝一口他酿的酒,准能勾掉你的魂!“不过那时候,店里的地方没有现在这么大,客人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我记得那一天,就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店里的客人不多,师父又不在,我懒懒的提不起劲,就想早点关门,回家跟老婆玩会儿去……”

海兰突然插话问道:“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贪玩?嗯,你跟你老婆玩什么?”众人皆暗笑不语。

何玖行见海兰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面露尴尬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道:“玩什么?就是……就是说说话,吃吃烟什么的,嗨,你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尽问这些做什么?”

众人不喜欢海兰打岔,有几个转过头来白了她一眼,海兰半懂不懂的,毫不示弱,狠狠地瞪着那几人,其他人则是一叠声地催促何玖行说下去,何玖行这才不再卖关子,将多年以前他经历的那段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时候,何玖行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那天见生意不好,师父又不在,就犯了懒,拿起门板正想关门,这时忽从街面上咚咚咚走来一人,一直走进了何玖行的店里。

何玖行一见进来的这人……(何玖行的原话是:好家伙!脸上像涂了一层金粉,中间好大一管鼻子,就是坐着也比我高上两个头,站起来足有八尺高,眼睛像两个铜铃,嘴里喷着火……众皆绝倒,笑道:他究竟是人是妖)进来的自然是人,不过那时候好像受了极重的伤,大腿上,还有后背,不断有鲜血淌下来。尤其是后背,衣服和肉都粘在了一起,看上去十分吓人。

这样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谁见了都不会忘记,何况那时候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何玖行从他的肩头上望过去,只见这个小孩又瘦又小,看上去最多只有八、九岁大,趴在怪人的肩膀上,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已经死了一般,只是每过一会儿就轻轻地抖动一下,表示他还是个活物。

怪人一走进店里,就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大口喘着气,好容易才把气喘匀了,这才上下打量了何玖行几眼,嘶哑着声音说道:“听说你这里的酒好,我找了几条街才找到,你莫要让我白花了工夫,酒若是不好,小心我拆了这家店!先打十斤来我尝尝!”

何玖行一听这话,先被吓了一跳,心想:“十斤!你就是牵一头牛来也喝不完这十斤烈酒!”可是谁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何玖行真怕他拆了这家店,只好找出一坛连师父平时都舍不得喝的好酒抱到他的桌上,又放了一大一小两只酒碗在他面前。

怪人的右手仍是抱着那个小孩,左手拍了两下封住坛口的泥头,但是都没能打开,只好又叫何玖行:“喂,伙计,劳驾!”

何玖行见他不要说拆店,现在就连抬一抬手都费劲的很,只好上前,帮他打开泥头,往大碗里斟满了酒,想了想,又往小碗里斟了半碗。酒一入碗,一股浓香顿时扑鼻而来,怪人在空中使劲嗅了几嗅,神情大是畅快,仿佛连身上的重伤都不再是什么大事了。

嗅得够了,他才把肩头上的小孩抱下来,小心地扶他坐好,把小碗举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几口,这才举起大碗,咕咚咕咚两三口就喝个精光。

何玖行离开他远远的,见他喝了酒后突然来了精神,说道:“果然是好酒!可是为什么我在喝酒的时候,总有人在背后偷看!惹得老子一点都不快活!”

何玖行往店门口一看,才发现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四个人,都是武官打扮。其中一个空着双手,说道:“贺天举,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逃得掉吗?”

那个叫贺天举的怪人嘿嘿冷笑道:“逃得掉怎样?逃不掉又怎样?”

那武官说道:“这事本不与你相干,只要放下那个男孩,再自废武功,我便许你好好的离开。”

贺天举又是嘿嘿一笑,并不答话,那武官继续说道:“你武功极高,我原是十分忌惮,但如今你身负重伤,又要顾着那个小孩,以一敌四,就绝不是我们的对手!”

贺天举仍是不回头,问道:“四个?怎么?你们才来了四个,还有四个呢?”

那空着双手的武官尚未答话,站在最右侧的一个手拿熟铜棍的就说道:“出动我们四人对付你一个已经是抬举你了,识相的就赶紧交人!这般啰哩啰嗦的,好不叫人心烦!”

贺天举并不答话,却转头对何玖行说道:“喂,伙计,快再斟酒来!”

何玖行见了这阵仗,腿肚子抖得厉害,但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满满地又替他斟了七、八碗酒,他都一口喝干,加上先前喝的那一碗,足有四五斤的样子。这四五斤的酒一下肚,眼看着他的肚子鼓了起来。

何玖行斟了半坛,还想再斟,贺天举伸出手来拦了一拦,说道:“且慢,丑话说在前头,我身上可连一文钱都没有,不过我也不为难你,你看这一样东西抵押给你可好?”

何玖行不明其意,看了看他面前的桌面上,仍然只有一坛酒,两只碗,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于是便大着胆子问道:“抵押?什么抵押?”

刚讲完这句话,何玖行便觉得眼前一花,那人似乎动了一动,又好像压根就没动过一样。这个时候,门外拿熟铜棍的武官不知怎地,慢慢地倒在了地上,过了好一会儿,血才从他身下流了出来。

何玖行看这些宛如变戏法似的,早已呆了,再看桌面上,突然间多了个物事,就是门外那个武官手里拿的熟铜棍。是那个熟铜棍没错,但又好像多出了点什么东西,他擦了擦眼睛再一细看,棍上居然还挂着两只明晃晃的人手!原来贺天举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窜出店去,杀了那个军官,还把他的熟铜棍给割了回来。

不过他这一趟似乎也受了点伤,眉头皱得更紧了,右手臂上新添了一道伤口,拿不住手里的东西,只好把它交给左手拿着。那东西是一把黑黝黝的长刀,上宽下窄,两面都开了刃,贺天举攥了攥刀把,勉强开口对何玖行说道:“你看,这样的抵押可要得吗?”

何玖行自然是不想要的,可那时已容不得他再说话,原本站在门外的三个武官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来,将贺天举和男孩围在了中间。

他们三个进来后就一直没讲话,可越是不讲话店里的气氛就越是古怪,只过了一会儿何玖行就快要受不了了,想逃迈不开腿,胸口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想要大喊一声:“受不了了!我要死了!”可喉咙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怎么都叫不出来。正当他觉得胸口就要爆炸的时候,那三个武官差不多同时动手了!

第七章酒气纵横

他们是怎么动的手?那时何玖行难受之极,什么也没看清,就听见叮叮当当几声,响过之后,他们三个就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贺天举仍是端坐在椅子上,但他身上又添了两处伤,一处在左脚,一处在右颊。

三个武官中,一个拿双叉的受伤最重,胸前的衣服被割开好长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一片,另一个手里拿着一杆铁枪的身上倒没见伤,只是要用手拄着枪,否则就有些站立不稳。只有那空着双手的一点事儿也没有,看来今天来的四个人中,倒是他的武功为最高。

忽然贺天举不知怎地大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都有一团血沫子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冒出来,看样子他伤上加伤,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果然,那空手的也说道:“可惜,可惜,你也算是条汉子!”

何玖行等到店里压抑的气氛散去之后,慢慢恢复了点神智,听他这样说,以为会就此放过那姓贺的,没想到接下来他又说道:“老四、老六,还是老规距,你们俩对付那个小的,姓贺的交给我!”何玖行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空手的心肠忒也狠毒,一早知道贺大侠一定会先救孩子,这份心机,倒是比他的武功要强得多了!

他的话一说完,三个人就同时举起了武器,眼看贺天举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一击了,何玖行心中正暗暗替他担心,这时只见贺天举猛地一拍自己的肚子,大嘴一张,刚刚喝下去的酒又尽数被他喷了出来。

那三个武官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一下子都被冲得七零八落,那个使双叉的正好站在门口,离贺天举又最近,大半的酒都冲到了他的身上。只听他大叫一声,身子被冲得飞起来七八尺高,又重重地跌落到地上,当时就不省人事了,不知道生死如何。另外两个亏得闪得快了些,但等到他们回过头来再想找贺天举和那个孩子,就听见笃笃笃几声,两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何玖行说到这里,长吁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往事历历,仿佛就在眼前一般。众人遥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久久没人开口,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又有人问道:“怎么是笃笃笃的,难道这位贺大侠是个残疾,装了一条假腿?”

何玖行扫了那人一眼,说道:“我先前不是说贺大侠身高八尺吗?身高八尺之人怎么会有残疾?”

那人心中暗道:“那倒也未必。”笑笑不说话了。

何玖行说道:“贺大侠手脚俱全,根本没有残疾,那是因为……”“我知道为什么!”有人冷不防地插了一句。大家一看,原来就是那个卖过艺、打过拳、上过擂台、装过狗熊的贾勇,只听他说道:“肯定是那两个狗官见贺大侠大发神威,吓得跪在地上笃笃笃地直磕头,大叫饶命呢!”

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在西北地区,百姓多有信仰伊斯兰教的,清朝统治下,虽不像前朝那样,战祸连年,边患不息,但在此地任职的官员,离中央既远,又没有一个不是贪婪残酷的,惯会欺压普通教民。当地的回民汉民之间一旦有了矛盾,官员往往不论是非曲直,即“助汉杀回”,动辄言道“回民犬羊之性,知威而不知德”之类的言辞横加侮辱,有些官员甚至在“回”字上加上反犬旁,主张拆毁清真寺等等。

如此种种,使得西北回民对朝廷官员的仇恨日甚一日,自乾隆年以来,大大小小的回民起义就从未止息过。其中尤其以乾隆四十六年的的哲赫忍耶教教主马明心、苏四十三起义最为壮烈,此后的诸如石峰堡起义、同治元年的回民起义等,都有人打出马明心教主的旗号,还有人四处寻找马明心的后人,想以他为号召反抗朝廷。

此刻大家听贾勇讲得有趣,恣意笑了一回,顿时觉得胸中畅快不少,似乎连风声都没有那么凛冽了。只有朱赫和海兰,不但没笑,眉头反而蹙得更加紧了。她们早已听出,何玖行口中所说的,那四个围剿贺天举的武官,定然就是朱赫的相公、海兰的父亲、陕甘总督升昀手下的军官,共有八人,依照功劳大小官封从三品协领至正五品守备不等,因作战勇敢,骁勇无比,又被升昀亲封为“八骁骑”的便是。

八人中为首的,是个使剑的武官,姓仇名越,原是山西藏剑门中的高手,数年前不知何故,投入升昀帐下,屡立战功,着实是厉害无比。因为他的剑术实在太高,横行西北,无人敢撄其锋,又有人称为“天山南北剑术第一”的,就是他了。

那个空着双手的,姓白名谷王,江湖人称“破空手”,武功既高,为人又极机警,在八骁骑中屈居仇越之后,排行第二。那使双叉的叫聂干如,使铁枪的六合门高手叫蒋奇英,均位列“八骁骑”之一。

朱赫也知道近年来官民渐成水火之势,但如今亲耳听到民众对朝廷命官如此戏谑调笑,心头自然是平添了几分忧虑。

笑声方罢,何玖行说道:“贾兄说的是,那些个狗官……哼哼,你们要知道贺大侠双脚都有伤,背上还负着一个小孩,如何逃得出来?我见他喷出酒水之后,双手各拿一只长凳,以凳当脚,迈开大步,笃笃几声,就走得连影子都找不着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因为贺大侠赞了一句我的酒好,店里的生意从此好了起来,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城里头城外头的,大家都愿意到我的店里来坐坐,一来是我卖的酒好,二来嘛,嘿嘿,也是沾了贺大侠他老人家的光哪!”

贾勇这才知道恩公原来大名叫做贺天举,遥想他的英雄事迹,悠然神往,眼睛都发直了。众人更是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贺天举英雄侠义的,也有的说近年来西北百姓苦难日深,偏偏贺大侠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出来打这个抱不平,恐怕当不得一声“大侠”的,如此种种,一时间议论沸腾,厥声甚杂。“他当得叫一声大侠!”众人议论声中,一个小小的声音插话道,声音虽小但语气甚是坚定,就好像他刚刚才看到贺天举生龙活虎地在他面前惩奸除恶一般。

众人一怔,循着声音望去,原来说话的竟是那个胆小的年轻书生。只见他依旧冷得时不时地轻轻颤抖,但说话声音一点都不抖,见大家都盯着他的脸看也丝毫不惧,又加了一句:“贺大侠才是当世大侠!”

第八章杨门忠烈

那老者听书生这样说,冲着他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小哥有礼了!请问尊驾上下如何称呼?为何说贺大侠才是当世大侠?难道你也曾亲眼见过他?”

书生还了一礼,犹豫了一下,说道:“老丈有礼了!在下乃是乡鄙之人,贱名不足挂齿,只因十年之前,在甘凉道上,曾听人说起一桩贺大侠的事迹,是以略知一二。”

老者噢了一声,又道:“既是如此,不如说来我们听听,也好解些旅途上的愁闷。”

那书生倒很爽快,说道:“好罢,多年以前,浩罕汗国阿古柏率军入侵南疆,占领天山南北大片国土,朝廷震动,派了定西将军达山、定边右副将军杨永忠率军平叛,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了。但那达山,昏庸无能,又与杨将军旧日有隙,一到军前,便借故将杨将军所部精兵拆散,混入各营,只拨给他三千老弱残兵,又三令五申,强令杨将军出营,与敌人主力决战。杨将军数次苦谏,都被他驳回,反要治他贻误军机之罪。“杨将军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修书一封,托人秘密带回老家,然后往东拜了几拜,大哭一场,率领本部兵马,出营门与敌人决战。杨将军所带兵士,虽是老弱,但感怀杨将军的忠义,人人奋勇,以一当十,没有一人临阵脱逃。但怎奈兵力太弱,粮草不济,最后被阿古柏的两万铁骑重重围困在黑水围。在那里,杨将军与士兵同甘共苦,一起吃马肉、喝泥水,苦苦支撑二月有余,寸土不失。“被围期间,杨老将军也曾十余次派人强突出去,向那达山求援。谁知达山这个狗贼,不派一兵一卒,不发一米一粮,一心想把杨将军活活饿死在黑水围。那十余个求援之人,苦苦哀求,直至磕头出血也求不到一粒粮食,离营之后无不齐声痛骂达山误国,回到黑水围后向杨将军哭诉,杨将军无奈,只得仰天长叹,感叹时运之不济,奸臣误国……”

说到这里,书生停了下来,抿紧嘴唇,眼中熠熠闪着火光,大家谁都不发一言,摒住了呼吸静静聆听。过了一会儿,那怀抱孩子的妇人才颤声问道:“那后来呢?杨将军他后来怎样了?”

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时的杨老将军已经绝粮数日,实在无力支撑,只好罄尽全力,作最后一搏。这一战,双方混战了一天一夜,杨将军力战不屈,与三千军士一道,全军覆没,几无生还之人……后来,也有人去过黑水围,据他们说,战场十分惨烈,到处都是血腥气,所有的人都混在了一处,根本分不出谁是杨将军的人,谁是阿古柏的人。只有一人,身上的装束却与其他人不同,他的铠甲之下,穿着一件孝衣,想来那就是杨永忠老将军的遗骨了……”

说到这里,有数人几乎同时问道:“这是为何?”

那书生道:“出征前,杨老将军刚刚得知老父亲去世的消息,但是他谁都没有说,只把孝衣偷偷地穿在铠甲下面,就上阵杀敌去了……”说到这里,那书生终于没忍住,两颗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他难过地把头埋在两膝之间,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啪!”贾勇猛地击了一下身边的红木箱子,咬牙道:“达山这个狗官,可恨我那时不在,要不然定要拧下他的狗头,给杨将军报仇!”

何玖行这时也插话道:“贾兄莫要着急,这件事我以前也好像听人说过,说是这个叫达山的,不久之后就莫明其妙地死了,而且死得很是蹊跷,身子在一个地方,头颅却在三天之后,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两地相隔千里,你说蹊跷不蹊跷!嘿,这是不是玉皇大帝派来的天兵天将,又或是杨将军的忠魂,亲自来复仇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俱都点头称是,有的还合掌念起佛来,只有那个相貌儒雅之人冷笑一声,说道:“什么忠魂?这定是江湖上一些奇人侠士所为的了!”

何玖行转头对他说道:“这位大哥说得好不轻巧!一千里地,如果不是天兵天将,又或是杨将军的忠魂,又岂能片刻就到?如果真是凡人做的,除非他是生了翅膀,才有这等本事!”

那人捋须沉吟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这世上毕竟还是有的,可这些人往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等闲之人自然轻易见他们不着,这位公子,你说是不是?”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那年轻书生说的,书生抹了抹眼睛,说道:“这位兄台说的不错,杨永忠将军战死之后,那达山向圣上参了一本,密奏上诬告杨将军是‘不听将令,贪功冒进,至使损兵折将,剿贼形势岌岌可危’。想今上远在数千里之外,怎能辨得是非?竟被这厮瞒过,草草下了一旨,抄没杨老将军家产,家人发配往宁古塔。可怜杨夫人从出生起,就没有受过这种罪,又是一双小脚,才走到大通,就再也走不动了。晚上宿在客店里,夫人想到今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熬过去,不知怎地,竟起了轻生的念头。她把自己和杨将军唯一的骨肉叫到身边,将他父亲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讲到伤心处,母子二人禁不住抱头痛哭起来。“正在这时,从房梁上忽地跳下来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异常,脸色如金,另一个却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生得英气勃勃──这自然就是贺大侠,和十五年前被他救走的那个小孩了。当时贺大侠一跳下地,就是满脸怒气,口中只是说道:‘该死!该死!这世上竟有如此黑白颠倒之事!’骂了几句,拉了少年的手,摔门而出。过不多时,从窗口扔进来几个圆滚滚的物事,杨夫人和公子一看,几乎吓死过去,那些东西竟是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原来贺大侠听了杨夫人的述说,激起义愤,决心要管一管这千古不平之事,这才杀了那几个负责押送的官兵,救了夫人一行。”

说到这里,那老者捋须笑道:“贺大侠豪气干云,扶危济困,令老汉十分钦佩,只是这从窗口外扔人头的勾当,虽是为了救人,却也做得卤莽粗豪了些,险些吓掉夫人的一条性命!”

贾勇在一旁问道:“那奸臣达山应该也是贺大侠下的手了?”

书生说道:“正是,贺大侠和杨将军素不相识,只是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这才不辞辛劳,奔波千里,手刃巨奸,终为枉死之人讨回了一个公道!”

众人皆齐声赞叹,那个相貌儒雅之人更是大声说道:“豪侠之士,在所多有,但能像贺大侠这样,仗侠尚义,又能救孤弱于危急之中,这种侠士,当今乱世之中,我看只有他是独一份的了!”旁观众人之中,大多心中略有一丝不以为然,以为这人的话虽不错,但总是夸张了些,但再转念一想贺天举的作为,倒也还当得起,因此有的也在心中默默点头称是。

那青年书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兄台说得对极了!请问尊驾如何称呼?可是与贺大侠有旧?”

那人见书生说得客气,连称不敢,说出一番话来。不知他是什么人,又有怎样的来历,请看下一章。

第九章小杨将军

那人大赞了一番贺天举,见书生问起,于是说道:“在下姓安名在农,师父姓童,数年前不幸被奸人所害,此番前来,就是想要了结当年的一段公案。这位是我师弟(他指了指身边一个脸色酡红,肚皮圆滚滚之人),因为他好这杯中之物,正好又姓咎,因此我们大家都叫他‘酒中仙’,时间一长,他的真名倒是没人再提起了,哈哈哈!”

众人也哈哈一笑,那叫“酒中仙”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团团做了一个揖,正想与卖酒的何玖行打声招呼,却见何玖行转过脸去,装作没看见。想那何玖行方才大方地请贾勇喝酒,实是为了要听他讲故事的缘故。但这酒中仙,左看右看肚子里除了马尿,实在不像是装着新鲜有趣段子的模样,因此自家新酿的美酒,还是能省则省,不请也罢。

酒中仙碰了个软钉子,好生没趣,只得悻悻地坐下,好在他脸色本来就红,现在再红一点旁人倒还看不出来,只听师兄安在农继续说道:“至于我于贺大侠,那是久深景仰,只可惜在下福薄得很,至今与他老人家仍是缘悭一面,唉,可惜,可惜,不知何时才能一睹芝颜!”说罢,仰天长叹,神色之间甚是萧索。

这安在农虽是武人,但说话文绉绉的,何玖行等人倒有一大半都听不懂,那书生自然是听得懂的,又喜他吐属文雅,不像贾勇那些粗人,便安慰他道:“我自从与贺大侠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无机缘拜会他,否则倒很可以为安师兄引见引见呢!”

安在农一怔,脸上现出失望之极的神情,张了张嘴,又说了两句“可惜”,就再无话说了。

海兰坐在人群后面,又冷又饿,耳中听到安在农在大赞“贺大侠”,心中更是焦烦不已,忍不住嗫嚅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这世上,大侠也未免太多了些。”她说话声音本也不大,但这时恰好大家谁都没说话,庙内一片寂静,因此虽然声音不高,却也被听了个清清楚楚。

贾勇见是个小姑娘,不好太发作,但仍是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姑娘好不懂事!江湖上的事你又知道什么?就凭贺大侠路见不平,救人于危难中,难道还当不得一声大侠吗?”

朱赫实不欲多生事端,连忙拉住女儿,赔笑道:“当得!当得!”

海兰也来了气,甩开母亲的手,赌气道:“我偏要说!那个人(她朝书生努了努嘴),他又不是亲眼所见,怎么知道这些都是真的?我看哪,这些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十成中倒有九成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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